好容易挨到众人吃了饭回来,春儿从床上下来,那眼睛从人群里找管事的嬷嬷。也没有仔细看进来的五个女孩子,就追出去。

    而翠红落后了一步,见到这么多年纪在十三四到十六七之间不等的女孩,一个个都好奇的打量着她们呢,一时竟不好意思再走。

    春儿找到嬷嬷,先笑着行了个礼。那嬷嬷姓黄,将春日细细一看,态度竟还和善,将哪里吃饭,哪里洗衣晾衣,有些什么出入的忌讳,并学规矩的时间,一一讲了。“左右你们一起行动,真个记不住,跟着你屋里那五个姑娘,总不会错的。”

    春儿如今心思比旁人略多几分,并不轻易防着人,但是也并不全然一味等待别人来安排她。她反复思量自己入府这半年,好时连府里的亲戚都要喊她一声姑娘,客客气气,千恩万谢。不好时困守一间屋子,任是认识再多人,平日里结多少善缘,都帮她不了。

    思来想去,总还是自己太随波逐流,安逸时只顾着眼前的安逸,遇事也只看当下,并未做到三思而后行,也没有好好琢磨过别人心里再打什么主意……“我自然不去害别人的,但今后也要防着别人再打我主意……”她心中想着。

    春儿笑着谢过黄嬷嬷。

    黄嬷嬷笑着道:“你不认识我,我倒听说过你。你不是常去后面洗衣服的方婆子那里?还给她找了个擦手的方子?她是我的老姐妹,我之前一家子跟夫人在泸州,全靠方婆子帮我看屋子,她见我一回,就夸你一回。”

    春儿惊讶不已,正待要说什么,耳闻一声女子的尖叫,以及喧嚷杂乱声从后面屋子里传来。黄嬷嬷皱眉,“去看看。”

    春儿停了两步,让黄嬷嬷走在前头,她随在黄嬷嬷身后走入屋子里,只见地上缠打着两个女子,你揪我头发,我踢你肚子,乱作一团。旁边的女孩儿们纷纷惊叫,喊“住手”,或发出惊恐的叫声,偏偏就是不敢上去拉开二人。

    黄嬷嬷大喝一声:“还不住手!”

    那其中一个女子手下一顿,停住了,另一个女子赫然是芙蓉,抓到这个机会,立马趁胜追击反身到那个女子身上,又是扯头发,又是打她脸,嘴里谩骂不休“小贱人,你道我是好欺负的,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是哪根葱,敢跟我较劲……”

    那女子哪能罢休,立马也回以颜色,“今日凭你是谁,我也不能放过你!”

    众人惊呼一声,就见二人缠打的更厉害了。

    黄嬷嬷气的脸色铁青,“都是死人,还不快分开她们。”

    她的厉声命令下,那些鹌鹑似的挤挤挨挨的女孩儿才上前去拉架,这吵嚷已然惊动了两边隔壁的女孩子们,一群人挤挤挨挨到门口来看热闹。

    春儿见翠红差点被撞到在地,眼见屋子里闹哄哄的,一时是没有清净,又担心芙蓉这刺头得罪了一屋子的人,她跟翠红也被人恨上,拉了她悄悄躲出去,“咋们先去吃饭,吃完了这边也就好了。”

    翠红吓得早没有主意,跟着春儿绕到后面的三间小屋,里头还有个当值的婆子正收拾着,春儿解释了两句,又塞了十来个钱,那婆子哪有不依的,把锅里剩的一点饭菜给她们两个盛了,让她们就在灶边小矮桌上吃。

    翠红这才有空,边急忙忙大口扒拉饭菜,边告诉春儿,“……芙蓉姐姐想要西窗下的铺位,人家哪里肯依,她摆架子说自己是二奶奶身边的头等大丫头,反而被一通嘲笑,芙蓉姐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打起来了。”

    春儿噗嗤笑了,“芙蓉姐姐真越发有出息了,以前打架还是为了帮二奶奶争宠,现在就为了一张铺位。也该她吃点教训啦,不然以后闯大祸,要吃大亏的。”

    说到吃大亏三个字,春儿还为之深深叹了口气。她心里还藏了一件关于二奶奶玉钗的大秘密,便是平时都不愿意去深想,只觉越想越可怖。李玉坤发怒时的样子她也见过几回,他人高马大,一拳头出去只怕玉钗就要被打死了……而芙蓉瞧着像是完全不知情的,还摆着二房奶奶的贴身丫鬟的谱,惹是生非,只怕来日一个差池,没有个好结果。

    翠红笑了,“你吃你的吧,倒显得你是个姐姐,有一肚子的经验教训来教我们。”

    二人饭后回去,果然屋子里安静了,只是人也少了两个。

    芙蓉跟那个睡在西窗下的女孩都不见了,剩下四个女孩儿都遥遥的打量她们,待视线一对上,有些个就避开去,有一个女孩子看着倒笑了笑。春儿凑近那个女孩子,“姐姐,她们人呢?”

    那个女孩子看看身边三个姐妹坐在床塌上拆头发,互相重新编辫子,又见凑上来这个女孩儿美丽异常,眼睛雾蒙蒙水汪汪,含笑时竟如她家院子里梨树上的花儿一般清甜可爱,不由心里醉了,轻声道:“她们都被带去前头一间空屋里关禁闭去了。”

    又问她:“你们跟那个寻事的大姐是一起的么?”

    春儿想到,若是芙蓉知道自己被叫“大姐”只怕要气炸肚子,再寻一回事,打一场架。

    “那个姐姐她叫芙蓉,她是二奶奶贴身丫鬟,我们前儿还是外头做粗活的。”一句话就把自己二人跟芙蓉撇清楚。

    那女孩儿讶然,另外三个女孩子也停下手,都看过来了。“这……她还真的是主子身边的贴身丫鬟?!”这群女孩子来历各有不同,有人牙子从闹灾的地方带过来的,有本地生计困顿被卖进来,别的屋还有府中家生子进来的,并亲戚听说缺人使唤因而送来的。但她们来了这些时候,已然知道能到主子身边侍候是最体面,也是最好的出路。绝想不到这样的丫鬟竟然会被送到这里跟她们一块儿学规矩。

    春儿也是怕这些女孩子合起来欺负芙蓉,万一真得罪狠了,又被分到怡心堂,往后指不定要被芙蓉报复。因而有意提醒一二。

    随后几日里,屋子里太太平平。那个与芙蓉争打的女孩子后来竟跟芙蓉道了歉,还愿意把西窗下的铺位让给她。

    对这些学规矩的女孩儿们来说,规矩学了也是为了能进府当差,如今来了三个本来就在府里当差的,她们自然想要打听打听里头的情况,诸如几位主子,哪里需要人,都要怎么分配,过去了是屋里侍候的还是屋外的,月例是多少。

    芙蓉被奉承的早忘了头一日的不快,连把学规矩的疲惫也消减了几分,几十个女孩子软语喊姐姐,帮她把衣服洗了,饭食打了,甚至连洗脚水都有人红着脸说顺手一起打了。对着其中奉承恭维的最好的几个,芙蓉自然是满口包票一定叫她们也去二奶奶屋子里侍候。

    而有些女孩儿虽然也凑过来讨好,但并没有意思去二爷屋子里。一家子主子里,还有好多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女孩儿们自然也是心向往之。

    *

    崔令仪一整日料理完家事,掌灯时候去翁夫人处问候过,回来问过奶妈们幼子幼女的情形,又招长子身边的大丫鬟朝颜过来问话。

    “衔哥儿这些日子睡得可安稳了?”

    朝颜道:“回奶奶的话,好多了,夜里就惊醒一两次,喝了水,还能再睡下。”

    崔令仪略蹙着眉头,叹气,“自打回来,怎么就惹上这样的毛病,偏生这些大夫也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略出神了会儿,崔令仪挥挥手打发她回去,“好好看着点衔哥儿,夜里让丫头们警醒些,别都睡死了。”

    朝颜回院子,见里头静悄悄的,问青木,“大爷呢?”

    青木道:“刚睡下呢,好容易困了,我们都不敢出声吵到他。”

    朝颜点点头,掀开帘子进里屋看了两眼,才又出来,坐在外头的榻上,就着灯火做针线活守着。

    而里屋,床上睡着的人并不安稳。

    李允衔眼睛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子却在乱转,脑门,身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嘴巴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已然是被梦魇住了。

    朝颜进来查看,见状,忙坐下来给他擦汗,又侧耳去听他在说什么。

    只听得李允衔嘴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玉妍……还是玉娇……”的字眼,朝颜心中细数,家中避着“玉”字,丫鬟里并没有叫玉什么的,唯有一个二奶奶玉钗。叫“颜”的,她倒是知道有两个叫“月颜”,“云烟”的,只是那是亲戚家的丫鬟,也有几年不曾来往,再说大爷一心读书如何认识院子以外的丫头?

    却说李允衔猛的惊醒过来,坐直身体,急喘气。里屋没有点灯,隐隐的光线从外间帐幔之间渗入,加之帐内更为昏暗,他看着朝颜,一时困惑的喃喃叫:“玉妍。”

    这下朝颜耳朵听的清清楚楚,是个女子的名字,叫“玉妍”。难道是大爷从外头哪里认识的?她心中暗忖。

    这时,李允衔已然看清楚是朝颜。

    “是你啊,下去吧,我没事。”

    他赶了朝颜离开,自己又躺倒在床,平复着胸间的气息。梦里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子,二十多岁的模样,温柔美丽,如云的秀发,如玉的容颜,山中轻雾笼罩的眸子,清甜的笑中总带了一丝丝轻愁,叫人捉摸不透。

    她叫“玉妍”,梦里是他的妾氏,识文博学,写了一手好字,居住的屋子里有一处小书房,满是各类书籍,书案上,笔洗中插了挤挤挨挨的笔,她常常不是伏在书案上写些什么,就是手持一卷倚在西窗下看书。

    那么安静,温柔,脆弱……仿佛一场梦。

    也确实就是一场梦,他梦中的女子,他自十三四岁开始便时常梦见这个女子,初时只当自己也不例外,青春知慕少艾,白日里再克己复礼,不与丫鬟们说话也是无用,梦中难以控制本能幻化出那么一个女子。

    直到看到了那个丫头……春儿。

    春儿,她看起来年纪小了点,个子矮了点,神情姿态也粗野了点……但是分明,眉目便是梦中那个女子。

    那他梦到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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