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宁三年寒秋,天干物燥,诸事纷纭。

    这一年的灵琞,可谓是内外均动荡,上下皆不安。

    自邕宁二年,于北樾为质的长信王忽而被北樾国师亲自遣驾送还,便时时有触目惊心的皇家惨案疾风迅雷般从天而降。

    先是因着邕宁帝突染重疾,又无子嗣,便有数位重臣上表,请立先皇后的幼子,三岁的长兴王为皇太弟,以延社稷。

    帝为政清明,广纳谏言,遂允。谁知不过两三日的光景,还未待到封礼,长兴王便离奇摔下假山,颅裂而亡。

    此时朝中竟渐渐多出为长信王举旗之声,其言长信与帝一母同胞,又文韬武略,不若册之为皇太弟。

    然帝咯血之症日重,念及亲弟目盲羸弱,恐其不堪大任,故恳切下旨:“若日后孤仍旧无子嗣,行将就木之时,万望众卿于蔺氏宗族子弟之中择可为明君者,承孤之位。”

    此旨字字泣血,万户黔首闻之,皆痛心感念,为其立庙祈福。

    蔺氏皇亲闻之,皆争相刻学,欲继紫檀高座。

    而不过两月,蔺氏各旁支竟频频爆发离奇血案,被害皆为男子,不问老幼,俱是死状凄惨。

    堪堪至邕宁三年新禧,蔺氏王脉已是断宗绝嗣,全族上下,只余一众老妇及女童,令人肝胆剧颤。

    此事一出,便有风言四起,人心惶惶。再无人不惧长信王之雷厉手段,无人不唾蔺鹤知之狠毒阴险。

    帝不愿信流言,几番惩戒传讹之人。

    然而此后北樾屡次无故犯境,虐杀亓州琞民,民众暴起反抗,均痛诉长信早已叛国,先是大开杀戒,如今又与敌私通,欲谋尊位,为免殃民祸国,必得施之以凌迟之刑。

    帝方将其囚于府中,却迟迟不加处置。

    及至如今,亓州快马传报至琞京,言此一战两败俱伤,上将军纪尧及十万将士,为护亓州百姓皆殒命沙场,所幸北樾退败,撤兵奔逃,此战将息。

    可叛国一闻终究未平,琞京万民日日长鸣登闻鼓,必要帝王决断,榨尽叛贼蔺鹤知之血,为此战无数亡灵祭奠安魂!

    帝痛心疾首,定下三日之后,将其枭首于朱雀门前。

    *

    红墙金瓦之外,流言纷飞,乌烟瘴气,而这九重宫阙以内,却是诡异般万分清明,竟无一人胆敢嚼舌议论。

    宫中众人却皆是心下了然,如此清明的假象,无非是痴情的年轻帝王,为了玉华宫那位独宠的贵妃所织就。

    天子情挚,原应无人不羡。可上至众妃,下至宫婢,却无人不叹,不嗤。

    她们耳清目明——陛下便就是千方百计地护着,瞒着,哄着,贵妃不还是患了气郁之症?

    可见这幻象就是幻象呐,总是那般轻易便会破碎,碎成更为骇人的噩梦。

    况且,那位贵妃,曾是个多么聪慧伶俐的女子啊!

    在这惑人心智的樊笼之中,没有欲求与痴念的人,太过剔透而不够拙笨的人,如何能活得开怀?

    故而她的鲜妍,终究是消失殆尽了。

    然而纵使如此,纵使见不到她一刻笑靥,不可闻她一声柔语,触不得她一点肌肤,那帝王还是日日驾临,自始自终,唯独心悦她一人。

    ……

    “娘娘,陛下来了。”

    窗边独自立着的女子置若未闻,只是瞧着外头落了满地的银杏叶,兀自失了神。

    她很清瘦,几日前司衣署新做的赩炽色祥云暗纹罗裙已然松垮起来,宽大的袍领被风一掠,便轻易垂至了削肩处,露出一片雪白的肌骨。

    其实,这衣裳十分衬她,衬她黑亮又媚人的桃花眸子,衬她紧紧抿着的朱樱小唇,亦衬她高高绾起的柔顺青丝,更者红衫微褪,愈发叫人血脉贲张。

    然而这般旖旎的画面,落在蔺云松眼里,却只有万分怜惜与哀愁。

    好似自嫁给了他,便再没见她开颜笑过。昔日那般温柔明媚的女子,如今,却宛若一只精致的皮影,极少有什么情绪——唯一的一点,亦只留给了她的家人。

    对他,从来就只有淡漠的抗拒罢了。

    然他也不敢奢求什么。她被这压抑的一切消磨至今,早就视他为洪水猛兽,而这所有,终究也是拜他所赐啊!

    蔺云松忽而很恨自己——不仅无力扭转,还要继续自私地将她囚困在身边,好叫自己,仍能在这炼狱之中活下去。

    他走上前去,将暖和的玄金大氅披在她身上,旋即似个孩子般兀自笑道:“阿妧,今日午膳吃蟹可好?旧年秋没吃上,今年我派人连夜从南毓运来,还鲜活着呢,你想,去看看么?”

    他就立在她身侧,殷切地去望她好看的眸子。

    她仍旧不为所动,纤长的眉睫一颤不颤,只自顾自地伸手接过一片翩翩而来的银杏叶,嗤笑着将那鹅黄的叶子撕成数缕,而后缓缓开口:“你想让我开心,何苦费这等心思,你知道的,让我亲自去为阿姐守灵,比什么都有用。”

    他多喜欢她这碎玉一般清甜的声腔呐!

    然而她的声音虽未变,所言所语却早已成了最好的利刃。

    他骗了她许多次,却仍旧无法信手拈来,便如此时,他语塞良久,方垂眸叹道:“阿妧,我已将她以皇后之礼葬入皇陵,亦将裴氏的尸首扔入了乱葬岗,我求求你,莫要再自苦了,好么?”

    阿妧将掌心的叶碎又吹回窗外去,漠然笑笑:“既是不许,陛下便无需费神了。”

    蔺云松的凤眸明明灭灭,千言万语一同哽在他喉间,齐齐化作一道浓烈的酸楚,凝聚在他鼻尖。

    也许在外人眼中,他与她并肩而立,宛若一双璧人,可只有他心下明了——那两指宽的距离,到底是道如何也越不去的鸿沟。

    少顷,一金甲卫冲将进来,疾疾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长信王与王岩率三千余暗卫直闯朱雀门,是否要调集宫内全部金甲卫捉拿逆贼?”

    蔺云松眸色一凛,递与他一道龙纹玉牌,沉声命道:“速速去办。”

    那人领了令,便狂奔而出,可见事态之急。

    而他却转身朝阿妧温然一笑:“阿妧,我陪你用午……”

    朱袍女子不等他说完,落下一句冷语便往塌上一靠,兀自小憩起来。

    她道:“我见着陛下便头疼不适,陛下既有急事,不若快些去罢。”

    去罢,去罢。

    来时脚步轻快,去时,更是抬腿跑了起来——她鲜少提什么要求,既要他走,那他便快些走。

    这一去不知生死,然这世上,早没了在意他之人。

    *

    朱雀门守备不够森严,自高台上射来的箭不足以杀死所有攀墙的暗卫,很快,四个漏网之鱼便直抵台上,以迅猛之势冲下高楼,自此,城门大破。

    乌泱泱的玄衣卫如入无人之境,为首二人骑着高头大马,一人银甲披身,执剑杀伐,一路直冲太极殿。

    另一人身着苍筤色青莲暗纹氅衣,虽白纱覆眸,却稳稳纵着马径自朝左远去。

    “燕离!速带一队人马护送殿下!”

    浑厚的嗓音在一片刀剑相接的肃杀之声中破开,玄衣卫反应极快,旋即便聚出一队,紧紧跟在了青袍那人马后。

    蔺鹤知耳力极好,同身后暗卫相互配合,不过一个时辰,便直直闯入了青鸾殿。

    他翻马而下,一头长至股畔的墨发登时飘扬而起,浅青的袍角与发带亦在空中荡出十分好看的涟漪。

    他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泛红的手,缓缓朝殿内逼去。

    此处看似毫无声息,然而地底之下却暗藏玄机。

    “燕离,床沿正中下五寸之处。”

    他的声音如同清冽溪泉,忽而在黑暗之中迸了出来。

    燕离应声上前,果真便摸到了一处寻常凸起,然而作力一旋,整张床榻便轰然陷下去,开出一条深深的地道来。

    犹可见其下透着诡异的光亮,亦可闻得阵阵渗人的窸窣之声。

    燕离转身扶过青袍男子,缓缓引着他级级下阶,一边扭头命道:“你们先下去探查。”

    便有六个玄衣卫如同鬼魅一般,动作极轻地率先下了地道。

    蔺鹤知道:“医者而已,不必伤了他们。”

    话音一落,虽无人应,却铮然可闻数道刀剑归鞘之声。

    旋即是一群垂老之人惶然失措的惊呼,但很快——大抵是被捂了嘴巴,便只剩了此起彼伏的呜咽与闷哼之响。

    及至地室之内,燕离方觉出其精妙之处。

    寒冰床设于正中,壁高两丈,数面药柜充作低墙,列成奇阵,将冰床之外团团围成了一个诡谲的迷宫,叫人惑然不明。

    幸而他们此行,只为救人。而那要寻的女子,正恍若隔世般躺在那巨冰之上。

    燕离秉道:“殿下,宜妃果真未入皇陵,正在此处。”

    蔺鹤知兀自从袖中取出一方精巧锦盒,递给燕离:“将此药喂她服下,你便先行带她离开。”

    “殿下,主君有令,务必护您周全,燕离不会先行离开。”

    恍惚见那人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却叹道:“我若不在,亚父必死。你先带纪姑娘出宫,于郊外密道备下接应。”

    攻入朱雀门的那一刻,史书上便已写好了他们的结局,然主君待他们恩重如山,若可以,三千亡魂换他一命,亦是在所不惜。

    燕离凝噎良久,终是决意自私一回。他赤红着眸子道:“殿下,珍重!”

    那人很快便转身摸索着离开,浅青的衣裳融在暗中,再也瞧不见了。

    燕离垂下一滴泪来,却很快抹了去,将朱红的小丸喂入那女子口中,便疾疾背了她往外闪去。

    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宫人婢子,只知哪处有惊吓之声,哪处便是血溅几尺,或许仍有沉心静气者幸逃一劫,却实在是顾不得了。

    东边的厮杀之声如雷贯耳,在绚烂的烟霞之下,显得格外肃穆。

    一行人无不担忧,却只能飞快地跑着逃着,祈求快些接应主君。

    犹可听见乱窜的婢子冲入一处华丽的殿门,刺耳地尖叫着。

    “啊啊啊啊啊诈尸了!诈尸了!”

章节目录

别鹤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唯映下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唯映下弦并收藏别鹤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