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渐渐沉寂下去，满地血腥好似汇成了一条暗河，无声地朝太极殿阶下灌去。
玄衣卫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非宫中守卫可比，很快，那一片玄色便将太极殿团团包裹，围得水泄不通。
而那身着赤金盘龙絺冕的男子，正负手立于高台之上，漠然地瞧着那极壮观的暗河，朝他宝座之下澎湃而来。
仅剩的数十精兵举盾列阵，将他安然护于身后，可如今虽位处下风，他却仍旧波澜不惊。
两道浓眉轻挑，一双凤眸凌厉，长身挺拔不折，他于恢宏殿宇之前隔岸观火，仿若从无败绩的执棋之人。
两方此时可谓是剑拔弩张，而那人却兀自命道：“让道。”
“陛下，不可啊！”
“陛下！”
众人惊骇不已，俱是出言阻拦。
然帝王面色冷峻，不耐掀唇：“孤言让道！”
无人再敢忤逆置喙，胆战心惊地撤了开来。
蔺云松向前一步，朝着不远处的银甲那人浅笑道：“王大人，你要杀孤？”
须臾，痛陈之声传来：“不是臣要弑君，是陛下狠心，竟要杀尽至亲！兰妃娘娘于九泉之下，必会痛心不已啊！”
蔺云松讥讽一笑：“王大人忘了，天下人却不会忘，孤是为了灵琞大义灭亲，兰妃见孤如此，该宽慰才是，又怎会痛心？”
天色渐暗，他瞧不清那人神色，却可闻那人长叹一声，继而哽咽道：“陛下如此，不配为一国之君呐！”
蔺云松不置可否，只是沉声问道：“王大人既不是来弑君，又为何将孤困在此处？”
王岩抱拳，执着道：“事成之后，臣自请罪！”
蔺云松面色一凛，眯起眸子问道：“蔺鹤知去哪了？”
那人不答，只是挥手一令。
便见玄衣卫又向前逼近，而他复又被人围护起来，金玄二卫再次举剑相向，他亦再次成了颓势那方。
好似此刻，真正到了他的生死之局。
究竟不知，是否还有命去见她。若没有，幸而，幸而玉华宫地道尚可护她一遭，亦能还她自由。
或许死了也好，以他们少年时的情谊，大抵，能奢求到她的一滴泪罢。
正迷惘之时，忽而闻得四面八方火光大亮，密集的脚步声轰然贯耳，朝此处拥聚而来。
有人大呼：“保护陛下！捉拿逆贼！”
很快，比先前更为刺耳的兵戈相接之响在各处爆开，金玄二色复又交融起来，却几乎被更为刺目的绯色吞噬。
满地干涸的暗河，亦再次变得润泽。
金昭玉粹的男子忽而狂狷一笑——他执掌的王朝，岂是那般容易颠覆的散沙？
王岩有胆量逼宫，却不敢斩杀他，想必是在为蔺鹤知拖延时间。
谁知竟等来了他藏于琭山陵寝的两万精兵，给了他绝境逢生之机。
然蔺云松心下仍旧隐隐不安，他抬眸望了望那轮悄然升起的红月，旋即朗声命道：“活捉逆贼王岩！”
不多时，王岩便摔下了马，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他跟前。其暗卫死伤无数，已将那血河遮得看不见了。
魁梧的中年男子口中被塞了布团，又被一把摁跪在地，已然变得狼狈不堪，却仍倔强地抬首瞪他。
蔺云松嗤笑一声，凉凉开口：“全力缉拿叛臣蔺鹤知。”
忽而一人一路奔来，满面惶然地秉道：“陛下，有人……有人闯入了青鸾殿……暗室。”
蔺云松眼锋一横，满面愠色，“人可还在？”
那人面露恐慌，扑通一声跪下，请罪道：“臣该死，人、人不见了……”
“庸才！若寻不到人，孤叫你九族不保！”
震怒的帝王作力一脚踢在那侍卫腰腹，竟实实叫那人呕出一口浓血来，良久起不了身。
众人见状，皆是屏气凝神，生怕触之逆鳞，无辜获罪。
“即刻拨兵死守玉华宫，捉拿逆贼蔺鹤知！”
蔺云松原只道他的好弟弟不过是欲在死前一搏，谋生篡位，竟不知他大费周章，原是为了抢走一个女人——一个世人皆知，早已入了陵墓的女人。
数十个红缨卫迅速集结，很快便分而朝东西两方去了。
忽而却见一人纵马直来，衣袂翻飞，如沧浪之水，又似松山之鹤，疾风般穿过红缨之伍，他虽目不能视，却从容不迫地在殿前勒马停了下来。
蔺鹤知仰起头，朗声朝高台上那人道：“臣弟一介将死之人，何须劳动陛下。”
他虽孤身一人，却来势汹汹，很快便被人持剑围住。
然他却无片刻踟蹰地掀袍跪下。
他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纵使刀斧加身，纵使命悬一线，亦不曾有过。
今夜却不得不折腰顿首，去求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去求这天下最想要他命的仇敌。
“若臣弟能救宜妃娘娘，陛下，能否留王大人一命？”
“哦？你舍命去赌，竟只为了他们两个？那你自己呢？”
蔺云松挑眉一笑：“不若磕头求孤，孤或可宽恕。”
那人神色淡淡，只道：“罪臣，任凭陛下处置。”
蔺云松冷笑一声，旋即取了身后的万石弓，勾指张弦，对准阶下之人。
他好似从不知他的弟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对他有着天然的仇恨。
许是恨他夺走了母亲全部的爱，又或是恨他不必在太后手下做提线的木偶，不必在父皇跟前战战兢兢。
他不知道。可如今，却有一股浓浓的悲愁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明白，为何那人有母亲的疼爱，又无亲人的挟制，却仍旧活成这般？
是因为他吗？
不，不是，定是蔺鹤知他自己无用。
蔺云松心念烦乱，修长的手指一松，弦上钝箭便斜斜射进那人臂间。
一箭，又一箭。
*
今夜四下俱是肃杀之气，纪菱歌能觉察出来。
故而她如何也不能安枕，心下似有擂鼓不停，叫她愈发烦忧。
冲进她殿前惊呼“诈尸”的婢子早已被人敲晕拖了下去，可那骇闻却仍一句句在她耳边回放着，很快，冷汗便将她的寝衣浸得透湿。
她猛然坐起，起身便往外跑去。
玉华宫素来守备森严，而似今日这般无意进来报信的婢子，却可如入无人之境，想必她身边，早有了异心之人。
而这人……
殿门率先被从外推开，便见颂竹疾疾冲将进来，惊颤不已：“娘娘，外头乱了套了！奴听闻宜妃娘娘未入皇陵，而是被藏于青鸾殿地底……如今、如今不得安宁，叫长信王给掳了去了！”
“阿姐……”
菱歌肝胆惧碎，明知这是诡谋，虽不愿信，却实在不敢赌啊！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阿姐尸身不得安息，明晃晃地叫人抢了去？
不等她开口，颂竹便取了衣裳为她穿好，又将她一头墨发用金笄简单绾起，竟就扯着她往外跑去。
“娘娘，您快去看看啊！”
颂竹脚下生风，丝毫不顾她身体孱弱，能否跟上，这一举，便叫菱歌愈发肯定。
她从发间取下金笄，旋即狠狠朝身前那人脖颈上刺去。
颂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目眦尽裂，昏暗的宫灯下，犹可见她眸中的痛恨与不甘，只是血很快便灌满了她的喉咙，叫她只能呜呜咽咽地倒下，面色紫青，死不瞑目。
菱歌顾不得太多，眸色一凛，便提裙往太极殿狂奔而去。
恍然觉着长街上碎碎密密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少女略一思忖，旋即便转头朝御花园旁的小道隐去。
青丝与朱袍在寒夜之下疯狂飞扬，这路又窄又暗，少女面色苍白，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朦朦然瞧见远处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惶惶然却又听见数支箭矢自高台之上破空而出，继而传来实实扎入血肉的闷响。
菱歌呼吸一滞，极力忍住喉中的铁锈味，凄厉嘶喊：“住手——”
她的鞋早不知何时跑落了，一双裸足伤痕累累，在石砖之上留下片片殷红。
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拼命地跑着，穿过各色甲卫，踏过满地死尸，沾了半身的污血，终究一下扑至了那身中数箭的人跟前。
她双眸赤红，不停摇晃那人胳臂，哆嗦着问道：“我阿姐呢？我阿姐呢？”
那人受伤极重，霎时便咳出一大口血来，软绵无力地靠到了她肩上。
犹可听见他微弱而颤栗的声音：“纪姑娘，还……还活着……”
他声如细蚊，然落在她耳中，却掩盖了一切杂音。
阿姐，阿姐还活着啊！
菱歌的泪喷薄而出，直直往那人脸上坠去，心中的事太多太重，她终是破声痛哭起来。
不顾玄袍男子伸手扶她，亦不顾旁人的目光，只紧紧地拥着怀中的人，哭得昏天黑地。
她听见一旁的人愠怒之声：“将逆贼王岩与蔺鹤知之首砍下，立即悬于城门之上！”
泪还在断线般流着，那凄厉的哭声却兀然停了下来，继而凝成一道嘶吼：“谁敢动他们！”
这一吼，持刀欲动的那些人果真不敢再动。
而身前的人疾疾俯身蹲下，腿畔的玉环猛然磕在地上，登时碎成了几截。
可他并未觉察，只猩红着眸子去扳她的手，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一言不发。
菱歌定定瞧着他，一字一句地冷冷道：“陛下若执意将长信王枭首，我便与他陪葬！”
那人不肯应，只默然地伸袖为她拭泪。
趁他松手，她便不动声色地捻起一瓣碎玉，狠狠往颈上一抵，而后决然道：“放过台上那人，厚葬长信王！陛下不应，臣妾命绝于此。”
从未见过那人如今日这般，眸子红得似嗜了血，一垂眸，便滚下几滴泪来。
可他终究是拗不过她，兀自起了身，拂袖沉声命道：“王岩流放，长信王葬入王陵。”
他仍旧在身旁立着，菱歌却松了口气。
忽而，怀中那满身是血的人用尽了全身气力扯扯她的衣袍，边呕血边歉然笑道：“对不起……娘娘予我之恩……终是无命……相报了……”
菱歌摇了摇头，心中的话终是未说出口。
她想，该道谢的人应是她啊！要谢他逼宫而反，谢他不顾性命与骂名救下阿姐，谢他，叫她心中巨石得以放下片刻。
她泫然一叹，紧攥碎玉的手颤抖着取下了他眸上覆着的白纱，便在他的脸上描画起来。
他的眸子静静阖着，也许自目盲那一日至今，已然阖了许多年，也许，只是在这一刻，永远地阖上了。
他的浓眉就似两弯溪流，没有丝毫棱角，他的鼻梁同他哥哥一样，好若延绵的山脉，然他的温唇一点儿也不似他哥哥那般薄淡，却如花瓣一样柔软。
菱歌笑笑，因而，他也不是像他哥哥一样薄情的人，却是个如璧君子呐。
朱袍少女将怀中冷去的人轻轻放平在地，染血的白纱不知何时已被她系在了额上。
夜深了，四处噤若寒蝉，天地之间，好似只可闻得女子的悲悯之声：“送长信王——”
玄衣卫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非宫中守卫可比，很快，那一片玄色便将太极殿团团包裹，围得水泄不通。
而那身着赤金盘龙絺冕的男子，正负手立于高台之上，漠然地瞧着那极壮观的暗河，朝他宝座之下澎湃而来。
仅剩的数十精兵举盾列阵，将他安然护于身后，可如今虽位处下风，他却仍旧波澜不惊。
两道浓眉轻挑，一双凤眸凌厉，长身挺拔不折，他于恢宏殿宇之前隔岸观火，仿若从无败绩的执棋之人。
两方此时可谓是剑拔弩张，而那人却兀自命道：“让道。”
“陛下，不可啊！”
“陛下！”
众人惊骇不已，俱是出言阻拦。
然帝王面色冷峻，不耐掀唇：“孤言让道！”
无人再敢忤逆置喙，胆战心惊地撤了开来。
蔺云松向前一步，朝着不远处的银甲那人浅笑道：“王大人，你要杀孤？”
须臾，痛陈之声传来：“不是臣要弑君，是陛下狠心，竟要杀尽至亲！兰妃娘娘于九泉之下，必会痛心不已啊！”
蔺云松讥讽一笑：“王大人忘了，天下人却不会忘，孤是为了灵琞大义灭亲，兰妃见孤如此，该宽慰才是，又怎会痛心？”
天色渐暗，他瞧不清那人神色，却可闻那人长叹一声，继而哽咽道：“陛下如此，不配为一国之君呐！”
蔺云松不置可否，只是沉声问道：“王大人既不是来弑君，又为何将孤困在此处？”
王岩抱拳，执着道：“事成之后，臣自请罪！”
蔺云松面色一凛，眯起眸子问道：“蔺鹤知去哪了？”
那人不答，只是挥手一令。
便见玄衣卫又向前逼近，而他复又被人围护起来，金玄二卫再次举剑相向，他亦再次成了颓势那方。
好似此刻，真正到了他的生死之局。
究竟不知，是否还有命去见她。若没有，幸而，幸而玉华宫地道尚可护她一遭，亦能还她自由。
或许死了也好，以他们少年时的情谊，大抵，能奢求到她的一滴泪罢。
正迷惘之时，忽而闻得四面八方火光大亮，密集的脚步声轰然贯耳，朝此处拥聚而来。
有人大呼：“保护陛下！捉拿逆贼！”
很快，比先前更为刺耳的兵戈相接之响在各处爆开，金玄二色复又交融起来，却几乎被更为刺目的绯色吞噬。
满地干涸的暗河，亦再次变得润泽。
金昭玉粹的男子忽而狂狷一笑——他执掌的王朝，岂是那般容易颠覆的散沙？
王岩有胆量逼宫，却不敢斩杀他，想必是在为蔺鹤知拖延时间。
谁知竟等来了他藏于琭山陵寝的两万精兵，给了他绝境逢生之机。
然蔺云松心下仍旧隐隐不安，他抬眸望了望那轮悄然升起的红月，旋即朗声命道：“活捉逆贼王岩！”
不多时，王岩便摔下了马，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他跟前。其暗卫死伤无数，已将那血河遮得看不见了。
魁梧的中年男子口中被塞了布团，又被一把摁跪在地，已然变得狼狈不堪，却仍倔强地抬首瞪他。
蔺云松嗤笑一声，凉凉开口：“全力缉拿叛臣蔺鹤知。”
忽而一人一路奔来，满面惶然地秉道：“陛下，有人……有人闯入了青鸾殿……暗室。”
蔺云松眼锋一横，满面愠色，“人可还在？”
那人面露恐慌，扑通一声跪下，请罪道：“臣该死，人、人不见了……”
“庸才！若寻不到人，孤叫你九族不保！”
震怒的帝王作力一脚踢在那侍卫腰腹，竟实实叫那人呕出一口浓血来，良久起不了身。
众人见状，皆是屏气凝神，生怕触之逆鳞，无辜获罪。
“即刻拨兵死守玉华宫，捉拿逆贼蔺鹤知！”
蔺云松原只道他的好弟弟不过是欲在死前一搏，谋生篡位，竟不知他大费周章，原是为了抢走一个女人——一个世人皆知，早已入了陵墓的女人。
数十个红缨卫迅速集结，很快便分而朝东西两方去了。
忽而却见一人纵马直来，衣袂翻飞，如沧浪之水，又似松山之鹤，疾风般穿过红缨之伍，他虽目不能视，却从容不迫地在殿前勒马停了下来。
蔺鹤知仰起头，朗声朝高台上那人道：“臣弟一介将死之人，何须劳动陛下。”
他虽孤身一人，却来势汹汹，很快便被人持剑围住。
然他却无片刻踟蹰地掀袍跪下。
他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纵使刀斧加身，纵使命悬一线，亦不曾有过。
今夜却不得不折腰顿首，去求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去求这天下最想要他命的仇敌。
“若臣弟能救宜妃娘娘，陛下，能否留王大人一命？”
“哦？你舍命去赌，竟只为了他们两个？那你自己呢？”
蔺云松挑眉一笑：“不若磕头求孤，孤或可宽恕。”
那人神色淡淡，只道：“罪臣，任凭陛下处置。”
蔺云松冷笑一声，旋即取了身后的万石弓，勾指张弦，对准阶下之人。
他好似从不知他的弟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对他有着天然的仇恨。
许是恨他夺走了母亲全部的爱，又或是恨他不必在太后手下做提线的木偶，不必在父皇跟前战战兢兢。
他不知道。可如今，却有一股浓浓的悲愁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明白，为何那人有母亲的疼爱，又无亲人的挟制，却仍旧活成这般？
是因为他吗？
不，不是，定是蔺鹤知他自己无用。
蔺云松心念烦乱，修长的手指一松，弦上钝箭便斜斜射进那人臂间。
一箭，又一箭。
*
今夜四下俱是肃杀之气，纪菱歌能觉察出来。
故而她如何也不能安枕，心下似有擂鼓不停，叫她愈发烦忧。
冲进她殿前惊呼“诈尸”的婢子早已被人敲晕拖了下去，可那骇闻却仍一句句在她耳边回放着，很快，冷汗便将她的寝衣浸得透湿。
她猛然坐起，起身便往外跑去。
玉华宫素来守备森严，而似今日这般无意进来报信的婢子，却可如入无人之境，想必她身边，早有了异心之人。
而这人……
殿门率先被从外推开，便见颂竹疾疾冲将进来，惊颤不已：“娘娘，外头乱了套了！奴听闻宜妃娘娘未入皇陵，而是被藏于青鸾殿地底……如今、如今不得安宁，叫长信王给掳了去了！”
“阿姐……”
菱歌肝胆惧碎，明知这是诡谋，虽不愿信，却实在不敢赌啊！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阿姐尸身不得安息，明晃晃地叫人抢了去？
不等她开口，颂竹便取了衣裳为她穿好，又将她一头墨发用金笄简单绾起，竟就扯着她往外跑去。
“娘娘，您快去看看啊！”
颂竹脚下生风，丝毫不顾她身体孱弱，能否跟上，这一举，便叫菱歌愈发肯定。
她从发间取下金笄，旋即狠狠朝身前那人脖颈上刺去。
颂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目眦尽裂，昏暗的宫灯下，犹可见她眸中的痛恨与不甘，只是血很快便灌满了她的喉咙，叫她只能呜呜咽咽地倒下，面色紫青，死不瞑目。
菱歌顾不得太多，眸色一凛，便提裙往太极殿狂奔而去。
恍然觉着长街上碎碎密密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少女略一思忖，旋即便转头朝御花园旁的小道隐去。
青丝与朱袍在寒夜之下疯狂飞扬，这路又窄又暗，少女面色苍白，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朦朦然瞧见远处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惶惶然却又听见数支箭矢自高台之上破空而出，继而传来实实扎入血肉的闷响。
菱歌呼吸一滞，极力忍住喉中的铁锈味，凄厉嘶喊：“住手——”
她的鞋早不知何时跑落了，一双裸足伤痕累累，在石砖之上留下片片殷红。
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拼命地跑着，穿过各色甲卫，踏过满地死尸，沾了半身的污血，终究一下扑至了那身中数箭的人跟前。
她双眸赤红，不停摇晃那人胳臂，哆嗦着问道：“我阿姐呢？我阿姐呢？”
那人受伤极重，霎时便咳出一大口血来，软绵无力地靠到了她肩上。
犹可听见他微弱而颤栗的声音：“纪姑娘，还……还活着……”
他声如细蚊，然落在她耳中，却掩盖了一切杂音。
阿姐，阿姐还活着啊！
菱歌的泪喷薄而出，直直往那人脸上坠去，心中的事太多太重，她终是破声痛哭起来。
不顾玄袍男子伸手扶她，亦不顾旁人的目光，只紧紧地拥着怀中的人，哭得昏天黑地。
她听见一旁的人愠怒之声：“将逆贼王岩与蔺鹤知之首砍下，立即悬于城门之上！”
泪还在断线般流着，那凄厉的哭声却兀然停了下来，继而凝成一道嘶吼：“谁敢动他们！”
这一吼，持刀欲动的那些人果真不敢再动。
而身前的人疾疾俯身蹲下，腿畔的玉环猛然磕在地上，登时碎成了几截。
可他并未觉察，只猩红着眸子去扳她的手，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一言不发。
菱歌定定瞧着他，一字一句地冷冷道：“陛下若执意将长信王枭首，我便与他陪葬！”
那人不肯应，只默然地伸袖为她拭泪。
趁他松手，她便不动声色地捻起一瓣碎玉，狠狠往颈上一抵，而后决然道：“放过台上那人，厚葬长信王！陛下不应，臣妾命绝于此。”
从未见过那人如今日这般，眸子红得似嗜了血，一垂眸，便滚下几滴泪来。
可他终究是拗不过她，兀自起了身，拂袖沉声命道：“王岩流放，长信王葬入王陵。”
他仍旧在身旁立着，菱歌却松了口气。
忽而，怀中那满身是血的人用尽了全身气力扯扯她的衣袍，边呕血边歉然笑道：“对不起……娘娘予我之恩……终是无命……相报了……”
菱歌摇了摇头，心中的话终是未说出口。
她想，该道谢的人应是她啊！要谢他逼宫而反，谢他不顾性命与骂名救下阿姐，谢他，叫她心中巨石得以放下片刻。
她泫然一叹，紧攥碎玉的手颤抖着取下了他眸上覆着的白纱，便在他的脸上描画起来。
他的眸子静静阖着，也许自目盲那一日至今，已然阖了许多年，也许，只是在这一刻，永远地阖上了。
他的浓眉就似两弯溪流，没有丝毫棱角，他的鼻梁同他哥哥一样，好若延绵的山脉，然他的温唇一点儿也不似他哥哥那般薄淡，却如花瓣一样柔软。
菱歌笑笑，因而，他也不是像他哥哥一样薄情的人，却是个如璧君子呐。
朱袍少女将怀中冷去的人轻轻放平在地，染血的白纱不知何时已被她系在了额上。
夜深了，四处噤若寒蝉，天地之间，好似只可闻得女子的悲悯之声：“送长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