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做男孩的少女在梧桐树下等得几乎快要睡了过去,长满杂草的路口,却仍没有任何身影。

    她气极了,登时困意全消,这便一骨碌地起了身,抖落满怀的枯叶,提裙跑了起来。

    忽而,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唤个不停:“阿妧!阿妧!”

    少女不应,她想,敢让她等这么久,她才不会止步等他!

    于是她脚步愈发快了起来,决意要给他个教训。

    然而不过片刻,身后的所有声响竟都兀然消失了。

    她心下一慌,便急忙往后望去。

    却见那少年就紧紧贴在她身后,浅浅地笑着,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然他手上,赫然是一条极粗的绳索。

    少女好奇问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那少年却骤然露出一副令她陌生的神色,用这绳索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缚了起来,一边阴恻恻地笑道:“让你永远无法离开啊。”

    让你永远无法离开啊……

    少女惊叫不止,眸子一睁,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极华丽的宫殿,而面前已没了少年的身影,只有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正挑眉朝她笑:“是我给纪萤书下的毒,那又如何?”

    她登时震怒不已,下意识地拔出那女子的玉钗,往她颈间扎去。

    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可那女子却握住脖颈上的钗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就像阴间的恶鬼:“这里每一处,都是你的地狱啊!”

    少女骇得面色苍白,疯了似的往外头跑去。

    却见殿前明晃晃一副巨大的棺材,她惊叫一声,竟震得那棺盖兀自掉下了地,发出巨大的声响。里头满身血污的尸体亦轰然坐起,覆眸的白纱上洇出片片殷红,苍白的唇翕合间迸出自有回响的话语:“娘娘……你为何来得这么晚,为何……没救下我的命啊……”

    少女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她听得毛骨悚然,看得心惊肉跳,便死死捂了耳,闭了眼,不敢再听再看。

    可周遭的窃窃私语仍旧止不住地往她耳中钻,将她骇得打起颤来。

    她们道:“贵妃娘娘怎么这么命苦?可怜纪氏满门,只余了她一个啊!”

    她们还道:“听说,陛下怕娘娘伤怀,连纪将军的尸骨都不许运回京呐!”

    少女死死去掐自己的胳臂与双颊,幸而毫无痛意。

    她在心中默念,快醒过来罢!都是梦啊!

    渐渐地,她面前透出一片柔暖的光亮来。

    额上很烫。不知已迷迷糊糊地烧了几日,亦不知那浓浓的腥血味何时散了去,只知仿若坠入了一片死寂的深海,睁不开眼,也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却混混沌沌地一次又一次陷进梦魇之中。

    好在如今,终是醒了过来,不必再去经历那些可怖的幻境。

    纪菱歌费力地坐了起来,立时便有两个婢子小跑过来,一人端茶,一人端羹。

    “娘娘醒了?喝口茶罢。”

    “奴服侍娘娘进些番蒲甜羹罢?”

    许是因了她当日跑出去,这便又换了一批人,她一个也不识得。然她们的声音却十分熟悉,好似在何处听过。

    因而她问:“我昏睡的这些日子,都是你们在照顾我么?”

    二人均是满面笑容,福身回道:“回娘娘,大多时候,都是我们二人在服侍娘娘。”

    菱歌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

    那没有画面的梦……若那不是梦呢?

    不,不,她要去纪府问个清楚!

    她掀开被衾,便穿着亵衣直直跑了出去。

    两个婢子连唤她一句都没有,只装模作样地慢慢追在她身后。

    菱歌无暇他顾,满眶的泪一滴一滴地被她甩在身后,极寒的烈风与她一路冲撞,几乎要将她露出的肌肤割裂开来。

    巡夜的侍卫一批一批地来拦她:“夜深了,娘娘快回宫去罢!”

    她冷下脸来斥他们:“陛下许本宫回府小住,谁敢拦?若是执意要拦,先去讨了陛下的旨意来!”

    这些人不敢同她犟,一半朝太极殿赶了去,一半只好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守着。

    *

    是夜寒凉刺骨,浓云满幕,两只夜鹰盘桓在长街上空,不时发出瘆人的哀鸣。

    城墙角楼上悬着的灯笼越来越近,菱歌浑身痛得似要散架,却疯了般狂奔起来。

    朱雀门紧紧闭着,她便用冻僵的手死死去拍那冷硬的宫门,无人应她,她便扯着皲裂的唇,声声嘶哑地喊道:“开门!”

    门外的守兵是应过的,他们只道:“娘娘还是回去罢,已经宫禁多时了,卑职若给您开了门,便是犯了杀头的大罪了。”

    可菱歌不听劝告,凄厉地祈求着:“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两个守兵闻她如此,都只是叹了口气,不再回应。

    风愈发急了,似藤鞭般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她分明已是冻得虚弱至极,几乎快没有了知觉。

    可在这冽冽风啸中,她的双耳却兀然灌进数道急促的脚步声,细细密密,犹如索命的哀乐。

    她垂下手,不再妄图去撼那望不到顶的宫门。

    不多时,便有无数的火把涌上前来。将她牢牢围住。

    菱歌惘然地转过身去,漆黑的眸子里登时盈满了火光的倒影。

    她清薄的脊背不自觉地贴住紧锁的大门,双腿亦似被捆住,一步也不肯向前。

    知她不会近前,那身着赤金色絺冕的高大男子便步步紧逼,似一座山,沉沉地向她压了过来。

    啊,又是那清幽沁人的迦南香。

    那是每日萦绕在她鼻尖的气味,那是让她窒息和作呕的毒香。

    她猛然咳了起来,只觉喉如刀割。

    却见那人神色晦暗不清,三两步便走上前,而后将身上的狐皮大氅取了下来,细细为她披上,依旧似往常一般浅浅地笑着,温然地问着。

    “阿妧,夜深露重,孤不过今晚未去你的寝殿,你怎的就跑来这了?若孤不来寻你,你便打算在这冻上一夜么?”

    虽笑着,却实实地比那凛风还要刺骨几分呐!

    菱歌抬首望他,去望他含情的凤眸,去望他微弯的唇角,去望那令人生惧,亦带给她无尽苦痛的帝王。

    她的唇不禁颤抖起来,可她死死压住喉中的哽咽,冷冷质问道:“我爹娘当真战死了?”

    那人闻声显然怔忪了一瞬,一双狭长的凤眸便向举着火把的众人淡淡睨去,薄唇紧抿,并不质问什么。

    可虽不曾质问什么,却叫那些人瑟瑟地打起冷颤来。

    他永远是令人捉摸不透的,这便又若无其事地垂首牵起她的手,一边轻吹着她磕破的伤口,一边柔声道:“孤已将你爹娘好生安葬在亓州,阿妧大可放心。”

    登时一阵恶寒从四肢百骸蔓延而来,渗透了菱歌的每一寸肌肤。

    她缓了好些时候方有些力气痛问:“我爹娘既为灵琞战死,那便是灵琞之功臣,陛下究竟有何理由不迎功臣荣归故里?或是陛下,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

    那人听她如此逼问倒也不恼,反将她搂入怀中,低声慰道:“亓州乃是灵琞与支郦的接壤之城,亦是你爹娘付之一生的战场,他们怎会不愿长眠于此?至于别的封诰赏赐,阿妧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好么?”

    她的耳边传来剧烈的轰鸣,仿佛有困兽将要破出,骇得她死死捂住双耳,用力一重,旋即竟呕出两口血来。

    那帝王见状一惊,急急伸出他华美精致的宽袖细细为她拭起血来,浓眉紧紧拧在一处,满眼含忧,倒真似是情深几许。

    可她仍不愿歇,含着血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凉薄的字眼来:“蔺云松,你这般无耻、无义之人,可还要问我,为何从未爱过你么?”

    她并不能听清自己含糊沙哑的声音,可她瞧着,那人果真慌乱起来,折下腰将头紧紧埋进她的颈窝,轻声恳求着,“好,是孤的错,孤会弥补,阿妧不要再说了。”

    她忽的很想笑。

    于是她果真大笑起来。

    在那人怀里笑得颤抖起来。

    许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如今是真正一无所有了,陛下若不能放我自由,便赐我一死,与家人团聚罢。”

    那人十分不悦,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凉凉开口:“孤不会放你走,亦不会让你死。”

    菱歌说不出话来,只是闭上了眼。

    然而不过一刹那,她便拔下了发间的一根素钗,直直往男人的心口刺去。

    钗尖早已被她磨钝,扎不了多深,她原只欲求一宗死罪罢了。

    若当真可以,她绝不会如此手软。可如今,蔺云松是先帝唯一的皇子,甚至是蔺氏唯一的男丁,亦是灵琞百姓爱戴至深的君王,地位无人可撼。他若身死,内乱必起,届时四国群起而攻之,则举国受害。

    皮肉被划开的闷响传来,人群中的暗卫闻声均迅速拔剑聚拢而来,那人却不顾伤痛,先一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示意暗卫止步。

    叱咤风云又杀伐果决的邕宁帝只是抽出了她手中滴着血的钗,漠然掷地,而后沉声道:“不要闹了,先跟孤回去。”

    菱歌不可置信地厉声道:“我如今犯下弑君大罪,陛下也要包庇吗?”

    “今日之事若谁敢传出去半句,孤便诛了他九族,叫他不得好死!”

    那人旋即俯身拉起她的手似个孩子般祈求道:“天冷,回去罢。”

    菱歌轻轻挣开了那和暖的手,却用自己血污的素手抚上他矜贵俊美的脸庞,惘然地问询着他:“这便是你的爱么?”

    那人不答,兀自出起神来。

    就他失神的这一瞬,她已退后了几步,退至了燕林身侧。

    风中最后传来她解脱般的声音:“事到如今,你再也别想留住我。”

    “娘娘不可!”

    燕林心中大惊,急忙要将剑鞘合上,可绝望的少女已死死握住了他的剑,用那双陷入剑中血肉模糊的手,亲手将利刃向自己白嫩的脖颈引去。

    寒风仍凛冽地刮着,浓云之下,竟飘起鹅毛大雪来。菱歌也似一片雪,轻轻地倒下。

    她的眸子已阖上了大半,犹可见那些洁白盈盈地落在她温热的血泊里,也融成了血。

    犹可觉那人跪地将她抱起,疾疾用手捂住她颈间汩汩涌血的伤口,慌不择言地嘶吼着。

    “还不快去找太医!若晚一刻孤要你们全部陪葬!”

    他的泪全落在她脸上,他哽咽的声腔亦模糊地传入她耳中:“阿妧!阿妧!别走……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可她不愿再睁开眼,心里的巨石好似随着她这一倒碎成了无数齑粉,叫她前所未有地松快起来。

    记得未入宫前的一切多美好呐,那欢欢快快的时候如今就似是活生生地现在她眼前。她又忍不住想,若有来世,是做自由翱翔的雁,还是反哺爹娘的小鸦。

    她开颜一笑,好似自己就是那雁,就是那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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