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日光极烈,斜斜地从小窗倾洒进闷湿的小屋,暖得各处皆氤起淡淡的水烟来。

    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坐于被衾之中,正恬静地笑着,给襁褓之中的幼婴哺着乳。

    菱歌轻手轻脚地踱至门前,却并未近前。

    只见芸娘将水盆中的纱布拧干,细细将蓿娘的脸擦了干净,转而亦坐在床边,浅笑着去瞧那可爱的小家伙。

    “这小女娃生得像你呢,真好看!”

    蓿娘柔婉一笑,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正色问道:“怎的玉娘还未回来?莫不会遇着什么事儿了罢?”

    不等芸娘应声,她又失落叹道:“我家夫君也不知又上哪鬼混去了,连孩子都不来看看。”

    片刻听芸娘慰道:“哦,无事的,三公子寻她去了,一会儿便就回来了,王大哥么……许是去山上给你打野味了?”

    蓿娘眉心微蹙,也不知信没信,只失神地颔了颔首。

    菱歌舒了口气,径自踏进了这间小屋。

    蓿娘先瞧见了她,眸子倏尔一亮,朝她嗔怒道:“去哪儿了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害我白担心!别杵在那儿了,还不快来看看我们小蕊儿?”

    她顿了顿,正欲上前,却见芸娘猛地转身,疾疾冲至她身侧,将她四下好一阵察看。

    菱歌轻轻止住她,笑道:“放心,我没事。蓿娘的身子还好么?”

    芸娘满面担忧,一双晶亮的眸子闪闪烁烁,似是欲问询什么,却只化作一句:“嗯,好。孩子也好。”

    菱歌拍拍她的手背,便肃然地走至床边坐了下来。

    她将蓿娘额上碎发抚至耳后,一边无一丝犹疑地淡淡叙道:“蓿娘,你可知你生产之时,王牟那畜牲不好生陪着你,竟将我迷晕掳至山上,欲行不轨。我有人证亦有物证,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没有任何铺垫,她便就直直地说了出来。她也没有一点笑,没有一点闪躲,她就是要叫蓿娘知她态度坚决,叫她知以死相逼没有作用,叫她认清一切。

    便是叫蓿娘恨上了她,亦在所不惜。

    蓿娘怔怔地瞧着她,许久,她凛若寒冰的眸子里终究映上了一张千变万化的脸,或是不可置信,又或是愤怒、悲痛、恐惧,总之最后,仍旧化作满面的泪。

    面如土色的妇人依然颤颤巍巍地下床朝她一跪,凄厉求她:“玉娘!求你……不要送我夫君去见官……”

    菱歌亦蹲在她面前,漠然一笑:“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送他去见官。若是不肯——你知晓我的性子,我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蓿娘如攫住了根救命的稻草,死死扯住她的袖子道:“答应,我都答应!”

    粗眉大眼的麻衣少女定定瞧着殷殷切切的妇人,泠然一笑:“与他和离,便可。”

    蓿娘眼眶猩红,死死盯住菱歌,毫无血色的唇颤个不停,摇着头转而朝面色复杂的芸娘挪去。

    “芸娘、芸娘求求你,你说话呀……帮帮我劝劝玉娘好不好……帮帮我!”

    虚弱的妇人扯着芸娘的袍角破声哭喊,悲恸不已,当真叫人心酸。

    可更叫人心酸的,她此般卑微,竟是为了那样一个不配为人的恶汉呐!

    菱歌朝芸娘点点头,随即俯身将蓿娘扶回床上,好生替她擦起泪来。

    “蓿娘,我知你娘家靠不住,你苦了十几年,故而将王牟当成天柱,可你自己好生想想,嫁与他,你可曾有过一天好日子么?你怀胎辛苦,还需伺候他一个有手有脚的汉子,若他是赚钱养家,这便也罢了,偏生他又是个败家子,给你惹了多少麻烦,你心里比我们清楚。”

    见她已不哭闹,只是委屈地无声垂泪,菱歌便又柔声劝道:“你也莫要嫌我心狠,官府例律,强占妇女者杖三十,以他这靠偷靠抢的性子,倘或受了如此重伤,只怕要在屋中溃烂流脓而死。你若是心疼他,心疼自己,便就听我的。”

    芸娘将蓿娘搂入怀中,亦和道:“是啊,不若早日离了这狼窝,咱们女子,岂能软弱到没了男人便活不成了?你啊,也该通透些才是。”

    蓿娘长舒一口气,迷惘呢喃道:“离了他,我一个下堂妇,带着女儿,怎么活啊……”

    菱歌执起她的手,暖暖一笑:“放心,今日我既做主让你离开,便就不会放任你不管。我一个人也使不着什么钱,以后我赚的银子都给你和小蕊儿,好不好?再者,师傅最疼你,又日日说一人枯寂,不若你先去投奔她,等你身子好了,也可继续同师傅去接生呐!蓿娘,你相信我和芸娘,我们都盼着你安乐啊!”

    她将心中的话说了个尽,说了个透,亦悔,若是从前未曾那般使性子,而是如此刻,推心置腹地劝慰,那该多好啊!

    她恳切地去瞧蓿娘的眸子,好在于那星星点点的泪花之中,终是叫她摸寻到了几丝动容。

    须臾,听得一声低语:“好。芸娘,玉娘,我信你们。”

    菱歌朝芸娘一笑,旋即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与一盒小小的印泥来。

    王牟那鼠辈,她不过恐吓了他几句,便叫他乖乖签下了和离书,并允诺再不打搅蓿娘。不怕他不守信,他如今废人一个,她有的是手段折磨得他狗胆全消。

    如此,便只需看蓿娘。

    纸上字迹苍劲有力,不过寥寥数字:“此姻既绝,一别两宽,此后各自相安,断无纠缠。”

    一道暗红的血指印赫然其上,落在蓿娘眼里,沉沉化作一声哀叹。

    她在哀何,又在叹何呢?

    许是在叹这半生颠沛,终无所依,又许是在哀男子无情,自私冷硬罢。

    可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未再踟蹰,印了朱泥便决然地摁了下去。

    *

    循着前世的记忆,菱歌好容易寻到了兰巷的那间小屋。

    她摘下发上缠的粗布条,随手挽了个垂髻,簪上一支白玉钗,又将化了粗眉抹了灰粉的小脸细细洗净,露出原本楚楚可怜的清丽脸庞来。

    铜镜前,粗布麻衣从少女滑嫩的削肩轻易滑落,稳稳垂至了踝边。

    菱歌瞧瞧自己腕间,果真系着一个精致的针囊。

    阿娘善医,她的针用来救命,而作为她毫无天赋的女儿,背熟了全部的穴位,却只敢用来扎坏人。

    所幸她自小便习惯带着针囊,否则,怕是还要与王牟好生费些力气。

    少女利索地换了塌上月白色绣玉兰的袍子,方潜入了床下的地道。

    这间有密道通往郊外树林的屋子是前世她费心费力暗中打听,花了不少积蓄才买到的。她日日晨起问完安便从林中的入口进屋,再从大门出去,夜晚再进屋出密道回家,让人以为她日日住在此处。

    她能够早出晚归,也多亏了祖母从不允许她同桌而食,只让她在自己屋中用膳,没人看着她。

    而兰巷的人们只道,从这间屋子里走出过憨傻老实的黝黑农村小伙子王二牛,投奔了京郊的木匠李师傅,跟着学了一年多便没再回来过,从此不知所踪。

    后来还走出过因跛脚被赶出主家的小厮林五,被脾气古怪的弓弩匠人收留,又是学了一年多便杳无音讯。

    再后来住进来的是落榜的少年书生徐敬,生得十分清秀,只是听说去满月楼当了两个多月的店小二人便没了……

    菱歌擅长佯装,亦于口技之上十分有天赋,故而不曾露出什么破绽。况且她从前年纪尚小,扮做少年也不甚违和,可惜如今她逐渐丰满,束不住便只能以女装示人。

    兰巷的人传呼其神,都以为这间屋子被厉鬼安了身,人若住进去便会被吃掉,故而他们从不敢靠近此处,亦都不愿搭理这不听劝告,非要租下它的“玉娘”——传说中一个来京城投奔亲戚却惨遭拒绝的外乡孤女。

    不过这倒是正中她的下怀,邻居们不理她,倒替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京郊离纪府不远,不过三两柱香的功夫,菱歌便到了后门前。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过许多年,却从未如今日一般,叫她心切。

    她多想念纪府的每一个人呐!

    始终未归家的爹娘与大哥,还有阿姐,夫人,香袖,绿桥,甚至是厌恶她的祖母,亦叫她十分想念呐!

    可如今到了家门口,却如何也没有勇气踏进去。

    少女便就在此徘徊不定起来。

    可不过片刻,便听见“吱呀”一声,窄小的后门忽而开了一条缝,从内探出一张焦急的粉嫩圆脸来。

    “香袖?”

    菱歌粲然一笑,正欲凑上前去,却见香袖挤眉弄眼地暗示着她什么。

    不等她拔腿就跑,门便被猛然推了开来,圆脸小丫鬟没站住,一下摔将出来,扑到了她怀中。

    “哎哟!二姑娘!”

    菱歌被撞得一踉跄,将香袖扶稳过后,便直直朝门内那人望去。

    那人正是伺候祖母的碧春嬷嬷,此刻正皮笑肉不笑地冷眸睨她,阴森森地开口:“二姑娘,您可叫老太太好等啊!如今既回来了,便随老妇来罢?”

    香袖扯着她的袖子,担忧不已:“姑娘……”

    菱歌朝她颔了颔首,便向前应道:“走罢,嬷嬷。”

    原也没什么好怕的,前世她已试过了,便是加上狡辩,亦不过是一通长跪而已。

    那时她老老实实地在祠堂外跪了一夜,掐着大腿根迫自己莫要倒下,结果及至平明,都没人来查看上一眼,害得她白白落了半月的膝伤,事后思及还懊悔不已。

    故而这次,她定要偷奸耍滑一番!

    一至正堂,便可见身着墨绿缎袍的丰腴老妇人正冷脸端坐在正座之上,厌恶地朝她瞥来。

    她也不再去辩驳去陈情,不等任何人开口,便扑通跪下,朝那横眉竖眼的老太太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赔罪道:“菱歌彻夜未归,但求祖母责罚,只是万望祖母保重,莫要因了菱歌动气伤身才是。”

    她自来乖顺,本就不会顶撞长辈,倒也不算过于反常。

    谁知,仍旧有一人不知从何处冲来,亦是重重跪下,急切切地求情道:“阿妧年纪轻不懂事,还求祖母莫要责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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