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宫殿中央,歌舞升平,编钟响彻。

    这座浸染了无数靡靡之音的皇城,已是许多年未曾响起这般恢宏的礼乐了。

    就连那终日绕梁的老鸦,亦被吓得四散而去,断不敢再作丧钟。

    太极殿内,年方四十的帝王透着病态的苍老,骨瘦如柴,已是生了不少白发,却仍左拥右抱,就在那高台之上不成体统地嬉戏着,时不时又举鼎向强颜欢笑的臣子们敬酒欢贺。

    就在这欢贺声中,与左右贵女聊得正开心的萤书便被那无理取闹的长懿公主给拽走了。

    “纪萤书,你坐本宫身侧来与本宫解闷!”

    这蔺萸萱好似极其厌恶他们兄妹俩,幼时日日欺负哥哥,哥哥离京后,又将她召进宫伴读,书是不好生读的,倒要花上大半日的光景同她说哥哥的坏话。

    萤书有时还可庆幸,另三位伴读,南安侯府嫡长女裴嘉妤、兵部尚书嫡女王觅儿、大理寺少卿之妹陆泠都是与兄长议过婚的,完完全全便是给那尊极贵极的公主殿下撒气用的。

    如今哥哥生得更加威严俊秀,蔺萸萱倒不敢奚落他了,越性连瞧上一眼都不敢,屁颠屁颠地跑去哥哥上首的长慎王案前纠缠,谁知长慎王根本不理会她,她便只能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席上。

    萤书与身旁的伴读姐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便围在一处笑谈起来。

    “叫她日日辖制我们,如今她也碰一鼻子灰了!”

    “可不是!活该!”

    “她下来的时候脸都气白了呢!”

    纪萤书正欲一同笑蔺萸萱几句,然还未开口,便被强行扯走了。

    “殿下,这不合礼数罢?萤书还是去自己的席位……”

    谁知蔺萸萱扭头便狠狠剜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只命人在她公主的席面上添了一副碗筷,便拉她坐下,上来竟挽过她的手臂问道:“纪居延何日去偃州?何时回来?”

    杏眼圆睁,却不似往常含有凶意,反倒有几分恳切与小心翼翼的探询。

    萤书懵了。

    谁曾见过跋扈娇纵的长公主这副姿态呢?

    可她并不多问,只是浅笑答道:“哥哥明日便走,只是实在不知归期,或许一年,或许,如去亓州一般,需得好几年才方可还朝。”

    蔺萸萱眸中的光就似疾风下摇曳的火光,轻易便暗了下去了。她垂首开始撕扯自己宽大的枣红袍袖来,很快又抬起眸子,似欲问什么,却实实地被殿门口传来的宣告声打断了。

    “太后娘娘驾到!”

    玄金色赤凤大摆袍覆住太极殿华丽的长毯,亦将殿内的喧哗完全吞噬。

    众人均起身行礼,只余正中高座上那一人,仍侧卧着,不过定定瞧着缓步而来的雍容妇人,淡淡道:“母后来了。”

    太后并不理会,只是微微别过头,冷眸寻着什么人。

    目光停留在萤书身上,方有了些笑意。

    “萤书丫头,到予这里来。”

    萤书一抬首便对上太后温柔的目光,随即便只能乖乖地走到了太后身侧。

    这样的荣宠或许旁人艳羡,可着实叫她成了众矢之的。

    你瞧太后牵着她气势汹汹地走到永明帝跟前,竟说:“鹤知那孩子如今去了北樾,又双目失明,予看,皇帝还是把他与纪家丫头的婚约蠲了罢。”

    这语气,不似相商,实实叫人不敢置喙。

    萤书心中那不为人知的期盼却开始肆无忌惮地翻涌起来。

    父亲是不准她有这样的妄念的,故而她也逼迫自己不要有这样的妄念。

    但,若可以,她才不要当什么长信王妃啊!

    旧日她听闻长信王在宫中举步维艰,便托哥哥接济过他不少,已是尽了义的。

    她也并非嫌弃他目盲身弱,只是,只是她内心深处,也实在想嫁给一个两心相悦之人呐!

    可太后不等皇帝接话,竟又说:“萤书这丫头予喜欢得紧,不若便将她定给明瞻罢?皇帝你瞧,他们二人多般配呀。”

    话音一落,满殿惊诧。

    “母后莫急,这恐怕,还得问问他二人的意思罢?”

    永明帝捻起一颗葡萄,遥遥地朝猛然起身的长慎王望去,眸色深沉,似欲探个究竟。

    太后却了然一笑,缓缓回首,柔声去唤那面色苍白的青年:“明瞻,过来皇祖母这。”

    她的眸中满是野心,发间的金钗流苏叮当作响,透着将要旗开得胜的快感。

    是了,在她心中,他们两人不都是随意揉捏的棋子么?又哪里可谈愿不愿呢?

    因而太后喜笑颜开地似是已经胜了一筹。

    萤书暗叹一声,心下苦涩。

    旁人都欲与皇室中人沾亲带故,只觉体面风光,荣宠无限。可会想既为外戚,便要受提防、作棋子,危机四伏。

    太后的意图昭然若揭,可又有谁人敢驳?

    她是想驳的。

    长慎王也应是想驳的罢。

    他这便大步而来,锋利的浓眉拧在一处,径自跪在太后身侧,却丝毫不顾她冷凝的脸色,只对着高座上那人道:“父皇,儿臣不愿。”

    “长慎,你在说什么?”

    太后并不低头,只是垂眸俯视他,漠然地质询着,似是不信他会如此决绝地同她作对。

    而那笔直着脊背的青年却昂首望向她,薄唇紧抿,随后果真一张一合地吐出忤逆的话语来:“皇祖母,长慎已有心仪之人,不愿,亦不会娶旁人。”

    铿铿锵锵,毫无犹疑。

    这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都聚到萤书的身上了。

    有人心疼,有人恼怒,可却有更多的人,都在窃窃嘲讽着呐。

    他们等着瞧纪氏嫡女面红耳赤,涕泗纵横的模样,那才能叫他们爽快、如意了。

    可不急不躁的少女面色却十分平静,似是无事发生一般。

    无人知晓,不过是一刹那,好似有什么东西化了开来,暖融融地裹住她垒墙以守的心。

    原来,原来世间果真有那般的男子,虽姿容绝艳,为人追捧,却心甘情愿地唯一人足矣。

    她自幼时识得蔺云松,从来与他疏而守礼,从来,不知他心坚意定,原是个极好的男子呐!

    这样的他,实在叫她敬服。

    他既这般爱着一个人,那她,亦愿与他一同去驳。

    只听见永明帝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是哪家姑娘,竟叫你这般痴迷?说来孤听听。”

    想来,这帝王是会心而笑的。他许是在笑太后的傀儡偏偏不愿同纪家结成姻亲,又或许,是在笑自己逆来顺受的儿子,终于敢反抗那手握至高权力的女人罢。

    总之,这一局手谈,他不再似从前棋差一着呐。

    那权重望崇的女人果真怒不可赦,厉声斥着:“胡言!予从不知你在何处识得了什么女子!萤书丫头名冠琞京,你还不知足么!”

    她身侧的少女却目不斜视,低眉垂首,只是定定地瞧着自己辛夷色的裙边。

    萤书总是切切地盼着,世间能有一人,待她亦如这般情笃。故而她实是在屏气凝神地等着,等着听见那令她艳羡的女子的闺名呐。

    她必是一个极美好的女子罢!

    那如青松一般的男子,毅然地掀起原本伏在毯上的烟紫色袍角,直直站起,却并不去应太后的数落,只是折腰顿首,诚心诚意地恳求着他的父亲,他的帝王。

    “儿臣真心爱慕纪家二姑娘,此生唯她一人。求父皇成全。”

    提起纪家二姑娘时,他精致的凤眸登时柔暖含情起来,闪着缱缱绻绻的光。

    然而虽并无人见过什么纪二姑娘,可众人已存了心要好生地讽讽那惊才绝艳的纪姑娘一番,便就互相咬起舌来。

    “呵,日日抛头露面,还不是比不得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

    “说不定呐,她原是怕被妹妹给比下去,才将人关在府中罢!”

    “我瞧她素日那样就是装的!”

    一句比一句难听。

    然而萤书却并不能听见。

    少女唇角微弯,细细思量着。

    若是阿妧亦心悦于他,那便是一门极好的姻缘呐!

    她正欲同永明帝秉明,余光却忽而瞧见绯红官袍的男子疾疾跨步而来,俯身作揖道:“陛下,臣之二妹自幼病笃,身子孱弱,怕是不堪为殿下之良配!”

    而后微微侧头,深蹙着眉,同蔺云松低声凉凉道:“殿下,三思!”

    太后傲然地上前两步,冷哼一声:“皇帝可莫要由着长慎胡闹!予看右贤所言极是,那庶女身子不好,如何能嫁入皇室?便是为妾,亦是不妥。不若随便将她赐个人家,作个正妻,也不算辱没了纪家的好门楣。”

    蔺云松的凤眸中浮上些怒意来,长身仍不曾侧过,倔强道:“皇祖母若执意如此,长慎定终生不娶!”

    待他话落,纪萤书亦决绝地伏跪下来,恳切求道:“陛下,殿下欲与心仪之人相守一生,臣女亦愿待长信殿下归来,求陛下应允!”

    又是满殿唏嘘。

    高座上那人重重叹了口气,慵懒道:“母后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将孤的头都给吵痛了。”

    不等太后炸开,永明帝很快又命道:“孤乏了,撤席罢。”

    便就搂着美人乘轿而去了。

    萤书起身松了口气,抬眸却瞧见蔺云松仍怔在原地,眼眶泛红,眸中似有寒冰凝在一处,森森然叫人不敢直视。

    “瞧你养的好女儿!”

    登时一声怒斥传入耳中,将她吓得好一颤。

    回眸却见气得脸色煞白的太后将母亲一把甩开,而后又冷声道:“来人,将长慎王押回千秋殿!”

    当真是毫不留情,如训物一般。

    那人并不反抗,颀长的身躯被两个金甲卫狠狠压弯,脚上虽不曾瞧见镣铐,却似有什么将他狠狠缚住,使他踉踉跄跄,使他步步不顺意,使他,不敢负隅顽抗。

    这座最高华、最恢宏的殿门并不属于他,故而终究护不住他。

    他便就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那座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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