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忠肝义胆,阿娘亦是最有风骨之人,从小菱歌所闻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灵琞的百姓苦呐,阿妧以后有本事了,定也要尽心尽力守护百姓,方不负生来锦衣玉食。”

    她记了多年,亦真心景仰爹娘将一生付与灵琞。可此时,她多希望他们也只是世间最平凡的百姓之家,不必肩负这般沉重的责任,只需安稳一生。

    “阿妧,我们喝酒吃菜去,我与哥哥特意留了胃口来与你一同庆贺呢!”

    菱歌回神应好,又嘱咐香袖送酒给丫鬟小厮们助助兴,方由着阿姐将她引至平头案前跪坐下来。

    满面喜色的粉衣少女并不娇气,利落地将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摆好,方贴着她坐下。

    小小的案上,摆满了她素日爱吃的菜。

    “记得幼时你二人都争着我的酒喝,如今大了,可还馋么?”

    纪居延斟了两杯梅子酒,推到菱歌与萤书面前,笑看她们。

    萤书灿然一笑道:“哥哥小气,这么些年了还拿幼时那些糗事臊我们,今日非得把你喂醉不可!”

    纪居延捏捏她的脸,丰神俊逸的脸上浮出一个坏笑来:“阿妉才小气呢,为兄到家才几个时辰,你就憋着坏。可别忘了自己的酒量可是连小阿妧都不如!”

    “好啊,那我们三人便好好来比一比!”

    萤书不服,即刻端起酒盏便要往嘴里灌。

    菱歌却心下一暖,亦举杯笑道:“大哥也喝,可莫要叫我与阿姐比下去了!”

    满桌酒洌羹香,兄妹言笑晏晏,令人沉醉。

    便就是灰飞烟灭换来的一场梦,她也觉值得。

    仰头饮酒的一刹,少女闭眸在心下默念。

    愿大哥此去偃州得以一展宏图,造福百姓。

    愿阿姐一生自由畅快,平安喜乐。

    *

    及至晚间,这雨方静下来,只是丝丝缕缕地飘着,将墨色的夜幕浸得朦胧。

    菱歌独坐窗前,细细拨弄着一把略旧的桐木箜篌,清脆的乐音从她圆润的指尖迸出,一点一点地和着风声,如诉忧思。

    她好似许久未曾弹奏,一个晃神,便拨断了一根弦。

    嫩葱般的指尖沁出血珠来,而少女脸色不变,似是丝毫不觉痛,只是放下那箜篌,面色淡淡地将血拭了干净。

    “姑娘,大公子遣人送东西来了。”

    绿桥端着一个大木匣子款步而进。

    菱歌不动声色地丢开帕子,翘首笑吟吟道:“启开看看。”

    绿桥将匣子置于案上,缓缓打开,只见匣内静静卧着一把精致的凤首箜篌,沁人的木香扑面而来,凤首系着的红缨上还坠着一朵小巧的玉茗绒花,叫人瞧着便喜欢。

    她取出里头的字条,笑着呈给菱歌:“是箜篌,大公子当真用心,惦记着姑娘自幼爱箜篌。”

    菱歌弯眸一笑道:“大哥一向如此。”

    字条上墨迹未干,上头是纪居延铿锵有力的小字:“此箜篌名为瑶华,乃兄于亓州亲手所斫,望妹不弃。”

    她轻轻取出箜篌,只见凤首之后果真隐隐刻着略显粗糙的瑶华二字。

    她心下一暖,素手轻拨,便登时响起一道金声玉振来。

    瑶华虽没她那把旧箜篌称手,音色与质感却都是极好的,一看便花了不少功夫。

    她喜欢得紧,忽而想起自己亦有物欲送大哥,便欢快地唤道:“绿桥,把我妆奁上的锦盒拿来。”

    而后便也学着大哥,含着笑写了张字条:“妹甚喜,正巧亦有一袖弩欲赠兄,乃妹亲手所制,望兄不弃。”

    这袖弩精巧便携,藏于袖中,防身甚好。

    可惜从前始终没能送出去。

    菱歌吩咐绿桥将字条放于锦盒中,趁天色还不算晚赶紧给大哥送去,便又奏起箜篌来。

    她当真是爱箜篌呐,音如碎玉,又似凤鸣,是极悦耳的。

    许是因了幼时常听娘亲提起自己的母亲,便是一个极擅长演奏箜篌的女子。

    可惜那样的女子,偏因了嫁入一户虎狼之家,而油尽灯枯,早早殒命。

    那样好的乐音,那亲切的乐音,娘亲再也听不见了。

    故而她这般执着地学了多年。

    *

    翌日一早,听闻皇后嫡子降生,天现祥瑞,永明帝甚喜,准许百官休沐一日,又在太极殿设下宴席庆贺。

    赵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纪居延又是功臣,将至晌午时便有邀赵夫人携子女同列的旨意下至纪府。

    虽赵夫人再三要菱歌同去,她却只是解释道:“祖母教导阿妧在外不许称作纪家姑娘,若明晃晃地去赴宫宴,岂不是有意与祖母争执。阿妧不欲与祖母过不去,夫人安心罢,阿妧在家待着就很好。”

    夫人拗不过她,便只能担心地叮嘱道:“好阿妧,就在自己房中待着,莫要去你祖母跟前,省得她无事生事。”

    她乖巧应道:“是,夫人。”

    她记得从前,夫人每次带阿姐回娘家,怕她被祖母寻事训诫,都想将她也带去。

    夫人会在祖母面前装凶:“死丫头,日日就知惹老太太动火,还不赶紧收拾行装跟我一起走?还想赖在这给老太太气受么!”

    或是在祖母跟前假意命令她道:“你舅舅听闻你顽劣不堪,很生气,说要亲自教导你,你便跟我回去罢。”

    祖母却总是固执己见:“上不得台面的庶丫头,不准带她出去丢人现眼!”

    虽有过不解与不服,这些年过去,她倒也习惯了,好在她这个若有似无的纪家二姑娘,过得自由畅快。

    待三人一走,菱歌便别上了面纱从后门溜了出去。

    琞京街上熙熙攘攘,吆喝声不断,她穿得朴素,并不惹人注意。

    她要去的蕴芳楼坐落在最繁华的地带,这里酒菜最香,姑娘们亦是个个可人,她们无需揽客,只要达官商客们进来过一次,她们便有本事叫这群男人日日离不开这栋楼。

    然菱歌不过伫足在窄小的院门前望了望,便有守门的壮汉来拦她。

    “这位姑娘,我们这儿可不许等闲女子入内的。”

    壮汉睨着眼对她上下打量,似是在暗忖着她的身份。

    她识趣地从袖中摸出几两银子递上,柔声道:“我与妈妈有事相商,还请大哥替我引见。”

    这人并不接,反而架起手来,两粒豆子似的眼睛一翻,嗤笑着喝道:“就带这么些碎银子,还想进蕴芳楼?去去去,别扰我们生意!”

    菱歌正欲再相商一番,余光却忽而瞧见身后有人影走近,头上的金冠夺目,定是非富即贵。

    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囊中羞涩,狡黠的少女登时便佯作受惊,柔弱地往后跌了几步,竟果真便被一条结实的臂膀稳稳扶住。

    “这些可够我与这位姑娘一同进去?”

    一道轻浮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菱歌还未曾瞧见来人的模样,便见这人伸手递出装了几锭金子的钱袋,转瞬就使那壮汉变了脸色。

    “自然自然!公子请进!姑娘请进!”

    倒是哈腰谄媚,笑得灿烂。

    “请吧,姑娘?”

    那人扭头含笑看她。

    菱歌这才看清来人,容貌倒是清俊,长身玉立,浓眉大眼,一身绯色蟒袍,冠金佩玉,瞧着像是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公子。

    虽如此,定睛瞧见他眉间的一点红痣,她竟莫名胆寒起来。

    好似见过什么人,也有这么一颗朱砂痣,红得似要沁出血来,叫人害怕。

    发愣了这么一会儿,那人竟不顾礼节,直接拉过她的手腕便穿过院门往那扇华丽宽大却禁闭的楼门走去。

    只听见那人身后跟着的小厮低声劝阻道:“小侯爷快松手,调戏良家女可要挨家法的!”

    小侯爷?怎的随便遇上个竟又是王公贵族之人?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呐。

    这么想着,菱歌忙挣开了他的手,福身谢道:“多谢小侯爷解围。”

    那人只是不以为意地笑:“小事小事!你来此定是要捉你寻花问柳的郎君罢?依我说,男人若来过这些花柳地,便只一回,往后即使是将他的身子绑了回去,没了心,也是不中用的。”

    菱歌暗忖着,不曾想这千金万贵的小侯爷看着蠢笨肤浅,竟还懂得这些道理。反正这人并非她的故人,又不曾见过她的容貌,不若先借他一臂之力再说。

    如此思量着,她便吸吸鼻子酝酿起来。

    “小侯爷说的极是,只是奴家福薄,并无郎君,来此不过是谋生罢了。”

    娇言软语落下,少女登时便溢出一颗珍珠似的泪来,抬眸看那人一眼,就轻轻抬起袍袖柔若无骨地拭起泪来。

    那人果然急了起来,连忙劝道:“这可使不得!姑娘若是缺银子使,我这有许多,何苦去这肮脏之地,白白玷污了你这美玉般的人?走,你要多少银子我便给你多少,断不必在此乞怜。”

    说完便又作势要扯着她往外走,真真似个怜香惜玉之人。

    若如此,倒真可以好生利用一番。

    菱歌便立时止住不肯动,一双泛红的翦水秋瞳脉脉含情,柔声解释道:“奴家与小侯爷萍水相逢,是断不肯受小侯爷如此大恩的。奴家身无长物,唯有音律稍通,来此不过是卖艺,若是这里的妈妈定要奴家交出身契来,奴家……奴家才愿认命离开。”

    那瞧着憨傻的小侯爷终于舒眉展眼,眸子亮亮地朗声笑道:“原是如此!我是最爱听曲儿的,你若在此卖艺,我便日日带人来与你捧场如何!”

    一层素白的薄纱下,可见少女面色酡红地垂首,羞赧道:“还不知这儿的妈妈可许不许人不交身契,若定要奴家拿出身契来……”

    小侯爷胸有成竹地笑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

    “明四,拿锭金子去开个大雅间,叫那老鸨亲自来侍奉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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