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呲……?

    微风拂过,吹响了白墙黛瓦间飞檐上的一串铁铃铛。铃音喑哑嘈杂,铃身早已生了锈,被一片盎然的青苔静静蚕食着。

    门前小溪潺潺,两岸翠竹青青,树影旖旎婆娑。溪中小鱼徜徉,跃然而出,水花朵朵。

    疏漏晨曦拨开薄雾,小村金光粼粼地苏醒。三两孩童背着学具蹦蹦跳跳地走在田间小道上;农妇们端着放了皂角的木盆,打着呵欠蹲到溪边,准备濯衣;晒得黝黑的老农牵着牛,悠闲地哼着不知名的吟唱。

    一切皆祥和。

    直至一孩童尖锐至凄厉的一声喊叫。

    “阿娘!!!”

    “小虎,咋伐啦?教菜蛇咬着啦?”妇人刚弯下腰,便听到自家娃儿的呼唤,两步并一步地冲到孩子身旁。

    小虎挠挠头,憨憨道:“不是的啦阿娘……”

    妇人便一掌呼了上去,“你这熊娃,溜你娘亲玩着啥。”

    “阿娘,”小虎教她揍出了泪来,小胖手颤颤巍巍指向前方,“不是你说的,看到那位大哥哥徘徊要赶紧来告诉你的嘛……”

    咯噔。

    妇人心里一紧,是有这么个事来着,的确是打错了。

    但眼下她顾不得哄孩子,气沉丹田,用全村人都能听到的嗓门大喊道:“来人呐,啷当子来啦——来人呐——”

    完事还不忘偷偷瞥了一眼前方那步履蹒跚晃悠而来的外乡人,不禁叹道:唉,好个秀气的公子哥儿诶,咋个就做起了讨饭的活计。

    —

    柳盈也不知,怎么自己刚到这个村的第二天,就会遇见村民集体出动围剿她的这种事。

    以村长为首,三两壮汉在前,掐着腰的妇人们在后,七八孩童在两翼,不经意间就把她围了个严实。

    肚子里又在天雷滚滚了,柳盈虚打个揖,沙哑道:“各位父老乡亲,我身上可没钱,你们堵我不可不谓是失策。”

    众人面面相觑,村长率先发话:“谁要你的钱咯,你个啷当小子,我们且问你……”

    “何谓‘啷当’小子?”柳盈不解。

    “啷当小子就是啷当小子嘛,哪那么多废话要讲,我们且问你……”

    一围观孩童嚷道:“街上的痨先生说的,啷当就是指你这个人游手好闲!”

    孩童得意地舞了几下,只有村长被气得龇牙咧嘴。

    柳盈这下懂了,是在说她“浪荡”呢,苦笑道:“在下清白不惹事,乡亲们无缘无故何出此言?”

    “我们且问你,”村长终于可以继续说下去,“你昨日里,是不是在文曲星脚下洗脚来着伐?”

    柳盈忆起,昨儿午后新落了雨,她的确曾坐在一个破败到看不清是什么物什的刻像旁下了水,搓了搓脚上沾到的泥点。

    原来那玩意儿……是文曲星?

    村长肃穆正经地朝天打了个揖,道:“我们江宁县石白村地方虽小,但却出了个鼎鼎大名的官老爷,你可知道是谁?哼哼,说出来怕是要吓破你的胆!”

    宣平侯府虽如今失势了些,但也是能让京城官场震一震的煊赫。身为侯门小姐,只要不是当朝皇帝他老丈人,柳盈自付应该不会被吓破胆。

    “请讲。”

    众人异口同声道:“当朝兵部侍郎!”

    柳盈脱口而出:“哦,谢延谢乘风大人?”

    村长犹如晴天霹雳过耳,口齿都不清了起来,“你你你,你怎可直呼大人名讳?!口出狂言!大……呃内个……大大大力不道!无法无天!”

    眼见这群人当场要宰了自己的架势,柳盈投降了,“是在下失礼了,是谢大人,才名素著的谢大人!”

    村长甚为满意地捋了捋长髯,道:“谢大人幼年生长在此,常常在村口那泥糊的水牛脚下读书洗墨,后来他老人家官运亨通,咱这水牛便成了名扬十里的文曲星。你瞧,如今娃儿们都去那里洗墨哩。”

    柳盈瞥了一眼,果真如村长所言,不少垂髫孩童教先生领着,排着队在她昨日洗脚的地方烧香洗墨。只是,以谢侍郎如今的立场,要循他的路,等着的怕不是什么康庄大道。

    村长道:“小子,你在咱们守护神这儿洗脚,水牛大人要是喝了你的臭洗脚水,肚子里吐不出墨水来,咱们这么多娃娃的前程可不都得教你给毁掉了。”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道,“你这人看着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书生,谁知道你脚上有没有长什么臭疮疖子,再熏着文曲星大人。”

    柳盈哭笑不得:“在下保证干净得很。”

    那人不依不饶:“咱们可不信,你得当众脱了鞋让大伙瞧瞧是不是真的你的脚像你这小白脸的脸一样,咱们才信。”

    “宋二愣子你再说话就教你内人把你腿打折。”村长怒不可遏地举起拐杖用力在青石板路上敲了几下,那人终于闭了嘴。

    饿死鬼又来催命了,柳盈不由得眼前一黑,揉了揉肚子,投降道:“在下知错了,从今往后,在下定不近文曲星的身三丈以内,可否?”

    见村长满意颔首,柳盈以为终于可以放她去捞鱼,不料村长话锋一转,又是一条新的大罪下给她。

    “小子,你昨日里是不是还干了点什么?你是不是在咱们这溪里偷‘登科鱼’来着?”

    虽然盗窃是条大罪,柳盈是决计不认的,但她一时的想法全在那鱼的名字上。

    “什么鱼?”

    先前摇头晃脑的小孩儿又开口道:“所谓‘登科’,乃是指举子通过考试、步入仕途之意。登科鱼自然是指,我们这些小娃娃们吃了这鱼便能登科了。”

    他语气一扬一抑,浑然不似寻常孩童那般嘲哳。柳盈心道:这孩子背书背得不错,学得有模有样的。

    孩童的母亲也在人群不远处,在他说完后鼓手叫好,喜道:“阿元说得真好,卢夫子这私塾钱娘总算没白教。”

    阿元歪头瞧着他娘亲,目光淳淳,道:“可是娘,这些都是街上的痨先生同我说的呀。”

    他娘顿时黑了脸来,拨开众人,上前一把捏住阿元的右耳,浑然不顾孩子喊痛,直直地把他提溜回家去了,边走边斥道:“混小子不学好,成天跟着那痨病鬼鬼混,若是你也染上痨病了,我和你爹谁来管?臭小子,今天我就……”

    柳盈敛回目光,轻咳了两声:“在下着实不知这溪中的鱼唯有求学的稚子可食,还道是人人皆可取之,知错、知错。”

    村长见她认罪,胸膛都挺得更直了些,硬气道:“那是自然,咱们这鱼本来就不多,邻里乡亲自己都吃不来,你一个外乡人,第一天便要分走些灵气去,岂还了得?”

    “是是是,村长之言醍醐灌顶。”柳盈垂眼拱手,吃吃笑了两声,“不过,乡亲们,不瞒诸位,其实昨天我……一条鱼也没抓上来呀。”

    昨日她饿得狠了,便忆起以前读过的话本,书中的那些侠客和漂泊求学的学子在荒间野外行走时,常常以天为被、地为床、万物为食……她这才把心思放在了溪中那几条游得活泛的大鲤鱼身上。

    只可惜,她束起衣裤在溪中与诸条大鲲搏斗多时,终败下阵来。鲤鱼没捞着,落得个一身鱼腥,腰脊也是一阵酸痛。

    村里众人大眼瞪小眼,柳盈感到了许多不同的夹杂着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小虎呵呵笑了两声,道:“大哥哥尽说玩笑话,溪里的鱼成日里叫人喂得都快翻肚皮,是最好抓的了,连隔壁家的小青都能轻松捞上来呢,你怎么会……”

    “小兄弟。”柳盈语重心长叹了口气,道,“世间万物有灵,皆论缘法。我与鲤鱼兄无缘,自然也无福消受它的鲜美,唉。”

    “哦……”小虎愣怔怔瞧着她,缓缓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村长拧眉,大抵是厌倦了这般不止不休的扯皮,摆摆手道:“总之,小子,我们村不欢迎你。你呀,趁早回自己家去吧。”

    柳盈面无表情,“回不去,家里已经当我是个死人了。”

    同情她的眼神又多了起来,村长幽幽舒了一口,道:“那便去找份工做,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个啷当子。”

    柳盈不起波澜,“没有户籍,找不到工。”

    “咋个会找不到嘛,”村长听得忿忿,扬手一挥,指着小虎他爹娘道,“老陈家,你们二位不是要去赶集吗,把这个啷当子给我带走,带着他好好找份工啊,莫教他再祸害咱们村这书卷灵气咯。”

    柳盈心中感动不已,离家出走三月余,难道她终于能找份正经工来做了?

    见村长颤巍巍离开的背影,头发花白,显然是为这青山秀水的小村操了不少心。她也不知是哪根弦没搭对,问道:“所以自打谢大人登科三十年以来,此地可还出过其余入朝为官的大人?”

    看着众人幽怨的眼神,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柳盈脸上挂着讪讪的笑容,对陈小虎一家欠身道:“大哥大嫂是要去赶集么,烦请行个方便,带小弟我一段?”

    陈家正要去市集上卖些茭白,再给小虎挑块新布、纳个新鞋穿,带上个柳盈也不算费事。村长又发话要让这个祸害找个活计做,他们为了自家小虎的前程也不能放任柳盈在此毁了文曲星的灵气,于是便答应带上她同行。

    柳盈躺在驴车上,倚着一筐水灵的茭白,日头斑驳地落在她眉眼间,暖化了她眼中些许霜雪。

    驴车辚辚,小桥流水乍看如置身画中,细看却是走马观花。

    柳盈昨日无处可去,在隔壁村口的大树下对付的一晚。秋雨寒,她半夜直冷到骨子里去,还是一个家住附近的老太给她盖了层衾被她才得以安眠。

    但总归是不抵家里舒适。

    柳盈叫这驴车晃得头发昏,没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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