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已离那十里长街不过一个城门之隔了。

    漫天的桂花香气袭面而来,甜丝丝撩拨得人心痒。柳盈先前不曾出京城,哪里见过这般架势,搓着鼻子连咳了好几声。

    陈哥听到她声音,笑道:“小兄弟醒了,咱们也要到咯。对了,还不曾问哥儿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

    柳盈揉着眼睛,呵欠了一声。她忘记提前编好化名,只应道:“不才姓柳,京城人。”

    “竟是那么远的地方,天子脚下!”陈嫂登时来了精神,神色也缓和了不少,追着问道,“小兄弟年方几何?”

    “十九了。”柳盈如实答道,“大嫂,叫我小满便可。”

    陈嫂喜欢她这个小字,叫着顺口,登时同她亲近起来,欣然道:“小满呀,家里可否出了什么变故?大哥大嫂能帮上什么忙伐?”

    “谢大哥大嫂,也称不上有何变故,”柳盈漫不经心笑了笑,“只是在下同家中闹翻,忿然离家出走罢了。”

    陈哥听罢“啧啧”两声,叹道:“小满兄弟,连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糙汉都知‘百善孝为先’。小兄弟还是早日同家中和解,归乡才是。”

    “……”柳盈顿了一顿,喉间染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怨腔,“怕是难以和解,我成亲在即却出逃京城,他们教我丢尽了脸面,早已当我是个死人。”

    她忆起出走前日那持续一整夜的争吵。

    那纪存睦是什么东西,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才学粗浅,整日里惯知道朝那勾栏里面混,心思脏臭堪比溷厕。她与父母亲的亲缘再浅,人却只活这辈子,要她嫁纪存睦,她宁愿去死。

    她的父亲,宣平侯柳禺,闻言顿生雷霆之怒,扬鞭便要抽打她,“那我便打死你,遑教你出门丢了柳家脸面。”

    最后,是长兄死死拦住他,以那句“破败之相安能取悦纪家郎”劝说父亲饶过了她。

    破败之相安能取悦纪家郎……

    可这句话,于她而言才是最诛心的。

    柳盈在驴车里抻了抻麻木的躯干,道:“大哥大嫂,也不知你们信否,小弟我在京城里高低也曾被人冠以‘神童’二字。”

    陈嫂乐了,“小满长这么秀气,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

    许久不曾这般好好晒过日头了,柳盈眯起了眼,未饮酒却已显醉态,轻笑道:“幼时我爹娘带我游园,给一个达官贵人祝寿,小弟我惊才绝艳,将京城里的稚子全都比了下去,贵人夸我‘落笔不俗’。那年,我是京城魁首。”

    陈哥也惊呼:“想不到小满兄弟这么厉害,改天也教教我家小虎呢。”

    柳盈又道:“那是自然,若非贵人一言,我爹娘也不可能又供我读了十几年的书。”

    她言辞恳切,句句属实,只是不曾言明,她口中的这位贵人便是当今圣上,大周永嘉帝。

    十二年前,永嘉帝在福园设宴庆寿,曾令未着冠的少年孩童在一起比试文采。

    柳盈本是随着母亲看长兄柳盛应试的,但她小小年纪却不甘落于人后,也呈上了一副贺岁联随长兄的山水图一齐献给了永嘉帝。

    小柳盈不曾读过书,只是缠着柳盛教过几次课业,她奉上的贺岁联自然是孩童之作,只图看着乐呵,实则一文不值。

    然,就是她那副歪歪扭扭的“天赐鸿福千秋永寿,地献康宁万载长春”赛过了诸皇子和文采卓然的官少爷们,折得桂冠。

    永嘉帝见她是一小小女孩,也不由得惊奇,连赞她三句“才女”,折煞得宣平侯也是连磕了三个头。

    领了柳盈回家后,宣平侯夫妻俩左想右想,不敢教皇上口中的才女辱没了,可又不想教柳盈一个姑娘家在外抛头露面同男人一起上学塾,只好托翰林院的人找了些先生来家里教书。

    一十二年过去,柳盈的私塾先生换了几十个。

    这些人大多是沽名钓誉之辈,相中了侯府之权,只为自己前程谋划,不曾悉心教导过她,枉费少女满腹求学之渴。

    但宣平侯府总归不是墨染的,就算出了个读书的料子,底子里还是靠战功为基。柳禺夫妻两个在开始那几年对女儿还上些心,时常考校她课业,先生也换得勤快。

    几年后,永嘉帝似乎也将他当时颇为看重的“才女”遗忘了,从不曾有将柳盈指给某个皇子的意向。眼见做皇亲国戚的美梦破裂,柳禺只得应了纪家的求亲,对于柳盈的学业便也不再过问了。

    也是自那之后,柳盈想换个先生都要百般费力。

    先贤圣学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少女韶华的一天天就这般荒废了下去。

    婚事一拖再拖,终是不能再缓,今年立秋,她就该嫁给纪通政家混不肖的儿子纪存睦了。

    “他们要我同那种人结亲,简直是荒谬至极。”柳盈想到此处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蹭”的从驴车上站了起来,指着北方破口大骂,“我好歹也是贵人钦点的大才子,那种人……给我提鞋都不配!”

    陈哥忙停车,把她硬生生按了下去,又捞了颗茭白塞到她手中,道:“小兄弟,有话好好说。这厢就要到城门了,你可得老老实实的,莫要再生是非。”

    柳盈苦水也吐了,恶气也骂了,已然舒坦了不少,当下便识相地坐下,老老实实地啃起了她的茭白。

    陈哥陈嫂生怕她再青天白日耍酒疯,再招来官兵来说他们贩卖人口,便也不敢再过多询问她的家世,教她一言不合又大吵大嚷起来。

    几人相安无事进了城。

    城门宽大,柳盈倚在筐边,摇摇晃晃数着门拱的砖块。

    甫一进城,金日倾泻,几朵随风而来的桂花落在了她的发髻与鼻尖,激得她又是连咳许多声。

    风软车行人摩肩,堤岸垂柳,桥下舳舻满布,桥上扇掩笑靥。

    柳盈瞪大了眼睛,直起了身。

    陈嫂在前方欢快笑道:“小满,咱们江宁怎么样,比京城还繁华不?”

    柳盈看得眼花缭乱,只顾得频频点头。

    这自然是她心中有失偏颇,京城那可是京城,天子所在。但正因为她见惯了达官显贵云集的京城,才觉那里沉闷无比,却对眼前这般笙歌曼舞的市坊更加珍重了起来。

    陈家人将她放在一处极好地段的店肆口,陈嫂还有些不舍地瞧了她几眼,嘱咐道:“小满,我和你大哥就在前头的集市卖菜,傍黑才回家啊。你看看想做啥工,若是人家要你户帖,你就来找大嫂给你做个证啊。眼睛擦亮点,莫叫那不合法的人贩子诓了去做苦力。”

    柳盈那一瞬竟有些眼眶湿润,心道:若是早日遇到这种好心人,她也不至被骗得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她千谢万谢同陈家人道了别,望向鳞次栉比的铺肆,决心改头换面安心找个活计做。

    行首的几家店肆装潢华美,柳盈瞧了瞧身间的粗衣,决定往里走几家。行不多远,赫然便见一家挂着“文华书坊”的铺子,内里经书四壁、充栋如云。

    柳盈见日头还早,肚里书瘾又犯了,便进这书坊来瞧个究竟。

    店主见她左翻翻、右看看,时不时还喃喃自语摇着头,心下生疑,便上前问道:“小兄弟可是没挑到心仪的书?”

    柳盈蹙眉道:“您这里卖的为何只有《四书章句集注》?”

    店主不解,但本着做生意和气生财的惯例,拱手笑道:“那依小兄弟所言,我这里不卖朱夫子的集注,还应卖些什么?”

    柳盈歪头瞧他,“为何不曾有《四书直解》?”

    店主仰面发笑了几声,道:“小兄弟,老夫阅书数十载,可从来没听过什么《四书直解》,小兄弟莫不是故意来刁难老夫生意的?”

    “岂敢岂敢……”柳盈见店主发难,方知他并非在说玩笑话,连忙赔罪。

    她走马观花瞧了一圈,在心里嘀咕道:小时候还道父亲是诓我的,难不成那本《论语直解》还真是他从翰林院借来的?

    若是如此,那便说得通了。翰林院的好东西向来是孤本,不轻易供人取阅的,更遑论流传到市面上了。她在这小书坊里索要翰林院的藏品,自然会被店家误解是来找茬的。

    想不到久别多年后,在千里之外的江宁,柳盈感受到了当年她爹对她的用心良苦。

    柳盈对那店家匆匆拜别,还惦念着小时候那只在她手中存留过一天的《论语直解》,心中兀自叹息。

    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教她好好读读此书,她必奉为珍宝、视若天物来对待……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柳盈教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惊扰了白日梦,不禁暗骂:哪来的痨病鬼?

    一家玉器行肆的老板也闻声赶来,大声叹了口气,怨道:“痨兄啊痨兄,你整日里待在我铺前,有几个财神爷都得叫你聒噪走咯。”

    柳盈朝他肆内望去,果然冷清得紧。

    一男子声音弱弱传来,仿佛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程老板,这偌大的江宁,除了你肯让我在门前支摊,可还有别人有这般好心?咳咳咳咳咳咳……”

    “罢了罢了,你若是走了,改日里那帮娃娃们来寻人,免不了我还要费好些口舌。”那程老板便叹气边摇头,抬脚又回店里去了。

    而柳盈四处张望,才终于在玉器行肆的东边角落里寻得了那痨病鬼本尊和他的摊子。

    这是个简陋无比的小摊,只有一张桌案与三两竹椅,桌上只有一笔一砚一笔山,案前摊着写有浓墨大字“代书信”的布帛,原来是个为人代笔的摊贩。

    桌案后方有一清瘦至极的青年男子,看年纪不足而立,模样是秀气耐看的,人也干干净净、满是书卷气,只是那凹陷的双颊和乌青的眼圈给这书生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没落感。

    在京城,柳盈断不会施舍给这样的人半分流连。

    可此时此刻,她立在此人摊前十步之遥,竟痴痴望了他许久,不肯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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