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盈凝视着“代书信”三字,迟迟移不开眼。虽只短短三字,但字迹之方正严谨、笔画之流畅细腻,绝非短期之功可成。

    除了在某些寄与她父亲宣平侯的书信上,柳盈还不曾见过这般端庄工整的馆阁体。

    十年前,还只有做过翰林的人能写出一手上佳的馆阁体;十年间,翰林院推出了不少可供人临摹的范本,民间也有不少文人开始推崇这类书法风格。饶是如此,眼前这写在简陋布帛上的三个字仍称得上为难得的佳作。

    行肆屋檐的石瓦上有积雨点点坠落,又汇入青石板的间隙,与青翠的苍台融为一体。旁街有若隐若现的琴音笙歌传来,旖旎婉转,令人心弦荡漾。

    此时,那病恹恹的年轻人留意到了柳盈,欠身对她垂眸一笑,好端端的倒叫她生出一丝赧然来。这下,柳盈不得不上前同他寒暄几句了,不然,岂不是显得像个在监视他人的偷窥者。

    她上前将双手撑在代笔摊的桌案上,看上去是要同摊主讲话,实则眼神东飘西荡、游移不定,想寻觅摊主更多的手稿。

    “咳咳咳……”摊主率先拱手行礼,“不知这位兄台在寻何物?在下可否有缘相助?”

    柳盈忙收起打量的目光,心中却浮上一计,回礼道:“叨扰兄台!某姓柳,云游路过此地,想与家中书信一封以报平安,不知兄台可愿相助?”

    “原来是柳兄,家书一事自然好说,柳兄稍候。”那摊主从容应下,从案下抽出一块墨碇,挽起长袖仔细磨起墨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随后,他抽出一张印着封线的竹纸来,拿湖笔蘸了墨,眼看就要落笔。

    柳盈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笔下,好奇究竟能生出什么花。怎料落墨之际,摊主却收笔重新落于笔山。

    “兄台怎得不写了?”

    哦是了,想必是摊主瞧她寒酸,怕她付不起代笔费呢。而她也的确两手空空……

    “兄台,”柳盈抬手干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心虚,“你这信代寄到京城要收多少润笔费?小……小生出门走得急,没带几个钱,不如我留在这给你做工偿债如何?”

    恰逢程老板闲来无事坐在门口打扇晒太阳,听到她这话,笑道:“小兄弟,你可瞧仔细了,这位痨兄看起来可像是有闲钱能雇你做工的人?”

    摊主嘴角噙笑,温言道:“无妨,既与柳兄有缘,便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润笔费免了便是。”

    程老板脸上一黑,正色劝道:“谢缙,那可不行。多少次你总是这样,一时心软就免了账,教人家白骗了你多少纸墨钱。”

    闻言,柳盈嘟嘴,气鼓鼓地瞪着那程老板,心道:不过就是瞧瞧他的字,能花他多少银子,多管闲事。

    程老板一眼看穿她内心戏,大声“咦”了一声,扯着摊主的衣袖不依不饶道:“谢痨痨,你可瞧见了,这小兄弟想要明目张胆吃白食,还不许人打抱不平。来者不善,来者不善,你可断不能遂了他的意。”

    “无妨、无妨。”这名为谢缙的摊主挣开程老板,安抚他两句,而后想来是自觉有趣,竟难得开怀大笑了几声,先前惨淡苍白的脸上生出些许嫣色,总算是有了点烟火气。

    “咳咳咳,”谢缙拾笔,在竹纸上复落下一墨点,漆目如炬望向柳盈,“适才柳兄自称是京城人,不知此信要寄往京城何处?”

    “宣……”

    柳盈缄默,难不成要说宣平侯府?她顶着个柳姓,还是应当与宣平侯家摘得越远越好。唉,她心中悔恨难当,谁教她一时嘴快自曝了姓氏。

    “……宣武西城灵宝胡同十八号王家后院。”

    程老板如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柳盈忙补缀道:“我姑姑在王大人家做厨娘,她……她最喜山川秀美、江河浩荡,我欲将此行见闻与她说上一二,不知谢兄可否行个方便。”

    不料,谢缙面露大喜之色,惊奇道:“竟有如此巧的事情,程兄,你还道要我莫与援手,险些便要错过自家人了。”

    柳盈歪头瞧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程老板问道:“此话怎讲?”

    谢缙笑道:“我姨娘也在王大人家做厨娘,想来和柳兄的姑母相熟。程兄,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

    “当真!”程老板在一旁跟着连连帮衬纳罕,“那谢痨痨你可得多写几句,把这位小兄弟的所见所得都一一写出来,顺道还能同你家姨娘说个平安呢。”

    谢缙应道:“那是自然。”

    柳盈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羞到满面通红。

    什么王大人,自然是她随口诌来的,可偏偏就叫这痨病摊主一下试探出了底细。他自称自家有个姨娘也在那王大人家,便是隐晦告知柳盈,他已识破了她的把戏,叫她知难而退。

    可他是如何断定自己是胡诌的呢……柳盈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忿忿地小声在心里嘀咕。

    她心知再纠缠下去,谢缙定会想出其它刁难她的说法,眼下也只好顺势而为,拱手道:“哎哟,谢兄,程兄,瞧我这记性。小弟我还约了城南的郑兄一起听课,郑兄还特意嘱咐我,迟了要罚我酒呢。小弟我先行告退一步……”

    言毕,柳盈转身便走,丝毫不敢回头,一连途经好几家叫卖的铺子,最后气喘吁吁地拐进了一家繁忙的客栈里。

    客栈足足有三层楼,内里觥筹交错、莺歌艳舞。

    大堂人流如织,柳盈不想做个碍事的桩子,便靠里移了移。站在柜坊处,抬眼往来时望去,还能看到远处正在招呼客人、满面堆笑的程老板。

    谢缙似乎也新收了一单,来逛程氏玉器店的一伙人中有个提行李的挑夫,看上去年纪尚轻,正擦着满头大汗同谢缙嘀咕些什么。

    谢痨痨也只三言两语稍加询问,便提笔一书。他运笔未曾踟蹰,只是重复了几次蘸墨舔笔,便写了满满一页纸来。

    隔得太远,柳盈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只看他温吞吞将墨迹晾干,折好后交予了小挑夫。小挑夫朝他手中塞了两枚铜板,对他又谢又拜。

    对人惯是如此亲和有礼,怎不肯赏她个面子。

    柳盈不禁努嘴,将目光移开来,心绪却甚难平静,总觉得需要寻个法子在此人面前重整旗鼓、恢复颜面才是。

    她在门口立得久了,客栈的店伙计对她左瞧右瞧、上下打量了半天,料定她不是个乞丐,但似乎也不是来住店的客人,遂上前同她躬了一身,招呼道:“小郎君莫不是瓷器店杜掌柜请来的账房先生?”

    “……”柳盈反复环顾四周,确认店伙计是在同她寒暄。

    对了……她今日来赶集不就是来找工的么?这工可不就长了腿自己跑来了?

    念及此处,柳盈忙正身行了个端正的礼,笑容极其收敛,道:“某曾掌管六十亩院、千亩良田、三个酒坊茶楼、八个绸缎庄子、五个钱庄、上百家丁仆役,铺面都是京城顶好的地段。某的算盘也是打得一流、出神入化。不知可还够不够格?”

    店伙计叫她唬得呆若木鸡,吃吃应道:“够……够的,小郎君稍候,我我我这去请掌柜。”

    出身一品侯府,柳盈自幼聪慧,几年前便开始帮母亲一同打理府中内务,近两年更是全权接过了几家铺面——即她方才提过的那几家。她所言在外人看来是口若悬河、不免有夸大之嫌,只有她内心可清楚自己句句属实。

    不多时,店伙计领着个宽宽胖胖的中年男人来了。柳盈听见胖掌柜嘀咕道:“这全城一个好账房都寻不来,这新人真有你说的那么了得伐?”

    听这语气,竟是还瞧不上她。

    不过这胖掌柜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至柳盈面前已是憨态可掬,对她边作揖边不忘打量,笑道:“某姓郭,是咱这云来居的掌柜,小郎君可是来福口中的账房先生?”

    “郭掌柜,失敬失敬。”柳盈欠身回礼,“‘京城神算子’正是在下,‘算’便是算盘的算。没错,在下柳小满,天下第一算。”

    从前在家,母亲曾教她商贾之道,道是商人最是重利轻义,与他们相处,任你夸得有多天花乱坠,顶要紧的是把事做成。

    然,此刻柳盈看着周围人投来的奇异目光和郭掌柜的满腹狐疑……糟了,说得太过火了些……

    那郭掌柜几声轻咳,终是决定亲自考校一番。他将柳盈引至内间,几案上摞着一沓厚厚的账本,门口还时不时路过几个看热闹的伙计和住店的商旅。

    “柳先生,我这客栈账目繁杂,今日就请你来理理这些账本。”郭掌柜说罢,坐在一旁吃茶,目光却是炯炯。

    柳盈微微一笑,从容翻开最上方的账本。她一目十行,左手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右手持紫毫在纸上一番龙飞凤舞,倒是架势十足。

    不过几刻,她便理好了一本账目。

    郭掌柜见状眉头微皱,接过她的会账单,道:“年轻人果然是手快,可这账目准确才是第一要事。柳先生,敢问这一笔百两银子的进账,缘何而来?”

    柳盈不假思索答道:“禀掌柜,这百两银子是上月廿,苏州的绸缎商吕掌柜订购的五十匹上好绸缎的款项。虽不是客栈的收支,但从入账情况来看,这位吕掌柜应是同咱们云来居共同出资开的商号,既是东家,那这百两银子便是正经收入。吕掌柜的账单在第十五行,您可以核对。”

    郭掌柜倒是没料到,她竟能从几项收支中瞧出客栈的外票,想来的确是经验老道。他又细细瞧去,果然见到那笔款项,核对无误后略加颔首,再次提问:“那这一笔二十两四钱的支出又是从何而来?”

    柳盈依旧对答如流:“这是三日前,掌柜的您亲自批给伙计们的月例钱,其中还包括给盐帮兄弟的谢礼开销,一并算在月例里了,账单详则在第二十二行。”

    郭掌柜又挑了几个刁钻的问题问过,柳盈不仅说得头头是道,账目总数也不曾出过错。

    掌柜终于放下账本,示意店伙计来福给他取了块碎银来,交予柳盈,道:“柳先生的确妙算,以后还要多多劳烦先生。二钱银子烦请先生收着,也算是受累替我瞧这账本的辛苦费。账本的细则,还烦请先生莫与他人言,我这店还想长久红火下去,可吃不起对家的明争暗算呐。”

    果然还是不放心她,怕她将客栈暗里的生意抖给旁人。

    柳盈倒是不甚在意这些,给银子便一切好说。她开开心心接过来,心道今日里总算可以吃个饱饭了。

    郭掌柜又道:“先生每月初五、十五、廿五来便可,我这客栈生意再好,也没那么多账让先生费心,工钱也不会亏待先生。”

    “掌柜客气话,在下……”柳盈正熟练自如说着官话,突然看见客栈外闪过一熟悉的人影。

    是适才得了谢缙手书的那位小挑夫!

    她灵光一闪,顿时站起身来。

    “后日便是初五,在下后日再来!”柳盈匆匆拜别了掌柜,直奔出客栈,欲拦下那位小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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