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说笑了,民妇和夫君经营云华堂多年,怎么可能是灶籍?我们啊,是商籍。”

    崔娘子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无事人般将茶叶罐捡了起来。

    “王妃从小生于应天,想来也知道,云华堂,是从街边一个小小的摊位起家的。从最初的一个角落,到买下一间小小的铺面,再到现在盘下好几间铺面,民妇和夫君,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交代在这里头了。说句大胆的,皇后娘娘未出嫁前,怕是也从民妇家门前路过过。”

    崔娘子依然不急不躁的,可徐妙容却知道,她急了。

    云华堂的发家史,应天府的人基本都知道。哪怕她是个穿来的,也从丫鬟们的闲谈中知道了大概。崔娘子实在不必赘述。

    况且,前头的话都好好的,最后一句,却又无端提到了徐妙云。听着,倒好像是拉人来背书一样。

    “你们云华堂,的确历史悠久,再过些年,怕是要成老字号了。”

    似笑非笑地着回了一句,她并不多言。

    崔娘子却接茬,道:“王妃这话,真个谬赞了。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赶上好时机罢了。太祖皇帝高瞻远瞩,定下大明律令,民妇和夫君顺势而为,才得以将云华堂的名头打响应天。说起来,一切都是侥幸。”

    “外头的机遇固然重要,可你们的努力,也同样重要。”

    真情实意地赞了一句,徐妙容话锋一转:“看来你们对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令,很是满意。”

    “我们……”

    不满意还能咋地。

    崔娘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张口便道:“我们当然是满意的。太祖皇帝英明神武,有斩关夺隘之勇,有运筹帷幄之才,他目光高远,未雨绸缪,定下律令条文,让我们大明子民不再提心吊胆。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因为有律令,贼人不敢随意出没,因为有律令,外头一切井然有序。我们安居乐业,我们怡然自乐,我们就像,生活在那桃花源里!”

    徐妙容:……

    陶渊明的桃花源,不是这样的。

    不过,她也能理解崔娘子。江山是老朱家的江山,面前站的,是老朱家的儿媳妇。只要人不傻,都不会说实话。

    那《大明律》,的确是本好律令。毕竟,当初朱元璋为了完善明代的法律真空,集顶级学霸之力,在唐律的基础上,删删改改,才定下这本律令。

    这本律令,行之有效,也在同时代世界法制队伍遥遥领先。可惜,某些律令,只以朱元璋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有时候,朱元璋的意志坚定如山。

    好比户籍一项,他规定,通过行业来定户籍,籍分军、民、匠、灶四种基础户籍。基础户籍以外,又有医籍、商籍、弓兵籍、官籍等等各项名色。户籍祖代承袭,不得跨转。

    “若诈冒脱免、避重就轻者、杖八十。”[1]

    也就是说,一个人未来要从事的职业在出生前已经定死了,假如你祖辈是从商的,你家祖祖辈辈,就只能从商。若是你中途不从商,偷偷跑去干别的,那你要被问罪。

    改换户籍,问罪。

    协助改换户籍,问罪。

    隐瞒自家成丁人口不附籍,问罪。

    不过,社会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后来有的家庭通过分户析产,让后辈去发展别的职业。她记得,朱棣好像也出台新的律令了来着?

    眼下暂时顾及不到这些,她问崔娘子:“宁波府今年产盐量不比去年,你家中约莫,也是受了影响的吧?”

    崔娘子“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王妃!”

    她方寸大乱,正天人交战着,后头院子里,顾兴来一跟头栽了进来,“安王妃,小声些,小声些!”

    “放肆,你这莽汉,怎的一声不吭冲了过来?!”

    月菱大怒,小丫鬟们早在人冲过来的时候就乖觉地一拥而上把人推了出去。

    “你这倒街卧巷的老贼虫,谁叫你跑出来的?!”

    崔娘子又气又急,一边握着帕子指着被推到门外的顾兴来大骂,另一边对着徐妙容连声求道:“王妃,你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这老贼虫不长眼,他也是心里着急,并非有意冲撞王妃。”

    “崔娘子。”

    徐妙容假装作出生气的样子,“你与我说话,难不成还附赠一双耳朵?人都道,你崔娘子玲珑八面,往来客人,无不熨贴,可你觉得,我现在熨贴吗?”

    “民妇……”

    崔娘子彻底失了方寸。

    外头顾兴来急了,“都什么时候了,王妃已经知道了,你就说了吧。你不说,我来说!”

    而后不等崔娘子说话,又道:“王妃恕罪,小人祖辈的确是灶籍。小人和娘子,也的确冒领了户籍。之所以想把云华堂送给王妃,便是因为怕东窗事发,小人和娘子,有牢狱之灾。”

    “你现在同我说了,就不怕有牢狱之灾吗?况且你可以选择不说,一直隐瞒下去,毕竟你不找上门,我也不会注意这些。除我之外,应天府里,再没有知道你们底细之人。”

    “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顾兴来的声音有些颤,“天子脚下,多的是手眼通天之人。生意红火,固然让人欢喜,可生意越红火,小人和娘子,心里头越怕!客人多了,套话的人也多了,小人天天都怕说错话害了我们一家。这些年,我们两口子,没睡过一个好觉!”

    “如你所说,云华堂现在是烫手的山芋。你完全可以把这山芋,卖给别家,亦或者送给,平阳王妃,不对,她已经回了太原。你可以送给谷王妃,我记得,她是你们的常客。”

    “谷王妃?”

    顾兴来的声音变了,他好像气冲脑门了,隔着门破口大骂道:“要不是因为她,我们铺子怎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小人又何至于如此进退两难?”

    “你这话说的,赚钱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弃她来的勤?”

    虽然不是太喜欢谷王妃,可徐妙容还是没忍住帮她说了一句话。

    谷王妃身份贵重,又是个钱多爱显摆的,她消费,给云华堂带来了巨大的流量。顾兴来两口子赚钱的时候不嫌流量大,现在有风险了,反怪谷王妃来得勤。这属于既要又要,当然,他还要。

    要她的庇护。

    “你送云华堂与我,当真只是因为报恩和怕东窗事发?”

    她问了一句,其余的一句也不多说。

    顾兴来却犹豫了,里头崔娘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咬牙,狠心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夫妻知道王妃的能耐,把云华堂送给王妃,不过是期望,日后王妃能护我们周全。”

    所谓的护他们周全,便是同安王府搭上关系,日后多一条门路。不过,眼下冒领商籍一事戳穿了,这护他们周全里便多了一项:擦屁股。

    这事……徐妙容想了想,不算太难。朱楹应该有办法,将事情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把这事抹平不难,难的是,我要担风险。”

    她的声音很平和,可她的表情,明显透露出:你们也知道的吧,这铺子不是你送了我就要的。

    崔娘子心中无语,险些一口气撅过去。

    虽然,他们两口子的确有自己的小九九,可他们都说了,铺子白送。天底下,竟然还有人不要白送的东西?

    “安王妃。”

    崔娘子实在争取不动了,这大树,也不是她想抱就能抱得上的啊。早知道,她还是去抱谷王妃的大腿了的。

    转念一想,谷王妃那个脑子,说不得哪天自个倒台了,连带着他们两口子也要被追责。况且冒领商籍的事已经曝光了,她现在,还真没有选择。

    便忍着憋屈,道:“这样吧,王妃想来也知道,民妇夫君祖上都是灶籍。如果不嫌弃的话,王府的盐,日后便由我们家……”

    后头的话她没说了,外头顾兴来似怕徐妙容不答应,也道:“王妃若不放心,尽管打发人跟着我们一道回宁波。”

    徐妙容没说话,心中却忍不住盘算起来。

    朱棣上台,不给大家发盐,脸皮厚的向他乞请奏讨。朱楹吧,一看就不是个脸厚的。之前李氏给了她五引盐,朱棣又赏了她五引,短时间内,王府的盐够吃了。

    不过,等手上的盐吃完了,她还是得掏钱买。崔娘子说,愿意把王府的盐包圆了,她家祖辈是灶户,灶户交完正课,手上还有余盐。明面上,官府会出手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将余盐买走。可实际上,余盐的流向,是一个灰色地带。

    所谓私盐,便是盐贩偷偷从灶户手上买了余盐贩买出去。崔娘子要给安王府供盐,供的只能是余盐,这么一来,她还成了二道贩子?

    也不对,她一没买二没卖,她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但这搬运工不好当,她暂时不能应下。

    “你们两口子,倒是心有灵犀。”

    没有明确拒绝,她看着崔娘子,“赞”了一句。

    崔娘子立刻就懂了,自己和顾兴来暴露了。一时间暗怪,叫你个老贼虫嘴快。

    给安王府供盐,的确是他们两口子提前说好的。只是,这是他们的底线,老贼虫附和的太快,竟叫安王妃一眼看穿了。

    心知话说到这份也该有结论了,她但笑不语,只是看着徐妙容,等着她的下文。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事关重大,我要回去跟我们王爷商量一下。毕竟,这么大的事,也得他拿个主意。”

    徐妙容打了个太极。

    崔娘子动了动嘴,想说话,顾兴来却一口应下了:“那我们,就静候王妃的佳音了。”

    从屋后再回到铺子前,太阳已经升起了好高。徐妙容难得起了兴致,想买两匹料子。她如今是崔娘子两口子心中的参天大树,崔娘子待她,自是客气了又客气。

    挑了两匹料子,崔娘子却死活不让她付钱。一边坚持要付,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另一边坚持不收,甚至还多送了一匹料子。

    两边僵持不下,谷王妃打门外走进来,满脑子都写着问号。

    “你为什么不收她的钱?”

    她朝着徐妙容努努嘴,心中写满了不理解。

    “你们今儿做活动,买二送一了?不对啊,可我刚才明明听着,你说两匹料子都不要钱,还要再送她一匹料子,为什么?她救了你的命吗?”

    目光又在崔娘子脸上逡巡了一番,谷王妃的疑惑那么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又朝着徐妙容的裙子看去。

    “也没怎么啊,这么平平无奇的裙子。”

    小声嘟囔着。

    “谷王嫂嫂说什么?”

    徐妙容假装没听见,问了她一句。

    谷王妃连忙改口:“我说你的裙子真好看。可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要你的钱吗?”

    “没说不要钱,嫂嫂你听错了。”

    徐妙容嘴抽,这个谷王妃,满嘴都是钱钱钱钱钱,她眼睛里也写着,钱钱钱钱钱。

    “没有吗?”

    “真没有。”

    徐妙容对她“保证”,怕她继续揪着不放,忙转移话题,问她:“前几天过重阳,到处都办花会,嫂嫂年年都去鸡笼山登高赏花,怎么今年,我没见着?”

    “我……我没去。”

    回了一句,谷王妃脸上有些不自然。

    其实她原本打算去的,可那个疯婆子李氏,竟然背地里险些惹出鼠疫。鼠疫她是知道的,那可是传染病,谁沾上谁得病。

    她是和李氏接触过的,那天在花市大街上,她还请了李氏来府上吃枣栗糕。知道李氏府上有病老鼠后,她的魂儿都快吓掉了。

    洗了热水澡又洗药水澡,好几种药包轮换着,她的皮都快被洗黑了。终于确定自己没问题后,她才敢出门。

    重阳节,正好在她忙着洗澡的时候,她当然,是出不了门的。

    “前头已经从弟妹手上买了一万株花,有了这些花,哪里还看得上外头的俗花。在府里头吃酒赏花,也是一样的。”

    胡乱扯了一个理由,谷王妃的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说她羡慕徐妙容吧,对方没她有钱,安王也没谷王在陛下面前得脸。

    说她不羡慕徐妙容吧,人家敢跟陛下打赌,还两次都赌赢了。皇家花木供应的三成啊,那得是多大的油水!若早知道,朱棣是这么个态度,她也大着胆子豁出去一回,以小博个大。

    “弟妹最近一定很忙吧。”

    酸酸的说了一句,她感觉自己有点绷不住了。

    陛下啊陛下,你既然早有随大家怎么的,只要不花你的钱的心思,你倒是早点透出点意思啊。早透出意思,也不至于她和谷王死死地守着祖宗之法,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赚了一筐又一筐的钱。

    “还好,也不是太忙。”

    回了一句,徐妙容觑着谷王妃的表情,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念着她帮自己完成了一部分业绩……

    “谷王嫂嫂是个大气的,说起来,上回的事,我还没谢谢嫂嫂呢。若是嫂嫂不嫌弃,一会回去,我让她们再送几盆花到嫂嫂府上。”

    “不用了。”

    谷王妃有些憋屈。

    她到底为什么要买那一万株花,她到底为什么要帮徐妙容解决一万株花的份额?她好笨,竟然出钱,将人家送上了钱山钱海。

    “我突然想起,府上还有一桩十分要紧的事,我先回去了。”

    不想面对现实,她转身就走,连掌柜的为什么要白送徐妙容料子都不关心了。

    不过,没几天,她就知道了原因。

    时已深秋,应天府人尽皆知,云华堂的掌柜的顾兴来将铺子送给了安王妃。为什么?因为安王妃对顾兴来两口子有恩。

    顾兴来家中独子突发疾病,性命垂危,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生死存亡之际,是安王妃拿出了祖传的秘药,救了那孩子的性命。

    顾兴来两口子有感于安王妃大恩,又兼大夫说了,小子虽已痊愈,但日后,宜静养,多见山,多近水。应天热闹,居大不易,顾兴来顺水推舟,将铺子送给了安王妃。

    得知这一切的百姓:安王妃,真是个好人呀!

    可是,大夫先前不是还束手无策吗,怎么人好了,他又懂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望闻问切,其实是四样本事。有人会看病,但他不会治病。有人看着会治病,其实他只会看风水。”

    “所以,大夫让人搬家,是因为他看了风水?”

    一时间,整个应天府都讨论起了风水,从风水起头,他们又讨论起了应天府到底宜不宜居。讨论到最后,变成了辩论。

    只是这一切,谷王妃并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徐家的祖传秘药,到底是什么?

    秘药这么厉害,那为什么先魏国公和武阳侯还是说死就死了?

    她对秘药保持怀疑,当然,她心底里的悲伤也那么大。徐妙容,还真是运气好!

    与此同时。

    安王府门口,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说你要云华堂的分红?”

    看着眼前双眼肿胀,好似很久没睡觉的小袁氏,徐妙容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袁氏不知打哪里知道了,顾兴来家小子得的是疟疾,而自己给的秘药是金鸡纳,心里头不痛快,跑来找自己要分红了。

    虽然她很理解对方的心情,这就像你饿的走不动路,看到路边有熟人在吃大排档,你不好意思吃白食,便给了对方十块钱。结果对方拿着这十块钱随手买了一张彩票,却中了一千万一样。搁在谁身上,都有些意难平。

    但,十块钱换一顿大排档,怎么都不亏的。小袁氏这分红,要的名不正言不顺。

    “那崔娘子家的小子,是被金鸡纳救了的。而金鸡纳,是我拿出来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得到些回报。”

    小袁氏理直气壮极了,追溯源头,金鸡纳是她从漳州带来的,云华堂要给,也应该给她才是。

    “我不是回报了你一袋盐吗?”

    “那一袋盐才值多少钱?而且我要的明明是一引。”

    提到盐,小袁氏就来气。当初徐妙容冠冕堂皇的,拿一袋盐糊弄了她。那袋盐,没吃几天就没了。

    她本来心里头就不舒坦,知道崔娘子要把云华堂送给徐妙容,更不舒坦。凭什么,那金鸡纳树,是她给出去的,云华堂,就该给她。

    “提出分红,已是我念着我们的妯娌之情。你若不愿意,我就出去与人分说。”

    “说什么?”

    徐妙容气笑了,“说你一开始想拿个不值钱的玩意换我的盐,结果发现这不值钱的玩意有大用,所以厚着脸皮恬不知耻来找我要好处?岷王妃,金鸡纳是你要换的我栽的,能治疟疾的话是我说的,跟你可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凡你有点脑子,就赶紧捂着脸滚回去,让人寻找给你金鸡纳的神人吧。”

    “你……你说什么?你骂我没脑子?”

    小袁氏七窍生烟,她可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岷王妃,是她徐妙容的嫂嫂。徐妙容,竟然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你去啊,你现在就去,洪武门、东安门、西安门、玄武门都开着,随你走哪个门。”

    “你真当我不敢去吗?”

    “那你去啊。”

    冷笑了一声,徐妙容起身,示意月桃:“月桃,送客!另外,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沐浴,呵呵,怎么偏这个时候沐浴,是脸上挂不……”

    “因为跟你说话很脏。”

    “徐妙容!”

    小袁氏彻底暴走了,“我们袁家不会放过你的,我们岷王府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陛下面前,求个公道!”

    说着求公道,她当真气冲冲地朝宫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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