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简!叶桁!叶桁!刑简!

    梦中,这两个名字一直在耳边回响,梦醒,光明咒下,她缝缝补补。细看来,补的不是布娃娃,不是衣服,是一具身体。

    她在补着自己毁坏一半,血肉横飞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具发白的尸体,腕处横切开,血肉捣乱,是从里面扯出什么的模样。

    源源不断的金光从塔外涌入她魂魄之中,金光凝线穿梭在肉身的经络骨骼间。

    无尽光明与血腥暴力交织着,诡谲莫测。

    左华峰进来时看到这一幕,险些没忍住。“这具身体破成这样了,你还要?真要是补完了,不知是刑简还是叶桁了。”

    只剩魂魄的姑娘闻言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她占据叶桁肉身后,有无数人问她,是刑简还是叶桁,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只要看过她魂魄,就无论问不出这个问题了。

    她同叶桁有七分像,剩下三分在于眉眼更精致,溶于金光。

    “好在伍掌门将我另一具肉身寄放在塔中,拼拼凑凑,也勉强能用。”

    两年来,时不时有人来看她。偶尔是伍华殇,偶尔是左华峰,她每一次都是在修补身体,强化魂魄。

    左华峰问她:“如今你是叶桁还是刑简?”

    她低头看了看,一具尸体血肉开绽,一具经脉七零八落。“刑简与叶桁,不都在这里吗?”

    有了肉身,就执着于我。

    初始,她给两具尸体剥皮切割时还十分怪异,内心满是荒诞。两张脸并排在一起,一点都不像,自己究竟是哪一个呢?

    她请左华峰给她带了面镜子,她看了看,都不像,她是谁呢?

    后来手愈发稳,技术愈发熟练时,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再问了。刑简在这里,叶桁在这里,她可以是刑简,也可以是叶桁,或者是其三的。

    她更好奇的是她为何还有魂魄,为何魂魄带至纯金光?

    伍华殇道:“那日你借司法神位,魂魄已近神之传承,而肉身远远不及,故而接近全毁。本该再入轮回,走封神之路,是佛家参与了你的因果,强行将你拉了回来。”

    “建明城百姓为你建生祠,这些是你功德无量。”

    “先生大义。”他道,“你会成神的。”

    她应了声,继续忙自己的事。自从魂魄状态,情感愈发平静,爱恨难起波澜,唯独心念观微万物。没了躯壳,得失之心没了着落,对世间的看法也开始归于天然。

    缝缝补补三年,她终于修好了这具身体。以玉简为心,金色神光从心脏处蔓延身体每一处,她躺了下去,开始融合,感受手脚新生的剧痛,伤口愈合的瘙痒。

    再睁开眼时,她有了呼吸。

    左华峰来时,里面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开始收敛,看着突然出现的人,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你……”

    “多谢五年来看我。”容貌介于刑简与叶桁之间,勉强算得上清秀。令人好奇的,是她为何不干脆修补原来的容貌。

    “叶三先生。”难得正经,令人侧目。

    她弯身行礼道:“刑简就好。不知如今,虞先生可安好?”烧得一片漆黑时,她曾见漫天佛光。隐约有记忆时,她曾闻经声颂古。

    “那可大大不妙了!”左华峰盘坐于地,揪着自己新长的胡子。“那虞先生触犯了法华寺规,数百杖刑,打得是皮开肉绽,下不来床!怕是不日就要被赶出寺。”

    他说得这样生动,绘声绘色,好似行刑那日他就在现场一般。刑简撑着脑袋如听评书,他竖目瞪道:“你不信我?”复又叹了几声。“有些人是一修就修了五年,外面人天翻地覆,她安稳自在。”

    刑简笑道:“我自是信左上仙的。若非上仙□□,将我肉身放入浮屠塔中,怎有我今日修补之果。”

    这话一出,勾起左华峰伤心事来。“你也知道的,本来是想让我那小弟子来浮屠塔的,她碍于半妖身,道心不稳,正好来此炼炼心,误打误撞反倒将你送了进来。”

    刑简盯着他,眼中漾起笑意,道:“若非上仙与神君设计让我大庭广众之下占据叶桁尸身,我这也不至于被逼进了浮屠塔避难。”

    一开始,她一直以为是伏御同外人设计了她,后来直到那日司法神君降世,白发似雪,她灵光一闪间想起了尧光换身的那一夜,同样的神力,另一个从始至终就是左华峰。

    左华峰点着她,道:“你!你!你!”又说不出其他话,像是气到了,甩袖就走了。

    不知过了几日,他又探头探脑地出现。“叶三小友,这些年浮屠塔住得怕是无聊了吧,我这边有个小朋友送与你做做伴。”

    刑简嫌弃地盯着他,以及他后面跟着的伍华殇。难得见尧光掌门满面挫败的模样,仙人仿佛瞬间老了许多岁。

    从身后拎出个裹在道袍里的人,头上蒙着个布袋子。尧光秘闻在眼前,刑简立刻坐了起来。

    “这位是?”

    伍掌门掀开袋子,露出意气风发的少年脸。

    “眼熟。”刑简点点头。

    伍华殇道:“这是我家弟子宋冉,近来道心受挫,心魔入体,犯下杀孽。经长老商议,送他来此炼心。”

    刑简见鬼般看着他们,浮屠塔中妖气怨气横生,滋长心魔的最好养分,如浮屠塔便相当断了前途。“尧光行事果真近道……只是有何需要我做的?我又如何能?”

    伍掌门屈身向刑简行了一礼,道:“还请叶三先生助其一臂之力。”

    刑简连忙摆手,道:“不妥不妥,何况我也是自身难保。”

    “他本就执拗,见了雅裳妖身更是受了刺激。”

    “这……行倒是行,只是……”

    “我等可助先生离开浮屠塔,正大光明。”

    “愿一试。”

    刑简收回了手,接下了宋冉这个麻烦。

    那二人走后,她思虑着靠近上下打量这个年轻弟子。模样不错,根骨不错,又是难得的修心人,如今心魔难驱,剑心不稳,以致面上都有几分恐怖相。

    虽然他曾经抛下过自己,不过刑简并没有兴趣折磨他来达到自己的痛快。她将自己收拾得整洁些,好与这位小友为伴。

    宋冉曾是北峰最优秀,最闪耀的明日之光,他本可以成为第二个夕氏仙人。枕清泉而眠,摘明星为烛。

    周围的光黯淡,邪气横生催动心魔生发,他隐约清楚,这是浮屠塔。

    “你醒了呀!”

    他从五藏召出澄明剑,原本银光一片如月的仙剑萦绕黑雾,顺着剑指缠上手掌。如被啃啮般,他甩开澄明剑,剑落地铿然,他直挺挺迎下黑雾,赴死。

    未如想象中痛苦,只是被撞翻在地。宋冉感觉受到了屈辱,怒视前方,是一个软弱的姑娘,周身便是邪气。

    “瞪我做什么?在浮屠塔,我可是唯一的活物,惹我生气,我就不同你说话,闷死你。”

    宋冉一言不发,坐到旁边去,闭上眼。

    “不理我了?虽然你是伍华殇送进来的,不过进了浮屠塔,你我都是魔物!”

    “是……伍掌门……送我进来的?”

    少年说得小心翼翼,微微抽动的后背看起来脆弱极了。

    “是呀。”刑简挠了挠耳朵,弹手。“我上次是自己走进来的,你的规格很高哟。”

    宋冉又不开口了。刑简也不急,坐在一旁安安静静修炼。等她一圈下来,伸伸懒腰,这才发现宋冉从始至终没动过位置。

    这……

    走近一看,才发现不得了。黑气爬上面,咬牙切齿,这是心魔发了呀!

    刑简伸手弹在宋冉额前,一道金蓝色光芒顺之进入他体内,帮助他疏离气息。

    清醒过来,宋冉捂着额头瞪着这个蹲在他面前痞子样的姑娘。“你敢打我!”

    “是呀!”刑简嘚瑟着,晃晃腿。“尧光弟子呀,没被妖邪打过?那你修为也不咋样啊!”

    “我不是!”宋冉恨道。

    “不是啥?不是尧光弟子,还是不是修为差呀!”

    宋冉瞪了她几回,并没有什么用,他明白这人修为不低,如今剑心不稳,他也不能动手,愤愤不平地往旁边又挪了挪。

    刑简满不在乎道:“你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理你呢!你们尧光从上到下就只剩张脸。”装得仙风道骨,修为没人伏御高,干活没人爽利,规矩还一套又一套。

    不过,她现在还不能让宋冉闲下来,省得浮屠塔的邪气又影响他。不远处,是澄明剑。

    耳侧是剑划过地面的金戈声,又是敲击声、跺脚声,宋冉烦得不过,顺声去看这个妖邪,险些一口血气急攻心。

    这人……竟然在踩他的剑!

    “你!你这种妖邪,怎配碰我的剑!”

    刑简在澄明剑旁跳来跳去。“邪气横生,原先是把仙剑,现下也是妖剑了。”

    她跳着,跑到宋冉附近坐下。好奇地问道:“你们尧光不是有一年一小试,三年一大炼吗?你这么厉害,名次如何?听说魁首还能修习什么剑经,你练过吗?”

    宋冉不理她,刑简继续问。终于磨得人开了口,道:“我的剑从不会低于人下,至于《大化剑经》,其中的奥秘,你这样的妖邪,是永不会懂的。”

    “不要满口妖邪妖邪的嘛,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妖啊!我原先也是个普通人。”刑简沉下语气,甚有几分低落样。

    “哦?是吗?”宋冉扬起调子,似有但闻其详之意。

    “你想听啊,我说与你听呀。”

    “不必了,你是邪道,我原正道,正邪不两立,我不杀你已是仁慈。”

    “你不想听我偏要说!我原也是正道。”

    刑简缠着宋冉,说起故事。

    “你知道卫都吗?那儿有座落霞天府。”宋冉自然不会接话,她只能自顾自聊天。

    “我家住在落霞天府旁边。自从母亲过世后,就一直同我的一位朋友住。打小,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最厉害的人!一开始我想成为仙人!”

    宋冉嗤了声。

    “不要打扰我!真的,我以前很聪明的,就是后来没人教我,我就想,做一名大官,刚好湛国有公文,女子有杰出贡献,就可当官。我很厉害啊,所以成功当了一名小官。”

    说到这里,刑简叹了口气。“后来你知道的,三国打仗了。”

    “你上了前线?”宋冉很难想象她的经历。

    “哎,没有,所以丢官了,我到处流浪。那几日,我饱一顿,饿一顿。后来,我就到了建明城。”

    “建明?”宋冉耳尖一动,之前那里发了一场时疫,有一位先生求得了神降。

    “是啊!在建明城住了几年,谁知道那么倒霉就发了温病!我感染了,官府不给我饭了,我饿得狠了,就去偷了口,差点被活生生打死。”

    “我在建明城任人欺负,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妖,也不知道为什么,杀了人,再后来,我就来这里了。”

    “很倒霉吧。”

    宋冉本来是不信的,可听到她说,是近几年来的浮屠塔,他恍然想起有一年,师父和掌教真人的确开过浮屠塔,关进了什么人。事情种种,奇迹般对了上去。

    “你造了杀孽,就是妖邪!”顺理成章说完,宋冉想起了什么,愣在原地。造了杀孽就是妖邪,那他一怒杀了人,也就是妖邪。

    “才不是呢!人生在世,迫于无奈,少几个人不是很正常?我都这么倒霉了,又丢了官,又感染了温病,就因为我胡乱之间杀了几个人就要被永远关在这个地方?”

    “因一己之念,犯下杀孽,反阳向阴,就是邪,邪就是邪。正邪,不两立。”

    “那好啊,就算我是妖邪,我就不能有颗向善的心?以前我是错了,可现在我知错,我想赎罪,难道不行吗?”刑简看着宋冉,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们道家不就是讲究至性为善吗?”

    “向阳之道,至性向善。而妖邪向阴,从根本上就是恶!恶者,尽数都该杀!”宋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不悔除恶,只悔一时受心魔所误,成恶。”

    “你这人,修心修魔了!”刑简恨得想踹他一脚,事实上,她也这般做了,然后迅速跑到角落,以防人炸起。

    “妖邪!”宋冉只是骂了一句。

    刑简钻在角落,继续道:“至善近道,道者万物为一。你们不是讲究道为世间法则吗?那道,会错吗?”

    宋冉看她如痴傻人。“道为至极理,自然不会错。”

    “那好了,自然不会错,那一切就合理了!神仙人是合理的,鬼妖魔也是合理存在的,存在就是合道,合理,你又为何要这般绝地。”

    宋冉哼道:“道不会有错,偶尔偏离,需要修正,这也是合道。”

    “道都有阴阳,气也有强弱,偏你只清不浊,你比道还要绝对。”刑简插着腰哼道,“所以注定了,道有永恒,增损有数,而你一定会消亡,而且不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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