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艺大赏。

    薛情背了张大圣遗音朝雅座去,一路上生怕傅语德追上来又怕她不来。她心下纠结着,眼尖地自人群中挖到了解溪重的身影。

    他今日忧心忡忡,眼下青色遮不住,身旁一左一右各跟了个壮硕大汉,似为人胁迫一般。

    足下一滑,转着轻巧的圈子欲往那人身边凑。

    解溪重猛的见个姑娘朝他撞来,心底十足一震,但见张熟悉的笑脸娃娃面具,这一忧笑了出来。这位薛姑娘不待转到他面前已被二位山贼拦住,她埋怨道:“从哪里寻来的两个家丁,十足碍事!”

    解溪重温和地行了个礼:“薛姑娘,果真有缘再遇。”

    薛情一手拿着面具,悄悄露半张面,另一手作噤声意,道:“我特意报了假名,烦请公子通融则个。”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湛国顾云竹。”

    薛意眼如点墨,中笑意微漾,水墨山水有些许人烟火气。她笑着问道:“先生可是湛国之人?他乡遇国人,实幸之,还望先生好生努力,为我国增光。”

    “至于这二位……”薛意绕去之时顺便撞了其中一位大汉。

    她身量瘦弱,本没什么气力,这一下却是凝些灵气于指尖,不待片刻,这人冷汗淋淋,口中嘟囔不清。另一位见他这模样,思量一下,昨日里已敲打过解溪重,那姑娘又在他们手上,翻不出什么浪,还是看病要紧。

    会前常有押赌下注惯例。

    只出了傅语德这么个意外,年年约不至,今不约而来。众人心底押她多过其他几位老先生。

    “傅先生年少成名,又师从多位大家,技法娴熟,心境广阔,有绝曲《十三归》。若此次大赏无题,各自发挥,便有些难了。”

    薛意领了牌子去自己的座位,赶巧便听及这些话。心底冷哼一声,若是两年前的傅语德还有可能,今儿有心魔难除的傅语德,弹《十三归》恐怕是折磨多于享受。

    足下步子不由轻快些,到了近处,忽然停下。本该是她一人独享的地儿传了另一个呼吸声,安静得易忽略去。她干脆大方抬手,撩起纱幔,里头坐着位少女,面上一张薄纱,眉如黛,气华雅。

    薛意笑兮兮道:“这位先生可是走错了?此处是我的座所。”

    “三公子,我是来见你的。”

    傅语德侧身,双手撑案立起,踱着缓慢从容的步子至傅语德面前。她是出名的冷美人,稍落至面前这人片些,骤然稀碎成散光。

    薛意心觉有趣且又烦躁,道:“傅先生,十三归梦早些醒,回头尚未晚来至。做局又破局,先生的琴风为人叹仰,棋风教人不敢恭维。”

    傅语德噤声,闻奚落语扎心,勉强叹一句道:“我若说不愿,三公子信否?”

    “我信。”

    恍如隔世的惊喜,她一时竟生出些果是三公子信她的欣慰来。“那三公子再信我一句,不要参加此次大赏,早些离去。”

    薛意简直忍不住狂笑意,趴在傅语德肩头,道:“舍得?这么大的戏码自然是人愈多愈好。傅先生,你我交识,知我素爱美人,其意更不可辜负。”

    她透过纱幔去看外面推推搡搡的人群,同热锅上蚂蚁般,聚众或长叹或争论,终是要摔袖回座。

    三三两两散去时,那一抹灰影愈发清晰,学琴之人俱是傲骨风雅,他也是一身风骨,愈往人中凑,那点子避世而居的意味如炙香愈浓。

    教人痛恨他的干净利落,羡慕之余还得远远瞧着,诽上几句才勉强甘心。

    这一边,傅语德开始与她论往事,晓以情。向来冰冷的人一旦好言好语实在是令人难以不动心,然这话她听得多了,自傅语德敢对她设局开始就不用听了。

    “罢了,好好比赛,莫教我丢面子。”

    那时交好,常也是这般的话语。

    傅语德年少出名,转身离了楚国,与一位年少的三女公子交好,为之惋惜者大有所在。

    时,三女公子是个狠人,手段也狠,硬的不行,便来挑衅。

    “傅先生是独一无二的琴师,阁下亦定是琴艺过人,方与傅先生成就高山流水的佳话。今不才欲与阁下切磋一番琴技,烦请傅先生指教。”

    薛意真不知这人哪里来的脸指名要与她比试,点傅语德为判。

    傅语德冷着眉眼道:“也不是随意一个人能与三公子同案,我替三公子领教阁下的好意。”

    薛意赞许地颌首道:“好好比,莫教我丢了面子。”

    傅语德闻了,心底熨帖极了,年少意气舒展,直逼那人不敢落音、大汗淋漓,才畅快。

    “三公子相护之情,我日日夜夜不敢忘,然三公子却是不喜见我。”

    薛意清浅笑道:“我好美人嘛,你面纱与我相见,心动也不许。我的傅先生,一年多了,怎的如今连面都不教我看了?”

    她伸出二指,如登徒浪子般要去勾人家面纱。傅语德出乎意料,略退半步,竟是不愿意,薛意一笑了之。

    “这是谁与谁生分呀!强引我入梦的是你,我反击总是合理罢,熟料傅先生的心思真是胆大得很。这般那般皆是你,正反都是我错。你不教我见你的面,你呢,可想看看我?”

    傅语德怔然颔首,见她利落地褪下面具收入五藏,重换了张素白面纱,衬得眉眼愈发如水墨山水般,便是夏日炎炎亦要生出些白雪意。

    “你......”

    薛意干脆赶人道:“看完了便走,大赏要开始了。”

    一年一度的琴艺大赏,闻名而来之人自不在少数,位置却只有十二雅座,剩下的便都是散座。一轮一轮比试,只从十二雅座中选三位技法、琴心皆上乘者。

    惯例一来便是张成曲的调试,散去看热闹的人物。

    祝词方罢,有女先生纷纷捧香盘而来,打香篆,度长一炷香。曲谱发至诸位手中,是一首《长韵》。

    《长韵》一曲三调,自技法上看不算上品,却能迅速辨出琴者经验几何,做之开场,不亏。

    回文篆香,白灰自一点漫长,薛意瞬自其中闻得芽庄檀香与惠星沉香调配适度的香气。沉香为君,檀香为臣,一点梅香怡从其中调和。

    以花神位论,她所坐便是梅花花神位。以此花神位推,糊名时亦可推出身侧之人。

    《长韵》虽非上品,聚众比试心境更为重要,些许琴师手中失衡,只得遗憾退出。十二花神位所坐皆是往年十二位大赏之人,便是傅语德此刻只能摆琴散座,花神位一旦有失误,散座中表现卓越者便可取而代之。

    以至《长韵》了,傅语德已坐到薛意斜对角位,她身侧几位很是惴惴不安。

    杜家主事人是位过而立之年的先生,留一把美髯胡,高冠博带似古时人物。仔细查录此次大赏情况,避免误漏。

    两侧长几,或长或幼的副判先生们各在纸上撰着蝇头小楷,模样肃穆,时而争论几句,或是气急败坏往面前香炉中发泄般掷一块香饼。

    若是发觉场中琴师浑水摸鱼,脾气暴躁者甚至冲到那人面前,且讥且讽,待那人面色爆红,他总结陈词:“修琴亦是治学,治学需严谨,你这般如何对得起自己修琴多年!”

    扰了他人琴音,亦是不管的,所谓之泰山崩而色不改方是大赏所选琴师。

    等时辰至,场中博山炉重换香,副判身后的杜家小厮收纸作判。心中实在激动的年轻先生不待收纸,灵力作诀,卷纸飞上主事人的长案.

    薛意觉得他们实在有趣极了,这点好心情持续到十二位自报家门时,不故意难为人家,总归是信仰为学问的先生。

    虞大圣人坐了牡丹花神位,解溪重于他那桂花花神位一动不动,傅语德坐了她对面的莲花花神位。

    大赏随即开始,杜先生作了一番祝词,勉强进入正题:“诸位先生皆以琴长,以琴心,以琴愿。高山流水觅知音,其中难为众中众。今时大赏以之为题,一炷香为限,作生曲,至,请众座为判。”

    薛意觉得自己方才是眼瞎了,高山流水的题目俗之又俗,翻不出新意玩。

    诸位以抽签为序,她恰好是个不前不后的五。

    她素爱极端的挑与极端的静,只玩个高兴,罢,听惯旁人的抽气声,仗着无人看清,趴到案上香篆边,瞧香灰。

    管她呢!反正她就要剑走偏锋!

    之后的高山流水都不足以平复她的激情,直至一抹弦的干涩,如皓月骤然拉开夜的帷幕。她抽动般侧耳去听,那个位置,是虞大圣人。

    月升中,是风清星浅,月渐落,是掀开黑的光。

    虞章的琴音无争无执,恍似禅道不着一物。高山流水便是高山流水,弦起弦落是本来无一物的空。

    “许最空处便是百味交集,无喜竟也这般苦。”

    薛意将脸彻底埋在袖中。而无人可见处,虞章收琴微微叹息,他似有所感,朝薛意位处看去。许是眼瞎得很,他竟是觉得薛意心底纯良,是个善人。

    薛意的纯良早被她丢到哪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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