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的夏日,不似湛国般晒得骨血透干,只较春日多一点阳日,软薄春衫留春情。

    正值下午上工时,客栈中无闲人,跑堂支在墙角打盹,只有位素白衣裳的少女自斟自饮。

    “能否借口水喝?”

    少女眯着眼看去,一口酒险些呛在喉间。“你……”

    来人是位额心生美人痣的公子,满头白发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人身批白狐裘,恍若从极寒地而来。

    少女看着公子好面貌,贼心不死凑上去。“公子,喝酒不?我请你呀!”

    “律文规定,公务之中,不得饮酒。”

    少女又巴巴与他倒了盏茶。“公子生得真好看,如何称呼?”

    “图门夷。”

    真是实诚的公子。她至此,才看清公子衣袖上绣的图纹,是獬豸。

    “听闻楚国图门一族乃九歌台祭司人选,天文星象甚至律文历法,无一不通。这一代图门公子与青阳王姬可谓并称楚国双星呀!”

    图门夷点头致意,不卑不亢。“在其位,谋其政。叶公子过誉了。”

    “啊?”叶桁一听,苦下脸道,“宛丘都把我的画像发到你们楚国来了呀!”

    “是古州,叶公子救灾有民心。”

    叶桁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希望如他所说。华家若真是在三国宣告她所作所为,实在是丢尽湛国脸面。

    “图门公子参悟天道,今日是有何天机告与我?”她将笑盈盈的面凑上去,点点杯子,道,“我请你喝了盏茶。”

    一盏茶换一个天机,好买卖。图门夷强压下嘴角笑意,出声不由得带些笑语。“古州一事,我看到了,你做的很好。至于辰州,不到时机,不必前往,回湛国去。”

    叶桁哪里听过这样的话,要是换了旁人,她恨不得打上去,现下是图门夷,她竟然觉得心底熨帖极了。半晌,她笑道:“你好有意思呀!我真是喜欢你。”

    图门夷在她一番胡言乱语中侧身,“你可千万不要前去”后离去。

    叶桁笑眯眯,连连应声。

    当天下午,就赶到了辰州百里城。进城第一日,她险些中了“仙人跳”。

    事情说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她虽说戴了张面纱,明眼人一看还是姑娘模样,当场就有另一个姑娘跪在她面前,要卖身混口饭吃。

    这样的故事,在各家话本中是层出不穷的老掉牙,坏就坏在叶桁爱凑热闹,爱美色。

    这姑娘眉眼中一脉楚楚可怜,惹人心动,与她对视时又明显躲躲藏藏,怀有他意,明眼一看就是另有隐情。

    叶桁激动地伸出手去扶姑娘,姑娘也顺势倒在她怀中,诉说伤心事。二人走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姑娘也哭了一炷香。

    这时,姑娘身子一软,直接从叶桁怀中溜了出来,栽到地上,一声叠着一声恸哭。周围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叶桁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即伸出手去扶她。姑娘扯着叶桁衣袖,边哭边喊:“我不想同你做这样的事!”

    伸出的手,僵在原地。她说什么!叶桁觉得有一瞬失聪,周围人凑热闹声已纷纷飞入耳中。

    她欲辩无能,欲哭无泪。“我虽然比较爱同姑娘亲近,但我心上人,实打实是个男子啊!”

    这位姑娘边哭边喊,道:“我卖身是为侍奉姑娘,混口饭吃。不敢卖身与公子,只想卖身与小姐,熟料小姐人如明珠,心有龌龊。”

    在周围人指责中,姑娘不紧不慢添上最后一句。“连银钱都不曾付,一路上只问最近哪里有客栈。”

    图什么啊!叶桁恨不得掐死爱凑热闹的自己,她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不忍心欺负姑娘。

    只得认命从袋中掏钱。“够了不曾?”

    姑娘一看,又要哭。叶桁恨得无话可说。

    这时,人群中一个少女声道:“依楚国律法,当街讹诈,当交由府台处置,五杖。”

    少女露在面纱外的双眼秀气文雅。她向叶桁一点头,复道:“他国友人你们也骗,若是影响两国交好,可不止杖刑这般简单了。”

    她从袋中掏出银钱,扔过去。“拿了钱,就走。”

    说罢,与叶桁率先离去。这次,终于没人拦了,叶桁心底也真是乱极了。

    “叶三公子,远道而来是为百里旧事?”

    叶桁还在想着方才事,一时不想搭理人,少女轻“咦”声,看着叶桁疑惑道:“不识得?古州之时也不见你是个愚钝人。”

    不管了,下次再也不能管破事。“这次不必旁人来探,我也总算得见青阳王姬一面。”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有了几分思量,先将傅语德一事压下。

    “叶三公子下榻何处?”

    “秦楼楚馆。”她朝着青阳庚玙摊开口,“可愿随我一同去?”面前这只手柔软干净,不沾半点血腥,不见一丝心计。

    青阳庚玙将自己的手伸过去,与她握在一处。“好啊,走!”

    两人执手,笑着冲出人群,在旧街上急走,时而打赌,让输家去问路,像一对寻常人家交好的小姊妹。

    青阳庚玙读着匾上字,道:“风吟馆,且听风吟?”她见叶桁亦是仰头去看,面上虽也是笑盈盈,其中挣扎亦是。

    风吟馆曾有位却听姑娘,与位恩客相好,生下了一个女孩,原本只是风月龌龊事,难登台面,却是在几月前古州琴艺大赏中彻底传遍。

    “就这家,传出去也不丢人。”青阳庚玙窃笑着拉叶桁入内。

    暖风中裹挟着浓浓的香料气,熏得人直往里栽,微黄烛火下,年轻男女两两结伴,饮酒玩闹。

    “今日登台的是却鸢,其母乃是曾经风吟阁头牌却听。”

    “几月前,这位姑娘在古州当众指认杜家先生,没曾想又回来了。”

    旁过之人随口聊的几句传入耳中,叶桁听得一动,晃晃青阳庚玙手臂,道:“听他们说什么登台,我们也去看看。”

    正往中台去,几个姑娘围了过来,以个中年女子为首,薄衫浸香,熏得叶桁捂鼻后退。“莫要再近了。”

    女子步子不顿,面上无尬意,却是立得远了些,手中团扇悠悠晃了几下,扇去些厚重香气。“两位贵女,想如何安排?”

    “一间雅室,其余茶点照例两份。”青阳庚玙向前走了两步,不偏不倚挡在叶桁身前。

    很是熟稔,几个年轻女子簇拥二人往楼上雅室去。“馆中姑娘熟些音律,可与二位贵女解乏。”

    青阳庚玙道:“方才听闻有个却鸢姑娘今日登台?不知她可晓琴技?”

    “整个馆中再寻不出一个比她琴还好的,贵女好眼光。”路有些长,时而有人撞来,二人脚步轻巧闪过。

    姑娘似是觉得冷场尴尬,主动说起些玩笑话。“却鸢姑娘的母亲可是大名鼎鼎的却听姑娘,才貌俱佳。若不是资历不够,也是能参加琴艺大赏的。她这一身功夫,尽数传与了她女儿。”

    叶桁问道:“那却听姑娘何在?”她捂着鼻子,声音略有些闷。

    “前几年走了,她身子骨一向不好,熬不住了。”姑娘推开房门,“就是这里了。有窗子,也能透口气。”她主动走到茶桌前,替二人洗茶、斟茶。

    青阳庚玙取出个银子交到姑娘手上。“不得聆听却听姑娘的琴技,是无福分,能一赏却鸢姑娘琴音,也是缘分一场。”

    姑娘连声应道,退了出去。

    叶桁解开面纱,倒在了塌上。“这里好,就是很费钱,否则一直住这听曲,也算美事。”

    青阳庚玙端坐桌边饮茶,很有王姬风范。“怎闻叶三公子居泽令县,住的也是秦楼楚馆,想来不是大问题。”

    “为何要点却鸢姑娘?”

    “我倒觉得,是你想找她,我只是尽地主之谊。”

    叶桁支着脑袋,看她端正模样,卸力重新倒下去,叹道:“你们楚国双星可真有意思,以前怎的不认识?”

    “你见过祭司大人了,又为何还不快些离去?”

    “图门祭司让我趁胜追击!不走。”

    惹得青阳庚玙低声笑道:“我认识祭司大人,他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楼下传来琴声,如隔时空千年有惊鸿一瞥,欲留不住。叶桁闭上眼,浅浅叹了口气,道:“也曾当众指认亲父,如今却能甘心登台,变得可真快。”

    “若不是叶三公子为却鸢姑娘指点迷津,她怕是此生都不会去寻父、指认。”

    “哎呀!我以为,你会不想提这事呢。”指使傅语德,欲掳她来楚。

    “难道不是叶三公子先提的?”意图明显,不能视若无睹。

    二人对视一眼,又摸清点对方,认为不是好时机,心思沉了下去。

    这时,门外姑娘传话“却鸢姑娘为贵女抚琴”,叶桁翻身而起,戴上面纱,窜到青阳庚玙身侧。

    却鸢行礼,调琴。“二位贵女想听何曲?”

    叶桁道:“弹姑娘最拿手的即可。”

    却鸢抬手便是一支颂山水之曲,技法上有精心雕琢过的苦工,却少了份与天独厚的才气。叶桁听惯了名师大家,偶一听,其中脂粉意味也是独特。曲到后段,山清水秀转为穷山苦水,听的让人不免唏嘘。

    姑娘抬手端座桌旁,眉眼不动,问道:“我知晓二位贵女是为何而来,无他,这月余想听我这故事的人,也不独二位贵女。”看她这般面色如常,早知如此的意味。想来这几个月确实有很多人找过却鸢了,她才能将一段凄苦事说的这般平常、随意。

    故事中才子佳人相遇之时才子不过一十六岁,佳人一十四岁已是风吟阁远近闻名的听风姑娘。少年与少女的初遇,带着话本中的暧昧情思与意气风发的浪漫。

    那时杜先生还是杜家的小公子,与听风姑娘因琴结识,因琴生出情思。少年的冲动从不顾及家世身份,一朝有孕,杜公子带信回家,准备迎娶少女。临走之际,他写下婚书,告与苍天大地。

    只是这一走就再也未曾回来。听风姑娘在怨恨与忧苦之中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而她自己也在却鸢不足十岁时因病重撒手人寰,寻父一事彻底落在了却鸢身上。

    叶桁思量着道:“上回见杜先生,人品也算正直,竟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却鸢姑娘后来不曾去彻查?”

    “查到了又如何?这是我母亲的执念,不是我的。”她现在这样说,与那日执迷不悟的姑娘,两种模样。

    却鸢收琴离去。

    “青阳王姬有何感想?可是在同情那位听风姑娘。”

    青阳庚玙疑惑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自作自受,自为情苦,有何可怜?真有本事,又何必将遗愿托于自己儿女,成为儿女烦恼。”

    “为情所苦,耽误大事,耽误自己的人生。真不划算。”叶桁颔首道,庚玙亦是赞许地看她,二人对视一眼,对彼此了解更深了一层。

    青阳庚玙忽道:“叶三公子不日将与宣国沐氏结亲,沐老夫人对叶三公子很是看重。”

    这样的事不是三国秘闻吗?怎么还没一撇,就到处疯传?叶桁想连连苦笑。“青阳王姬可有何指教?”

    “我认为这桩婚事不成。”青阳庚玙侧身定定看着她,凤目生出万种璀璨。“因为我喜欢沐将军。”她笑着,看着叶桁。

    王族的喜欢,素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叶桁毫不怀疑,这位王姬的意思是直接杀了沐戈。

    “叶三公子样样都好,唯独生了一颗圣母心,手上不愿意沾染血腥。”

    说得叶桁直接闭嘴,少有人说过她善良,没有恶贯满盈来评价,算是不错了。

    她自娱自乐的斟茶饮茶斟茶饮茶,窗外的热闹散了,重归之前一片暧昧的昏暗。透过门,隐约可见烛火晃动,如观影画。

    “这……”她与青阳庚玙对视一眼后,率先走过去,拉开门,门后滔天巨浪险些将她拍倒,身后青阳王姬一把将人拉来,叶桁抬脚把门踹了回去,配合默契。

    再看窗外,已是一片汪洋,中间点点黑影是呼喊的人。“王姬看,那些人身上服饰似不是现楚国衣裳。”是幻境!

    青阳庚玙默默颔首,手中火灵萦绕,迅速撑起结界,于此时,叶桁手中灵阵初成,一棵树落地而生,在水破房门时,树枝冲破屋顶而去。庚玙顺着叶桁拉劲落在树枝上。

    树愈长愈高,冲天而去,水愈涨愈高,滔天不绝。

    叶桁手中控制灵阵,忽然心有所感,望向远处只剩一个屋顶的听风阁。那出屋顶似乎站了个人!她怀疑是晃眼,再看时果然不见。

    却一抬头,看见那人移动她上方的树枝上,立在树梢晃动,似是随时都会冲走。

    叶桁朝他挥挥手,笑道:“也来躲水?”这人垂下面颊,漂亮的双眼无神只是点缀其上一般。

    “你……”她看着这张脸,心中诡异感更甚。却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这人手触上树枝。从那一段起,寸寸重归木灵。

    “青阳庚玙!走!”

    这是冲她而来的,她也根本就抵抗不了这股与她出于同源的力量,只能沉入水中,眼看水淹过一切,在百里山庄浓重的恨意中沉默。

章节目录

修仙人不配谈情说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余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余谖并收藏修仙人不配谈情说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