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他?”刑简惊疑的尾调转高又飘低,闪过无数个思虑,方道,“不算深仇大恨,也不算相知相惜,就算有些熟识,做朋友,他确实不错。”

    “莫要惊慌。”虞章竟是反过来劝道。恨得刑简要白他一眼,有什么好惊慌的。就算当年是打算背弃千金一诺去嫁人,最终不也是没嫁成嘛。

    “他深陷心中魔障,为亡国一事耿耿于怀。又谈及涉谷一役,我不曾亲眼见,不忍听,然还是想了解,有关与你。”

    刑简莫名心虚,不敢再看他眼神,试探性地靠在虞章怀中,见他不推开,才定心。

    “其实,我也是留了一招的,我早已让伏御准备好,成为刑简后,也不与叶桁沾上干系,不背因果。”

    虞章道:“有些人,如沐戈先生,重生命,不虚度,故而万分努力,不惧因果,而有些人,轻生命,只求痛快,故爱而不甚,就如你,执念剥离因果。”

    刑简听了听,想了想,哼了声:“大战将至,不可指责伙伴。回去了就带你去找伏御,找叶重钧。”

    夜将至,刑简看尽天边最后亮光,她降低自己躯体的存在度,尽可能放大自己的感知觉,以联系此间一切,感受气流波动,送来泥土腥气,耳闻漂浮在此间久久不能消散的怨念,最终一声叹息结尾。

    黑影中勾勒出个人形,像是笼着层黑纱,看不清模样。这人抬头,头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有一两丝光亮,同他们现下的情景十分相似。

    这就是幻境形成的因果?

    刑简追逐而去,凝实人形,跨越虚实界限,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蜂拥而来,头顶松软,四肢同样陷在松软之中。

    踢嗒踢嗒,声在头顶响起,远远近近,原来她竟是被埋在泥土之中。愤怒、不甘,被一同封存,她在地底深深叹息。如最终如此,到底莫要见天日。

    终于有个人将她挖出,冬日的雨水冲洗着泥土,想必已彻底化作枯骨一具,只剩断线的思绪漫无目的漂浮着。金星化作莲花,托起她残存的意识,向天际飘去。

    恍然梦醒,刑简坐起来,顿感一阵头重脚轻的虚软,辨清身边是虞章,她极力理清思绪,确实头痛难忍。“共情?”

    虞章颔首,幸好不是心障。

    “沐戈如何?”

    庚玙很有义气守在沐戈身边,以防生变。沐戈盘膝而坐,面色看上去与平时没有什么大变,只是双手紧握破风枪,近乎执念。

    “他惯会忍耐,当年他家中巨变,在外不得归,也并无什么大错。”

    弑君?后来,颓势难挽,他想必忍耐着做了许多违背本性之事。

    虞章道:“我可为沐戈先生诵经以克制心魔,不过,到底还要看沐戈先生自身意愿。”他单手结佛印于胸前,垂目时念出《清心咒》,梵音如渡。

    刑简深觉,长埋地底的阴寒怨气也在梵音中一同消散,这时,庚玙轻碰臂弯,两人默契退后。

    “你方才神魂险些为幻境所吞噬,幸有虞先生及时为你接引。只是,你看到什么了?”刑简不答,庚玙等不到,决意引诱:“你可知,宣国是如何灭国的?宣国皇帝是如何死的?”

    “我看到一位被活埋的将军,这里的怨气怕是那位将军被活埋时不甘而生。”

    庚玙道:“怪不得那些黑影人说什么叛国之徒,这就对了。杂书上记载,确有一位楼姓女将军,两军交战之际,国君投降,敌军畏惧她,便将她活埋地下。只是......”

    “只是一位忠君爱国的将军,宁愿战死也不投降的将军,会因为不甘就开始散出怨气,祸害她守护过的百姓?”

    “而也许,这正是人心自私之处,可这也是人之长情。”

    “那沐戈呢?”刑简道,“因为一些往事,他就被困幻境心障,被其所扰。”

    庚玙道:“如若你们不来,沐戈并无胜算离开此处。”

    像左华峰所言,沐戈正在走向他的必死之局,而如今唯一能破局的希望,在虞章。

    至天亮,诵经声方停。沐戈起身向虞章行礼致谢。

    虞章出声道:“沐戈先生,此间幻境并无生心障之能。并非杀气生心障,而是你的心障引发杀气。”

    因果颠倒,所遇一切,是因为沐戈心障难除,恰与怨气相生。

    “破除幻境,先生需先破除心障。”虞章略顿,抬眸看向沐戈,续道,“往事因果不可追,世人皆知,先生如何看?”

    沐戈起身,扯扯筋骨,闲散地靠着破风枪。

    “当年一场大水,宣国内部动乱,我为陛下猜忌,不得上战场,铁矿新造的兵器在战场上出现纰漏,过易折断,军队难敌湛国,一败再败。”

    说到此处,刑简思量着看向他处,避开庚玙目光指意,各为其主,没有错处。

    “家母生前最要紧女学,我继承家母遗志,安排学生避战,陛下却在此时召我入宫。”

    年轻有为的学生,还是昏庸无能的君主,明眼人一看就应该选择前者,他难敌心中折磨,还是入了宫。

    “陛下己知败势难转,不做亡国之君,也为宣国少开杀戒,决意与国同去。”

    他被召入宫时,陛下躺在高塌上,已无往日风采,他满耳听着陛下的悔意,心中既讽刺又悲痛。说到后面,陛下道,沐戈,砍下我的头颅交给湛皇,这件事还是你来办妥帖。

    刑简曾见过这位宣皇陛下,他明知国败,但他不想把有才能人留给湛国。亲手砍下自己国君的头颅,既能让沐戈陷入自责之中,不投身湛国,又能让湛国猜忌,不用此等弑君叛臣。

    在死之前,他仍是不肯放过沐戈。

    “我弑君叛国,因而陛下夜夜叩问,我,无话可说。”

    虞章道:“沐戈先生知,往事不可追究,亦知贤君主管天下。”

    何况,仙神寿命如何长,国家寿命较之何等短暂,不过须臾。

    沐戈幽幽叹了口气,道:“失道者失国,国虽易主,百姓却是能过上了好日子……虞先生需要我如何做?”

    乌云沉沉压顶,再看时发觉喘不过气来。“沐戈先生可能直面心障?”

    “因果了结溯其因,既因心障起,则需直面心障,我将以《清心咒》为先生护法,破阵。”

    “如此甚好,我自是完全相信虞先生。”

    沐戈当即应下,而后边抵抗着黑影人的攻击,边等着夜间到来。他应该是彻底想通了,动手时丝毫不再顾忌,与破风枪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了夜间,沐戈盘膝而坐,破风枪嗡鸣。虞章在关键时机以佛咒为其引路。清心如水,清水如心。

    金光如日,驱散乌云,在折射之下散成七彩,如霞锦,卷天而去。诵声长吟,仙乐飘飘,又声声如鼓槌敲在心上。这时,沐戈睁开双目,持枪而立,往常白日出现的黑影人全部在此刻现身,围在四人周边,怒目相对,又在金光之下不敢靠近。

    “你这弑君叛国之徒!你这不忠不义之徒!”

    凤凰箭羽如烈焰之羽,追寻邪气而去,势要灼烧一切。庚玙手握太霞弓,身披红色长袍,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总要畏手畏脚,今日就烧个痛快。”

    “正合我意。”

    借枪翻起,出时如风雷炸地,枪风横扫,同庚玙远近结合,攻势密不透风。

    算起来,也是首次并肩而战。

    起风雷之息,凝金、火二灵,刑简剑指转下,复成印而上,她注视着符印,耳边忽然传来呼唤声,喊她:“刑简!”心念一差,印险些碎在掌心,她矮身避过,迅速起印。

    阵门开时,雷鸣声起,一同向沐戈质问,道:“你还想去何处?”

    “三位先生慢走,还是我留下来。”

    他似乎早知此等结局一般。杀伐不可止,幻境以杀气论,唯有他与姬泽匀杀气最重。

    庚玙定定看了他片刻,嗤的一声道:“难怪开阵时,你非要先将姬泽匀送出去。”杀孽这般重,还非要守着义气。

    “不就一个幻境,就算彻底毁了也是可以的,你若是活得没意思了,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刑简这般胡言乱语,她或许更觉得,是沐戈在胡言乱语,她来不就是为了改变他的结局。“我可不是来看着你死的,还有一些仗没和你算完呢。”

    虞章轻轻拍上她的肩膀,道:“沐戈先生早已决意殉道,另寻己道。”

    “昔日未能来得及送叶三先生最后一程,今日各位来送我最后一程,沐戈感激不尽。”

    阵门在金光之下渐渐关闭,沐戈持枪而立,一如松柏。光有些暗,刑简忽然想到那一年船上初遇。

    “刑简!”

    又是方才那个声音在呼唤她,与她擦肩而过,是个笼在黑纱中的女子。是了,入阵时,与她擦肩而过的,也是这人。

    这一刻,她顾不上身后的呼唤,追上去,唤住她。这人无法言语,沉默得如一块雕塑,刑简压不住心悸,撩起黑纱,与她面面相对,恍如照镜。总在不断剥离中,遇到无数前世,拉扯她共同沉沦。

    何故要成神?

    刑简回道,我要成神。她亦无法言语。

    金色长线穿越千百年,蔓延千万里,缠上四肢,再生不起反抗意。本就见山是山,现下更如同飘浮空中俯瞰千山万水般。她能感觉到,躯壳的消逝如风吹沙,意识竟也渐渐模糊,欲与万物彻底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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