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和瑛刚从这具身体里醒过来时，身侧是茫茫密林。
没有走兽，倒有虫鸣，只记得这个身子叫贺意。
一摸脑后湿润，有疼痛，低头检查地上硬石上，月光下瞧着暗哑，是血迹。
她当时只是判断这小姑娘，枉死在硬石上。
身侧只有一把静默的剑。
她顺着河道一路朝山下走去，临近集市照着水面洗了把脸，看清这小姑娘眉眼灵动，和自己少年时还有几分相似。
秋日傍晚山脚集市忽然落下了一阵大雨，那雨重，如盆倾洒，来往的路人一边往沿路屋檐下赶，一边又因雨水打湿了衣衫而抱怨不停。
聂和瑛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窗口撑开一小道口子，隐隐看见山顶雾蒙蒙一片，像是与天接壤。
这是暴雪的前兆。
客栈中歇脚的行人越来越多，眼看小店桌满。
她倒也因为手中持剑，一般人也不会来打扰。
“这天啊，越来越奇了。”客栈中歇脚的行人抱怨道。
“可不是吗，要我说啊，全天下都没有我们楚州这片地方邪门。”
邪门在何处？
聂和瑛正听着行人闲言几句，余光中瞧见三男一女掀开客栈的卷帘，是剑修打扮，也沾了水渍和寒气。
旁地还在接着说，楚州一片气温和煦，往往仅在深冬才偶见落雪。
气温骤降也就是这几十年间。
百年前广英真人为保护宗门和苍生，与魔尊同归于尽，尸骨消散。
而她的灵剑在其身死之后，回到楚州，也就是广英真人生地附近游荡，最后消失在山中。
聂和瑛这边。
那剑修少年为首一人，眼色精，瞧着她这桌仅此一人，上来问话：“同修，在下张恒，可否行个方便？”
这四人看打扮皆是剑修，只可惜百年后世事巨变，她分辨不得这是哪家的道服。
看那四名弟子中的女子，蹙眉垂眼，面无血色，好一派弱柳扶风样。
聂和瑛不免多看了几眼。
旁桌继续道：
因剑名为冬青，才将这山也唤为冬青山。
近些年来，山中愈发不稳，去年甚至刚入秋就开始下起暴雪。不少年轻剑修听闻冬青威力，都想上山取剑。
“你看，这不就又来了？”
那年轻剑修肯定也是听清了旁桌的话语，还保持着微笑：“同修相比也是为了冬青而来，您行个方便，我包您餐食如何？”
“请便。”聂和瑛再度打开窗口，远处山峰更是阴沉。
想必这就是魂契的强悍之处，她竟复生在冬青周身。
身侧女子轻咳声。
“姑娘倒是不怕冷。”旁地有人出声，聂和瑛回神。
那人样貌也不出奇，原是与张恒同行者，聂和瑛听着这意味，好似有浅浅的指责之意。
她去看，果然见那人眼角眉梢的不满。
“还没问姑娘姓名。”张恒抱拳，身侧女子无力地靠着他，脸上薄红，身上穿的却是北地冬日里才穿的毛披。
这种情况，聂和瑛以前见过，她简单地回：“贺意。”
她拉下了窗，有好奇有劝阻之意：“广英真人冰系灵根众人皆知，冬青剑又是出自冰潭，这位姑娘看着受不了冻，也要与你们一同上山吗？”
她真心发问，不过在这个时候倒显得隐隐有些别样语意。
此话一出，那女子脸色又白了几分，攥着身侧那人的袖口，柔弱异常。
正巧此时客栈小二过来招呼刚落座的四人。
张恒虽也身着弟子服，却从腰间配饰和佩剑能看出几人中家境最好，点了几个菜，礼貌询问聂和瑛要不要加菜。
“好啊。”聂和瑛眼神在那女子脸上停留，转头向小二道：“那就要一壶清酒，要冰镇的。再多要一道醉虾，一盘酱肘。”
这已是夏末秋初，再者说在这里，早已过了吃冰的季节，小二见多识广，从衣服便得以看出谁是付钱的，打量张恒脸色，“冰块倒是还剩下，再晚些就真没了，不过这价格……”
张恒面上未有异色，“尽管上便是。”
小二便得了令下去备菜。
“你倒是受得了，知道是张恒师兄请客，偏点的都是些最贵的东西，这都入秋了，竟然还点冰酒。”先前阴阳她的那名弟子此时再次开口，为张恒说话。
“宇师弟，”张恒出声制止，安抚聂和瑛：“姑娘安心。”
聂和瑛忽地笑了，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你姓张，湖州风临城张继元你可认识？”
“实不相瞒，正是我和念云的祖父。”张恒仔细瞧她相貌，确实看着如他们一般年纪，未免觉得被人直呼祖父名讳有些不妥，轻叹一声回答。
聂和瑛心里有了答案，目光再次锁定那女子，那女子有些不自在，缩在张恒身侧。
“淬心之苦。”聂和瑛道：“原来如此。”
人魔两族向来不和，若干年前，人间在边界设立三州十四城抵御进犯，风临城便是其中一座。
有一年魔族突袭，风临城首当其冲。
聂和瑛接到消息赶到时，城中大乱，火光连绵。
待她解决城内祸乱，作为城主最后血脉的张继元已然奄奄一息，心口被火焰灼烧，焦黑可怖。
暂时别无他法，聂和瑛用灵力压制，两日后才给他捡回了一条命。
那魔族残杀城主一脉时，下了死手，即使张继元侥幸存活着，也刻下了诅咒烙印。
每过一段时间，都将受到绞心之痛。
她是冰系灵根，张继元只得每隔三月便上华清门拜见，以此维持。
时间久了，张继元远远望到她都要打个寒颤。
以这个交情，这顿饭是该他的子孙请。
“他如今可还好？”
此问一出，桌上其他人均看向张恒。
谁人不知，风临城主张继元十几年前便已逝世。
也是张恒脾气好，嘴角的抖动抑制的不错：“祖父十五年前便已与世长辞。”
聂和瑛怅然醒悟：“哦……”
原来已经死了。
楚地这边独有一道醉虾，口味鲜美，常作饮酒时陪衬点缀，聂和瑛在世时便很喜欢。
她偶尔会饮酒，尤其喜欢冰镇口感。
她本身不惧寒，也不用在意季节如何。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可以饮凡尘酒，品人间味的机会。
不知不觉一壶酒她喝的沉闷，旁地几个小辈正是年少，说的话也轻狂：“张师兄，要是能取下冬青，念云师妹有救不说，年轻一脉你可就再无敌手。”
“我怎敢，祖父从前受广英真人庇护，冬青乃是真人之剑，我也只是想给念云一条活路罢了。”张恒失笑，被推着，酒杯就到了跟前，抬头饮下，清酒是沁人的凉意，直叫人打寒颤。
而见聂和瑛一杯一杯下肚，好似些许凉意都不曾感受似的。
一顿饭菜见了底，也没见聂和瑛动几筷子，倒更偏爱酒意。
几人一同出店。
“你，待在这里，哪都不要去。”倚在门口的聂和瑛执着剑鞘，剑身刚好拦住那小姑娘。
她扫过去眼神，莫名严厉，不像是她这个年纪有的。
“贺姑娘既然知道淬心之苦，想必也清楚这病的疾患，冬青不可小觑，两日以下功夫绝对下不来。”张恒解释着：“相比于酷寒，还是缓解痛楚更加急迫。”
聂和瑛笑他太天真。
修真者方可以灵力抵御极寒，但看这小姑娘，娇小一个缩在厚衣物里，明显是未曾修习的。
这几个少年不知冬青威力，山脚下便已暴雪将至，何况是距离冬青最近的山峰。
聂和瑛怎会不知。
“两日，不必，”聂和瑛甚是狂妄，“半日不到，我便能取下冬青。”
“哪怕取不下冬青，我也保证，你死不了。”她对着那小姑娘罕见了露了笑，只是极淡，张念云还没看清，那笑意就已消散在风里。
“你若不想你妹妹冻死在山上，就让她待在客栈里安顿下来。”聂和瑛抛下这一句，摆摆手迈步朝那恶劣的山中走去。
“……不是，她以为她是谁啊，这么狂？”
“还半天，这世界上除了广英真人之外还有谁能这么顺利收复冬青剑？”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终是张恒叹了声又返回店中，未多长时间再次返回，身边已没了那女子的身影。
山岭密林深处如墨泼染，山间呼啸而过寒风，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山坡上一小会就已经被雪覆盖。
聂和瑛身上的衣物已称得上是单薄，但她却好似全然不顾。
“贺姑娘。”张恒大声些喊，“咱们御剑上去会更快吧。”
聂和瑛头都没回，执剑破开前方深覆于雪下的枯枝，回：“我不行。”
御剑飞行首先是要剑听话。而聂和瑛做不到。
每位剑修皆与自己的佩剑签订了以血为媒的魂契，只有剑修本人才能驱使那剑。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个身体本名叫贺意，现已离世。
聂和瑛知道的就这么多。
剑的主人已经死去，剑自然也不能为她所驱。
就像是冬青，盘踞着一方山峦，驱动着暴雪将至。
只是不知为何，她催动唤剑决，冬青却也没有回应她。
若是张恒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聂和瑛手上剑压根未出鞘，她完全是靠着蛮力和灵力在劈砍。
就这也破开了一条小径。
“还半天呢，我看就你这速度，半天才够上山的。”同行的其余两人揶揄着。
聂和瑛不恼，“是啊，花半天上去。”
“那下来你不就得又要半天，说大话又做不到。”
“下来就能御剑了。”聂和瑛抬头，看见那遥遥，仿若万里之距，摇了摇头手下却也没停。
张恒却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聂和瑛是在说，等她上去，拿到了冬青，就能乘着冬青剑而下。
他尚且都不能说有把握拿下冬青。
而她认定了冬青非她不可。
“贺姑娘。”张恒终是不忍，叫住她：“我带你上去吧。”
空中昏暗，视野受阻，狂风卷动暴雪，吹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几人堪堪落地。
冬青剑在广英真人死后，便越发疯魔，愈发有暴走之势。
可广英真人死后，华清门本应保管好此剑，问及此，华清门却是屡屡回避，还是若干年前现任宗主曾回：“她回来了，自会管的。”
张恒用剑尖在地下滑动，白色碎末随着划痕生出。
这是冰面！
不知是仅为湖面被冻结，还是整个深潭。
张恒倾向于后者。
他后知后觉才觉得后怕。
倘若念云真的同他上山……
他摇了摇头，不敢继续想。
几人接着走，终于是看见深潭中央，被纯白冰雪藏匿的地方，一把泛着蓝光的长剑倒垂立在空中。
剑身如冰面破碎，蓝色裂痕遍布，据说广英真人死后，冬青便碎裂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一把烈剑。
剑柄末端挂着红色剑穗，在狂风中却是异样的静止。
仔细看，原是隐隐有结界。
聂和瑛视线在那剑穗上久久停留，她可不曾记得，冬青上曾有剑穗。
倒是另一人，他的剑叫山南，常挂着这一抹红。
再者说灵剑自己无法立结界，这是有人特意下的。
为了什么？
聂和瑛想。
一切等拿到了冬青，都会有答案。
剑出鞘的声音。
聂和瑛执剑，剑身清澈明亮。
好似在微微呜鸣。
“只这一次。”聂和瑛对着手心划过，下一刻血液便顺着手中纹理下落，滴于冰面。
她却不松，手中剑竟是慢慢抖动起来。
如此慢慢恢复宁静后，聂和瑛松开手，手心的血迹已接近于无。
“张师兄，愣着作甚。”
同行者道:“你我三人一同出手，劈开结界，便可取剑。”
张恒点了点头，凝神念诀，长剑立于空中，三人一同指挥向结界劈砍。
剑下好似无物，结界短暂地起了涟漪。
下一刻狂风大作，张恒清楚地瞧见白色的雪从结界中扑出，一瞬席卷众人。
他也被吹开在百米之远。
好在剑是在最后时刻接住了他。
张恒撑着剑起身，四肢僵硬，喘出的气也发冷，其余两人更是不比他好多少。
“没事吧？”
雪底下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
张恒惊讶于这剑意之烈，又感叹是在情理之中。广英真人的剑，即便是几百年后，凭他们这些小辈也无法触及吗？
可他终有不甘，难道念云偏生要和祖父一般，活受淬心之苦灼烧而死？
他撑起身子，想再试一次。
抬眼遥遥一瞥，聂和瑛将剑插进湖面冰层中，身侧蓝光汇聚，狂风吹拂，她一步未移，外袍和散发随风狂舞。
一瞬。
随聂和瑛周身，白色冰风骤然爆开，夹杂了碎冰，眨眼间扩散至数百米，张恒下意识低头，躲闪不及，风里的暴雪也好似化成了碎冰，堪堪擦过他眼角，便是痛意传来。
耳侧顿感剑鸣。
他连忙伸出胳膊去挡住脸。
手中的剑插入冰层，被气波冲击，带着剑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第二波冰风袭来，他唤出灵力周身屏障，一瞬便随着冰雪碎去。
身后有脚步，张恒拖着沉重的身子侧头。
风暴中心冰雪自动退让，一道人影愈发明显。
聂和瑛环顾四周，背后剑已收回剑鞘，手上却握了另外一把，浅浅萦绕着蓝色光芒。
是冬青剑。
张恒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手上的长剑上。
剑穗随风狂舞擦过手背，如同心痒，聂和瑛低头去看，听见他停停顿顿地问：“阁下……究竟是……”
聂和瑛生出了那么些怅然感，剑横在胸前抱拳：“华清门，聂和瑛。”
没有走兽，倒有虫鸣，只记得这个身子叫贺意。
一摸脑后湿润，有疼痛，低头检查地上硬石上，月光下瞧着暗哑，是血迹。
她当时只是判断这小姑娘，枉死在硬石上。
身侧只有一把静默的剑。
她顺着河道一路朝山下走去，临近集市照着水面洗了把脸，看清这小姑娘眉眼灵动，和自己少年时还有几分相似。
秋日傍晚山脚集市忽然落下了一阵大雨，那雨重，如盆倾洒，来往的路人一边往沿路屋檐下赶，一边又因雨水打湿了衣衫而抱怨不停。
聂和瑛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窗口撑开一小道口子，隐隐看见山顶雾蒙蒙一片，像是与天接壤。
这是暴雪的前兆。
客栈中歇脚的行人越来越多，眼看小店桌满。
她倒也因为手中持剑，一般人也不会来打扰。
“这天啊，越来越奇了。”客栈中歇脚的行人抱怨道。
“可不是吗，要我说啊，全天下都没有我们楚州这片地方邪门。”
邪门在何处？
聂和瑛正听着行人闲言几句，余光中瞧见三男一女掀开客栈的卷帘，是剑修打扮，也沾了水渍和寒气。
旁地还在接着说，楚州一片气温和煦，往往仅在深冬才偶见落雪。
气温骤降也就是这几十年间。
百年前广英真人为保护宗门和苍生，与魔尊同归于尽，尸骨消散。
而她的灵剑在其身死之后，回到楚州，也就是广英真人生地附近游荡，最后消失在山中。
聂和瑛这边。
那剑修少年为首一人，眼色精，瞧着她这桌仅此一人，上来问话：“同修，在下张恒，可否行个方便？”
这四人看打扮皆是剑修，只可惜百年后世事巨变，她分辨不得这是哪家的道服。
看那四名弟子中的女子，蹙眉垂眼，面无血色，好一派弱柳扶风样。
聂和瑛不免多看了几眼。
旁桌继续道：
因剑名为冬青，才将这山也唤为冬青山。
近些年来，山中愈发不稳，去年甚至刚入秋就开始下起暴雪。不少年轻剑修听闻冬青威力，都想上山取剑。
“你看，这不就又来了？”
那年轻剑修肯定也是听清了旁桌的话语，还保持着微笑：“同修相比也是为了冬青而来，您行个方便，我包您餐食如何？”
“请便。”聂和瑛再度打开窗口，远处山峰更是阴沉。
想必这就是魂契的强悍之处，她竟复生在冬青周身。
身侧女子轻咳声。
“姑娘倒是不怕冷。”旁地有人出声，聂和瑛回神。
那人样貌也不出奇，原是与张恒同行者，聂和瑛听着这意味，好似有浅浅的指责之意。
她去看，果然见那人眼角眉梢的不满。
“还没问姑娘姓名。”张恒抱拳，身侧女子无力地靠着他，脸上薄红，身上穿的却是北地冬日里才穿的毛披。
这种情况，聂和瑛以前见过，她简单地回：“贺意。”
她拉下了窗，有好奇有劝阻之意：“广英真人冰系灵根众人皆知，冬青剑又是出自冰潭，这位姑娘看着受不了冻，也要与你们一同上山吗？”
她真心发问，不过在这个时候倒显得隐隐有些别样语意。
此话一出，那女子脸色又白了几分，攥着身侧那人的袖口，柔弱异常。
正巧此时客栈小二过来招呼刚落座的四人。
张恒虽也身着弟子服，却从腰间配饰和佩剑能看出几人中家境最好，点了几个菜，礼貌询问聂和瑛要不要加菜。
“好啊。”聂和瑛眼神在那女子脸上停留，转头向小二道：“那就要一壶清酒，要冰镇的。再多要一道醉虾，一盘酱肘。”
这已是夏末秋初，再者说在这里，早已过了吃冰的季节，小二见多识广，从衣服便得以看出谁是付钱的，打量张恒脸色，“冰块倒是还剩下，再晚些就真没了，不过这价格……”
张恒面上未有异色，“尽管上便是。”
小二便得了令下去备菜。
“你倒是受得了，知道是张恒师兄请客，偏点的都是些最贵的东西，这都入秋了，竟然还点冰酒。”先前阴阳她的那名弟子此时再次开口，为张恒说话。
“宇师弟，”张恒出声制止，安抚聂和瑛：“姑娘安心。”
聂和瑛忽地笑了，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你姓张，湖州风临城张继元你可认识？”
“实不相瞒，正是我和念云的祖父。”张恒仔细瞧她相貌，确实看着如他们一般年纪，未免觉得被人直呼祖父名讳有些不妥，轻叹一声回答。
聂和瑛心里有了答案，目光再次锁定那女子，那女子有些不自在，缩在张恒身侧。
“淬心之苦。”聂和瑛道：“原来如此。”
人魔两族向来不和，若干年前，人间在边界设立三州十四城抵御进犯，风临城便是其中一座。
有一年魔族突袭，风临城首当其冲。
聂和瑛接到消息赶到时，城中大乱，火光连绵。
待她解决城内祸乱，作为城主最后血脉的张继元已然奄奄一息，心口被火焰灼烧，焦黑可怖。
暂时别无他法，聂和瑛用灵力压制，两日后才给他捡回了一条命。
那魔族残杀城主一脉时，下了死手，即使张继元侥幸存活着，也刻下了诅咒烙印。
每过一段时间，都将受到绞心之痛。
她是冰系灵根，张继元只得每隔三月便上华清门拜见，以此维持。
时间久了，张继元远远望到她都要打个寒颤。
以这个交情，这顿饭是该他的子孙请。
“他如今可还好？”
此问一出，桌上其他人均看向张恒。
谁人不知，风临城主张继元十几年前便已逝世。
也是张恒脾气好，嘴角的抖动抑制的不错：“祖父十五年前便已与世长辞。”
聂和瑛怅然醒悟：“哦……”
原来已经死了。
楚地这边独有一道醉虾，口味鲜美，常作饮酒时陪衬点缀，聂和瑛在世时便很喜欢。
她偶尔会饮酒，尤其喜欢冰镇口感。
她本身不惧寒，也不用在意季节如何。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可以饮凡尘酒，品人间味的机会。
不知不觉一壶酒她喝的沉闷，旁地几个小辈正是年少，说的话也轻狂：“张师兄，要是能取下冬青，念云师妹有救不说，年轻一脉你可就再无敌手。”
“我怎敢，祖父从前受广英真人庇护，冬青乃是真人之剑，我也只是想给念云一条活路罢了。”张恒失笑，被推着，酒杯就到了跟前，抬头饮下，清酒是沁人的凉意，直叫人打寒颤。
而见聂和瑛一杯一杯下肚，好似些许凉意都不曾感受似的。
一顿饭菜见了底，也没见聂和瑛动几筷子，倒更偏爱酒意。
几人一同出店。
“你，待在这里，哪都不要去。”倚在门口的聂和瑛执着剑鞘，剑身刚好拦住那小姑娘。
她扫过去眼神，莫名严厉，不像是她这个年纪有的。
“贺姑娘既然知道淬心之苦，想必也清楚这病的疾患，冬青不可小觑，两日以下功夫绝对下不来。”张恒解释着：“相比于酷寒，还是缓解痛楚更加急迫。”
聂和瑛笑他太天真。
修真者方可以灵力抵御极寒，但看这小姑娘，娇小一个缩在厚衣物里，明显是未曾修习的。
这几个少年不知冬青威力，山脚下便已暴雪将至，何况是距离冬青最近的山峰。
聂和瑛怎会不知。
“两日，不必，”聂和瑛甚是狂妄，“半日不到，我便能取下冬青。”
“哪怕取不下冬青，我也保证，你死不了。”她对着那小姑娘罕见了露了笑，只是极淡，张念云还没看清，那笑意就已消散在风里。
“你若不想你妹妹冻死在山上，就让她待在客栈里安顿下来。”聂和瑛抛下这一句，摆摆手迈步朝那恶劣的山中走去。
“……不是，她以为她是谁啊，这么狂？”
“还半天，这世界上除了广英真人之外还有谁能这么顺利收复冬青剑？”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终是张恒叹了声又返回店中，未多长时间再次返回，身边已没了那女子的身影。
山岭密林深处如墨泼染，山间呼啸而过寒风，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山坡上一小会就已经被雪覆盖。
聂和瑛身上的衣物已称得上是单薄，但她却好似全然不顾。
“贺姑娘。”张恒大声些喊，“咱们御剑上去会更快吧。”
聂和瑛头都没回，执剑破开前方深覆于雪下的枯枝，回：“我不行。”
御剑飞行首先是要剑听话。而聂和瑛做不到。
每位剑修皆与自己的佩剑签订了以血为媒的魂契，只有剑修本人才能驱使那剑。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个身体本名叫贺意，现已离世。
聂和瑛知道的就这么多。
剑的主人已经死去，剑自然也不能为她所驱。
就像是冬青，盘踞着一方山峦，驱动着暴雪将至。
只是不知为何，她催动唤剑决，冬青却也没有回应她。
若是张恒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聂和瑛手上剑压根未出鞘，她完全是靠着蛮力和灵力在劈砍。
就这也破开了一条小径。
“还半天呢，我看就你这速度，半天才够上山的。”同行的其余两人揶揄着。
聂和瑛不恼，“是啊，花半天上去。”
“那下来你不就得又要半天，说大话又做不到。”
“下来就能御剑了。”聂和瑛抬头，看见那遥遥，仿若万里之距，摇了摇头手下却也没停。
张恒却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聂和瑛是在说，等她上去，拿到了冬青，就能乘着冬青剑而下。
他尚且都不能说有把握拿下冬青。
而她认定了冬青非她不可。
“贺姑娘。”张恒终是不忍，叫住她：“我带你上去吧。”
空中昏暗，视野受阻，狂风卷动暴雪，吹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几人堪堪落地。
冬青剑在广英真人死后，便越发疯魔，愈发有暴走之势。
可广英真人死后，华清门本应保管好此剑，问及此，华清门却是屡屡回避，还是若干年前现任宗主曾回：“她回来了，自会管的。”
张恒用剑尖在地下滑动，白色碎末随着划痕生出。
这是冰面！
不知是仅为湖面被冻结，还是整个深潭。
张恒倾向于后者。
他后知后觉才觉得后怕。
倘若念云真的同他上山……
他摇了摇头，不敢继续想。
几人接着走，终于是看见深潭中央，被纯白冰雪藏匿的地方，一把泛着蓝光的长剑倒垂立在空中。
剑身如冰面破碎，蓝色裂痕遍布，据说广英真人死后，冬青便碎裂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一把烈剑。
剑柄末端挂着红色剑穗，在狂风中却是异样的静止。
仔细看，原是隐隐有结界。
聂和瑛视线在那剑穗上久久停留，她可不曾记得，冬青上曾有剑穗。
倒是另一人，他的剑叫山南，常挂着这一抹红。
再者说灵剑自己无法立结界，这是有人特意下的。
为了什么？
聂和瑛想。
一切等拿到了冬青，都会有答案。
剑出鞘的声音。
聂和瑛执剑，剑身清澈明亮。
好似在微微呜鸣。
“只这一次。”聂和瑛对着手心划过，下一刻血液便顺着手中纹理下落，滴于冰面。
她却不松，手中剑竟是慢慢抖动起来。
如此慢慢恢复宁静后，聂和瑛松开手，手心的血迹已接近于无。
“张师兄，愣着作甚。”
同行者道:“你我三人一同出手，劈开结界，便可取剑。”
张恒点了点头，凝神念诀，长剑立于空中，三人一同指挥向结界劈砍。
剑下好似无物，结界短暂地起了涟漪。
下一刻狂风大作，张恒清楚地瞧见白色的雪从结界中扑出，一瞬席卷众人。
他也被吹开在百米之远。
好在剑是在最后时刻接住了他。
张恒撑着剑起身，四肢僵硬，喘出的气也发冷，其余两人更是不比他好多少。
“没事吧？”
雪底下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
张恒惊讶于这剑意之烈，又感叹是在情理之中。广英真人的剑，即便是几百年后，凭他们这些小辈也无法触及吗？
可他终有不甘，难道念云偏生要和祖父一般，活受淬心之苦灼烧而死？
他撑起身子，想再试一次。
抬眼遥遥一瞥，聂和瑛将剑插进湖面冰层中，身侧蓝光汇聚，狂风吹拂，她一步未移，外袍和散发随风狂舞。
一瞬。
随聂和瑛周身，白色冰风骤然爆开，夹杂了碎冰，眨眼间扩散至数百米，张恒下意识低头，躲闪不及，风里的暴雪也好似化成了碎冰，堪堪擦过他眼角，便是痛意传来。
耳侧顿感剑鸣。
他连忙伸出胳膊去挡住脸。
手中的剑插入冰层，被气波冲击，带着剑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第二波冰风袭来，他唤出灵力周身屏障，一瞬便随着冰雪碎去。
身后有脚步，张恒拖着沉重的身子侧头。
风暴中心冰雪自动退让，一道人影愈发明显。
聂和瑛环顾四周，背后剑已收回剑鞘，手上却握了另外一把，浅浅萦绕着蓝色光芒。
是冬青剑。
张恒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手上的长剑上。
剑穗随风狂舞擦过手背，如同心痒，聂和瑛低头去看，听见他停停顿顿地问：“阁下……究竟是……”
聂和瑛生出了那么些怅然感，剑横在胸前抱拳：“华清门，聂和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