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吹起一阵微风,两人之间却无似乎旖旎的氛围,一个满心都是尴尬,一个眼神冷静、端的一派泰然自若。

    程素朝此刻还没有调理好自己五味杂陈的情绪,可裴之彻似乎也懒得闭上眼了。

    他微微俯身,手指捻了捻她湿漉漉的发丝,懒懒道:“这发间分明还有檀香的气味,娘娘果真疏忽了,还是由奴来代劳了吧?”

    “分明是你鼻子太灵了,跟狗——”她忍着心底的羞愤,自顾自地反驳,说到一半连忙改口,动了动脑袋,将自己的头发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我会好好再洗一回的,就不劳烦掌印大人了,您闭眼歇着哈。”

    可程素朝这样一低头,原本落在阴影底下看不真切的后颈便暴露出来,裴之彻的目光落在那相当显目的疤痕上,怔了一瞬。

    按理来说,宫中妃嫔身上是不能有如此明显的伤痕的。但程素朝入宫时,几乎没人将她当入宫享福的皇后,在这一事上,也是敷衍了事,没叫那些嬷嬷去看。

    瞧着她入宫这两、三个月来都不太喜欢宫女、太监们近身服侍,或许她确实很抵触现下他做的这件事。

    不过,长阳宫一行……

    “娘娘。”裴之彻伸手触上,指腹摩挲着她后颈下方凹凸不平的疤痕,一下一下,跟羽毛轻挠似的,淡淡地道,“狸猫喜欢烦人地叫唤,那是天性,抑制不了,爪子锋利挠伤人,也是人没有修剪好……这些都不碍事。可若是哪一日,要弃人而去,换个地方待着,娘娘以为,奴还要留着这只猫么?”

    他四指拢在她的肩窝,不轻不重按住她,力道恰到好处,让她逃脱不得。

    程素朝不再动弹,低声为自己辩解道:“纵然在外头呆得久,还是会记得回来的,此时此刻,掌印大人不是碰着了么?”

    “唔,娘娘还真把自己当猫了?”

    “那在裴大人眼中,我可有一日被当成人了?”程素朝皱起眉,拂开他的手,这轻挑而无所谓的语气她都听烦了。

    她从水中站起身,毫不避讳,用力推开他,踩在脚踏上,赤脚下地去拿衣衫,三两下罩上外衫后,抬眼直视他道:“掌印大人觉得很好玩么?”

    “……生气了?”裴之彻脸上仍旧噙着笑,“娘娘要同奴置气?真不怕奴杀了您么?明明胆子那么小,说话时都在抖呢。”

    她眼含愠色:“那是两码事,我怕死不代表就要任掌印大人揉圆搓扁、肆意侮辱。”

    “侮辱?”

    他扬起眉梢,慢条斯理道:“娘娘又忘了,奴是阉人,是服侍娘娘的太监,眼中、心中无一丝不敬,仅仅是看着,娘娘便觉得被侮辱了么?那么,奴在这宫中,岂不是天天被人侮辱、冒犯?”

    闻言,程素朝道:“是吗?那你也脱掉衣裳,让本宫看看,掌印肯么?本宫也就只是看看,绝不会对掌印有什么不敬。”

    “……”

    等了许久,裴之彻低低笑起来,抬手缓慢搭在玉腰带上,看着她道:“好啊,可奴的身子丑陋得很,娘娘可不要被吓到。”

    他的动作很慢,从容不迫地扣开了腰间的玉带,随手扔在一旁,可视线却牢牢盯着她。而后,便紧接着将外袍褪了,一件又一件堆在脚边。

    程素朝眨着眼,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眼睫颤动,瞧见他越发肆意的笑,耳后燥得慌。

    他居然真的要脱——

    不是说像他们这一类的人很忌讳被旁人看到那处么?

    眼见着裴之彻已然将手搭在最后的那件里衣上,她猛地偏过头,越过他逃似的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裴之彻不加掩饰的轻笑,嘲弄的意味很足。

    程素朝大口喘气,她可没有他那样的厚脸皮!

    悬着的月亮十分透亮,撒了一地银辉铺着,她快步跑回了寝殿,拿了干净的巾帕擦净发丝沾着的水,又去窗边吹了一会儿夜风。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后,绾春收拾了下,将烛台吹灭后,她便在床边坐下,准备就寝了。

    至于那没脸没皮的裴之彻,管他怎么想的。

    程素朝掀起被褥,正要躺下时,听到一阵极浅的脚步声。她惶然地抬头看去,不是裴之彻还能是谁?

    他换了一身玄黑色的衣衫,脸上没什么神情,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不真切,只觉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吓人。

    黑色的衣裳方便做什么?那肯定是杀她啊!血溅上去都不见红的。

    完了,方才一怒之下,失了分寸,得罪这喜怒无常的家伙了。可让她真的心安理得接受这家伙口中的什么侍候,她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横竖做都做了,听天由命吧。

    她抓着被褥,往墙角挪去,心下有些忐忑,神思不太清明,声音哆哆嗦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那个……你要杀要剐能不能趁我睡着了,感觉不到痛再下手啊……”

    “要杀要剐?”裴之彻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十分平静,“奴何时说了要杀娘娘了?”

    他说完,停顿了下,方才自己好像确实提到这个字眼了,好像吓到娘娘了呢。

    “刚刚那下你不怪罪于我么?”

    他摇了摇头,笑着:“娘娘初来乍到,不习惯宫里头的规矩,乃是常事。反倒是奴,有些不近人情,让娘娘被吓到了。”

    裴之彻这突然的善解人意有些吓人。

    程素朝疯狂摇头:“没、没有。”

    她缓了口气,又问:“所以,掌印大人你为何特意去换了件衣裳?”

    “嗯?特意?”裴之彻没料到她的注意会在这上面,眼底划过一丝茫然,才缓缓道,“沾了地的衣裳,娘娘还要让奴继续穿着么?”

    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程素朝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那几件衣裳被脱在地上,脏了,所以要换。

    可那里分明干干净净,这衣裳不用他自己洗,他就这么为所欲为么?

    程素朝不敢质疑他,呐呐地应了声,安静和他对视良久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掌印大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裴之彻闻言,沉默一瞬,而后嘴角勾起一丝笑,兴致盎然道:“当然是——爬娘娘的凤床。”

    “什么?”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砸在耳畔,她惊愕地瞪大双眼,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掌印大人您不是说……那个,您难道不是不能……呃,我不……”

    “哈哈哈——”裴之彻愉悦地笑起来,淡淡道,“娘娘在想些什么?”

    程素朝斟酌了下说辞,忐忑问:“掌印的意思不是……就那个,睡觉么?”

    “嗯,不错。”裴之彻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外衫搭在一旁的木架子上,也不顾她此时此刻脸上复杂的神情,长臂一伸,将坐在墙角的她摁下,和被褥裹在一处,让她躺着动弹不得。

    见他没有再多余的动作,她回过神,心有余悸地呼出口气。

    她就说嘛,裴之彻哪里有那种兴趣,纯盖被睡觉说清楚一点啊,就当身边睡了个凶巴巴的狗吧。

    她将自己差点蹦出来的心安抚好,轻松道:“那掌印大人早些睡,我也睡了。”

    说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但被子被他压住,再无法继续往里头挪那么哪怕一点点,程素朝放弃离他远一点的念头,说服自己专注睡觉,不要因为他睡不着而熬夜。

    裴之彻似乎也稍稍侧过身,四周安静了许久,就在她快睡着的那一刻前,他冷不丁开口问:“什么时候摔的伤?”

    “啊?”程素朝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这个啊——就是九岁还是八岁吧,从树上摔下来,磕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

    “流了很多血?”

    “就是看着吓人,止血后就好了。”那地方又不是动脉,其实还好。

    “原来娘娘不怕痛?”他说着,伸手相当没有自觉地捏了捏她的后颈肉。

    凉,而且痒。

    还真把她当猫了?程素朝挣了下,用力躲开,往墙角滚去。

    正当她庆幸自己成功挪进去之时,裴之彻忽地伸手,将她扯了回来,不容置否地按在怀里,抱着她,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肩窝,低声道:“奴乏了,娘娘乖些,且睡罢。”

    程素朝僵直片刻,背后抵着的人似乎睡着了,呼吸越见平稳。

    可是好热,他的手臂压着腰腹,沉沉地压着,太重了——

    他不会真睡着了吧?

    程素朝试图动了动,发现一点都挣不开,只能无奈地盯着黑漆漆的夜。

    她养成的良好习惯因为裴之彻而被打乱了,完全睡不着,这可是她这十六年头一回熬夜!

    这就是裴之彻想出来的惩罚么?太歹毒了!

    上回因刺客一事,裴之彻歇在这里,一夜未眠,是他认床不想睡。

    可今日他第二回赖着不走,居然能倒头就睡着?岂有此理。程素朝反反复复闭上眼,试图入睡,最后都只有睁开眼,无声地崩溃。

    这手死死箍住,掰不松,可用力动他又怕将他弄醒了,惹怒他。

    她便这样睁着眼,熬到大概寅时过半的样子,总算等到借口,大着胆子推了推他。

    约莫过了一会儿,裴之彻没睁眼,只开口轻声问:“唔,娘娘?”

    程素朝斟酌道:“掌印大人,那个……你该梳洗打扮,准备上朝了。”

    “……”

    那头沉默良久,听她清醒的嗓音,似乎意识到什么,伏在她肩头低声笑起来:“看上去娘娘这是没睡着,想打发奴去上早朝么?”

    “没、没这个意思。”她不自然地否认道。

    “娘娘不上朝,自然不清楚今日乃是休沐,奴不必去。而且,奴作为上十二卫的总提督,去与不去都不打紧。”

    去不去都不打紧?真以为这鬼话她会信?如今大半折子都是裴之彻这个掌印大监批的,说是小皇帝如今尚幼,太御府自当为圣上分忧。他会放心让谢煜独自上朝?想也知道不可能。

    可若是休沐,这家伙躺到天亮,难道她也要熬到天亮么?

    裴之彻解释完,似乎便懒得开口了。他这几日处理了件棘手的要务,整个太御府都跟着他通宵好几日,来程素朝这里,本没打算多呆,偏偏又折腾了一会儿。如今倦意上涌,也不太想花时间回去。

    程素朝撑了许久,大概是习惯被这人当猫似的抱紧在怀中,热就热吧,没过多久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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