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有座明觉寺,是天佑朝的开国皇帝下令修缮的,一直以来皇室宗亲都必须隔三差五前往明觉寺祈福,皇帝和太后也不例外。

    要前往明觉寺祈福的那日,程素朝特意起了个大早,倒不是因为收拾起来很麻烦,而是难得出宫透个气,她激动到睡不着。

    谢煜年纪小,没去坐专门的车辇,而是和她坐在同一处,他个子尚小,这地儿又宽敞,并不会觉得挤。

    随行的侍卫一半出自宫中羽林军,一半出自啸虎卫。

    两队人皆由指挥使易冬藏调派,他驾马在前头开路,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岭而去。

    至于裴之彻,自然是有要务缠身,无法随行。没有他在,程素朝都觉得整个人轻盈了不少,既不用担心自己睡得正香时被一身凉气冷醒,也不用想着怎么应付他是好是坏的怪脾气。

    明觉寺分有前殿和后殿,东西厢房各三间,她和小皇帝住在东厢房的第一、三间,中间隔着一间空厢房,是给侍从、宫女们歇脚的地儿。

    他们一行人在这明觉寺要歇上三日,易冬藏简单同她请示两句后,便安排侍卫在通廊、门口等地方守着。

    所有人分成两队,一队守上半夜,一队守下半夜,轮着来;另外有八人由易冬藏亲自指挥,以应对特殊情况。

    易冬藏行事要比易秋生来得稳妥,平日里除去必要交流,几乎不会多说一个字。佛门清静之地,裴之彻如此安排人手确实无错。

    谢煜眨着眼睛瞥了下门外,唤她:“阿姐,往常父皇来明觉寺礼佛时,也是裴掌印安排随行的护卫,可却也没有像今日如此兴师动众——”

    “小煜的意思是,可能此行会有意外么?”程素朝顺着他的担忧往下推测,“莫非跟宁王有关?”

    他点了点头,略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些凝重的神情:“沈太傅在来之前曾再三叮嘱我,让我与阿姐小心行事,三皇叔最近动作频频,不一定会放过这一次的机会。”

    谢煜口中的三皇叔,指的便是宁亲王。

    总之,目前裴之彻勉强可以算是谢煜这边的人,会派人保护谢煜,但也就保证不死。太御府有专门的密探组织,必然是探知到了什么风声,裴之彻才会安排易冬藏随行护驾。

    但也就只此而已,一点情报都不给他们交代的,让他们只能云里雾里地等着这件必然出现的行刺发生。

    可恶,裴之彻居然没有一句交代的,早知道她该拿个趁手的匕首啥的。

    程素朝瞧着他绷紧的脸颊,握紧他的手,眼神温柔,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用怕,要是真遇上什么事,我就拉着你跑,一定会没事的。”

    “嗯,我信阿姐。”谢煜被她攥住手,微凉的掌心被捂热,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扬起些微的笑意。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来人是绾春。

    程素朝扬声让她进来,绾春三、两步走近,而后朝两人行礼,接着道:“镇西将军陆宗的夫人说是想请见太后娘娘一面,如今在前殿候着。”

    “镇西将军陆宗的夫人?”程素朝一头雾水,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号人了?

    “阿……咳咳。”谢煜停顿了下,接着道,“母后,陆宗大将军的夫人名唤顾芳菲,曾与陆大将军有过婚约,但因父皇……不幸入宫,成了顾嫔,便错失了这段良缘。半年前因母后的善举,顾夫人才得以离开宫墙,与陆大将军再续前缘。”

    听完他的解释,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宁德帝这么不会做人?别人两情相悦,他居然仗着自己皇上的身份,横插一脚!还好死得早……也不算早,五十多岁死的,都算长寿了,比她二十四岁猝死来得强。

    程素朝叹了口气,忽地想起什么,对谢煜神情认真地小声道:“小煜啊,虽说我要求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许有些强求了,毕竟这可遇不可求。但你可千万别学你父皇的作派,不可以蹉跎人家姑娘懂吗?”

    “……嗯,煜记下了。”谢煜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这也太可爱了,单看谢煜的眉眼,元皇后一定长得很好看!

    程素朝笑着又上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脸,和他说了一两句后,便同绾春出去,打算见一见这位顾夫人。

    不过,她一出门,易冬藏便十分自然地跟了上来,紧紧缀在她身后。

    她斟酌说辞:“……那个,易指挥使,本宫只是去前殿见一个人,想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你不要留在这里守着陛下么?”

    “臣奉掌印之令,护卫在娘娘的身侧。”易冬藏一板一眼地道。

    “……”她止住接下去的话,好吧,他都把裴之彻这尊大佛搬出来了,她还有什么好驳回的呢,都是打工人,生活不易,要跟就跟上吧。

    留在前殿等候的顾芳菲似乎没有料到会有指挥使跟在一旁,但脸上的疑惑也只是片刻闪过,没过多停留。

    她出自将门,身着干练的窄袖长袍,银鳞护臂,腰配长刀,英姿飒爽。

    程素朝看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不该困于宫墙,反而应该倚马看遍锦绣山河。幸好,一切都还不算太迟。

    见了她,顾芳菲行了个礼,便熟络地同她攀谈起来。

    大致意思就是顾芳菲她们偶然得知新帝大赦天下、放妃嫔出宫的事乃是程素朝争取下来的,今日来到明觉寺正巧碰上她,便想着在离开都城前,过来亲自道谢一番。

    顾芳菲爽朗道:“总之,太后娘娘要是什么时候过来陇安游玩,向守城的将士报上我顾芳菲的名字,我一定放下所有要事,陪着娘娘游遍我陇安各地!”

    “……”去陇安游玩?

    她还能离开都城这个地方么?

    程素朝的眸光黯淡一瞬,很快便消失不见,被笑意替代:“好,那顾小姐可一定要记得,不要两三年就忘了此事哦。”

    “哈哈哈,我就知道太后娘娘会答应下来,您和那程什么的右相完全不同,我喜欢娘娘的性子!就这么说定了!”顾芳菲也笑道。

    顾芳菲住在西厢房,在临行之前要为顾、陆两家祈福,和他们一样,需待个三日。

    她起得很早,还没吃早斋,便会绕着明觉寺跑上个三五圈;临到晚膳前,也会跑上一圈——瞧着整天都很有活力,和神情有些恹恹懒懒的程素朝完全两个模样。

    程素朝长长叹出口气,似乎自己还未进宫之时,虽比不上顾芳菲的精力,但也是整天斗志满满的。

    程素朝垂下眼帘,对一旁的易冬藏问:“指挥使大人要不也和顾小姐一起跑跑,可不能输了啸虎卫的精气神啊。”

    易冬藏面无表情地道:“娘娘说笑了,臣的职责便是保护好娘娘的安全。”

    “……”

    这易冬藏油盐不进,没易秋生有趣。

    她又问:“指挥使可有想过卸下这一身重担,去都城外头的地方看看?”

    易冬藏思忖片刻,缓缓道:“在臣这个位置,一朝失势,便是万劫不复。娘娘所说的,与臣早就毫无干系。”

    一朝失势,万劫不复。

    她闭了闭眼,不是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么。能多活一日便算多赚一日,至于恣意生长的自由,早就与自己无关了。

    “……是啊,毫无干系了。”

    程素朝裹紧身上的大氅,长长吸了口气,只觉灌了一身寒气,在与顾芳菲招呼过一声后,便往厢房走回去。

    刚踏进通廊,眼前忽地掠过一支箭,直直地射中一个立在一旁的侍卫。

    人仰头倒下时,刹那间所有人混乱起来。

    “有刺客!快护驾!护驾!”

    “这羽箭上淬有毒!注意躲避!”

    “快护好娘娘与陛下!”

    易冬藏连忙拽过她,此刻也不管什么尊卑礼法,将她推给一旁的绾春,利落地抽刀,简单几句话镇住混乱局面。

    此刻,谢煜也被一行人护卫着出来,那厢房落了好几支暗箭,倒了大片的护卫,此地已然不够安全,必须快些离开。

    程素朝脑袋乱哄哄的,抓着谢煜的手都沁出好多汗,易冬藏支了几名亲信护着两人去暗处坐那早就备好的马车。

    三辆马车,不算起眼,她和谢煜选了中间那辆,绾春则披着她的大氅坐着左侧那辆。

    这三辆马车朝着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往外而去,程素朝一路上都在安慰着谢煜说着没事,却没发现其实自己比他还要忐忑不安。

    临到一半,身后似有追兵而来,马蹄声一阵又一阵。

    她看着不过十岁的谢煜咬咬牙,将他身上的衮衣脱下来,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叮嘱车夫护好他,便跳下马车,往一旁的林子里跑。

    只有这样,才能分散对方的人手争取时间,不然她和谢煜两个人都跑不掉。

    虽然她比谢煜高上许多,但此刻天色已暗,离得远其实看不太清。

    程素朝在林子里跑跑走走,此时已然入冬,没什么虫蛇,唯一该怕的只有身后的追兵和山中的豺狼。

    心跳得很快,思绪乱糟糟的,有莫名的声音充斥在耳畔,似鼓似钟。

    突然,她一脚踏空,身子止不住地向前滚去。

    眼前是一个小山坡,她在荆棘密布的杂草堆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身上、脸上划破好些口子。程素朝吃痛,但没叫出声,只是将呼吸声极力压低。

    因为她好像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在山坡上。

    她试着动了动脚,脚踝隐隐作痛,似乎肿了,想要爬起来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怎么想都只剩下任人宰割这一结果。

    就在她闭上眼,听天由命的那一刻,山坡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刻意压低:“太后娘娘您可是在下边?我是顾芳菲。”

    她蓦然睁开眼往山坡上望去,居然是她!

    程素朝松了口气,还好,没遇上豺狼、刺客也没追上,反倒是被顾芳菲找到了。

    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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