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都城也连着下了半月的雨,雨点如墨乱泼,斑驳人间画卷,落了灰蒙蒙的一片。

    绾春与她几年前一同亲手栽在院子里的奇花——那些“岁荼”的幼枝被夜间的狂风骤雨打折,第二日清晨起来一看,叶片堆了一地,枝桠恹恹垂着,仿佛快死了。

    她们赶忙支了好些木杆在一旁,罩上一层布遮挡,希望能在接下来的雨势底下救回来一些。

    可或许是这外来的花枝本就与本土的不大一样,娇贵得紧,没几日后,枝上的嫩叶边缘竟然开始变得枯黄。

    那一大袋种子就活了这三株,看它们抽枝发芽,好生长到半人高的大小,难免期待过它开花结果的那一天。比之一圈迎风不倒的花树,这半死不活的岁荼还是很得两人稀罕的。

    程素朝觉得不该听之任之,想着或许可从古书上看到些许救法,便披过外衫,撑了一把油纸伞,与绾春一道去了长阳宫,打算翻阅典籍找找法子。

    烟雨蒙蒙,路上行人极少,一路上也就碰见几个忙活的小太监匆忙走过。

    谁知,长阳宫檐下正立着一个端方颀长的身影——沈砚山一手持伞,一手攥着什么书卷,也不知是为何事。

    雨滴顺着伞面的褶痕往下滑落,聚在伞尖成珠,啪嗒啪嗒的声音混在雨声中,分明细微却那般清晰入眼。

    见两人走近,他缓步向一侧退去半步,刻意腾出些位置。

    廊檐很宽敞,本不需要他让出些什么空位,可或许是他素来的礼节习惯作祟,下意识而为之。

    程素朝见此,习惯性往他那处走近一步。

    寒暄过后,才知他是受陛下之命来寻些典籍,用以几日后前往书院例常讲学。

    这长阳宫分了好些隔间,门外的牌匾标着篇目种类,她们所寻的奇花异草篇目与沈砚山所寻的学经乃一东一西,隔得老远。

    思及此,她正要与他道声告辞,却不料沈砚山忽地开口,指了指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温声道:“臣昨日不慎伤到手,怕是够不到高处,不知娘娘可否相助一二?”

    程素朝神情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若是真的伤到手,小煜哪里会劳烦他来取这些典籍?想来沈砚山该是有话想要与她单独交代。

    思忖片刻后,她终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便叫绾春先行一步,等她替沈大人取完陛下所需典籍,便会过去寻她。

    绾春虽有怀疑,但不敢多言,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样快步离去。

    殿中无人,没什么声响,脚步声格外明显,程素朝跟在沈砚山一旁,将脚步放轻,问了些师府后续的安置事宜与近来无关紧要的闲事。

    一问一答,不消片刻便已到屋外。沈砚山将门推开,领她进去。

    木架子成两排,依次摆过。左手边竖着一面山水屏风,绕过屏风便是可供休憩的矮榻,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青花瓷壶以及一些玉器杂物。

    沈砚山轻车熟路走去书案旁,搁下那本攥在手中的经书,正欲抽开一张纸来,写些什么,动作猛地停住,朝她低声致歉说是要去偏殿取个什么东西过来。

    程素朝心有疑惑,却也没多问什么,沈砚山很少有这般匆忙的时候。

    她看着他缓步离开,打算自己先找一部分,却想起他并未告知她需要找些什么。

    视线落在摊开的宣纸上,程素朝心念一动,便欲走去磨好墨来,袖子蹭过书案,拂下那稳稳当当搁在角落的经卷。

    她顺着落地的清脆声望去,入目的先是书角的几个字,是本家喻户晓的儒学经典,书边卷起,边角的毛刺有些凌乱,应该有些年头了。

    程素朝弯腰捡起它来,无意发现一张被夹在书册间的纸笺,突然愣在原地。

    那纸笺恰好露出的一角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程素朝”。

    她的名字?而且看这稍显稚嫩的字迹,能从这运笔习惯中窥得一丝沈砚山的风格。十之八、九,该是出自沈砚山之手。

    好奇心作祟,她道了句失礼,明知不该探究,却还是伸手抽出那张纸笺,展在眼前认真看了一眼。

    琴瑟合弦,以慰衷肠……拙此不腆之辞,愿结白首之欢……

    这口吻像极了婚书。

    指腹摩挲过微凉的纸笺,看见其中的名字,心也凉了半截,霍然沉了下去。

    程素朝缓了口气,连忙将这纸笺塞回去,可翻动这书卷的那一刻,却发现这书中内容竟不是那些讲大道理的字句,而是一篇一篇类似于日记的记录。

    从宁成二年到天宁元年……足足九年的记录。

    她粗粗略过几眼,手指都在抖,差点拿不稳这书,教它再掉去地上。书上具体写着什么,她根本不敢细看,只大意明白这内容究竟意味着什么后,便匆忙将书合上,想要放回原位,权当没发觉此事。

    一切照旧才好。

    可身后却响起“吱呀”一声脆响,那声音落在耳畔,差点让她吓得整个人从原地跳起来。

    程素朝哆嗦着回过身去看,说着去偏殿取什么东西的人两手空空,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沈砚山抬眼看了她一眼,视线又落到她手上抓紧的书册,没什么反应,显得格外沉静。

    只是寻书而已,为何要合上门来——

    她咽了咽唾沫,双眼盯着他的衣襟瞧,甚至不敢去看他此时的眼神。

    他进一步,她便挪半步。

    短短几息的功夫,愣是让她感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程素朝实在摸不准他的想法,直到退无可退那一刻,试探地叫了他一声:“先、先生?”

    沈砚山不上朝的时候,便着一袭青衫,衣饰几乎没有,偶尔可能会佩一块玉压着衣袍一侧。

    此时此刻亦然,寻常的装束,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从容不迫地停在她身前,他嗓音淡淡道:“泠月。”

    这声入耳,程素朝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呼吸一下子便乱了。

    她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那双静静凝在她身上的眸子染上些笑意,如涟漪荡开,该是教人如沐春风。

    可她却如坠冰窖。

    他从前也并非没有这般叫过她。

    在朝,她是君,他是臣;可私底下,他是先生,她是学生——唤字而已,并不算逾越礼法。

    “怎么盯着我看却不说话?是想问什么?”他语气平常,循循善诱,好似浑然不觉。

    可他越是云淡风轻,她便越觉慌神。

    有什么从心底挣出来,补全了记忆中那些不算要紧的细节。

    沈砚山对她当真只是月余的师徒情谊?从前她觉得他心善人好,是念她一人独身于宫中如履薄冰,心生不忍才多加照顾提点——

    可若不是呢?

    程府之中,或许是她见他的第一面,却并非也是他……

    “这……”程素朝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攥着手中的书册,指节用力到发白,意有所指地问,“先生是故意让我发觉的么?”

    闻言,他只不紧不慢地轻叹一声:“被发现了么。”

    沈砚山此刻不太对劲。

    故意还是无意,她不想深究了。

    她只觉自己脑袋里乱糟糟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离开,无论如何,也不该与他独处。

    程素朝将手上的书卷连忙往案上一搁,脸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道:“我……本宫忽地想起今日还有事需与陛——裴掌印商谈,便先离开了。这典籍,还是劳烦某位宫人来帮大人。”

    说罢,她便绕过沈砚山,往外快步走去,却在触到门板时,被一股巨力猛地拽住,往回拉去。

    “有事与裴之彻商议,呵……”

    沈砚山眼底无波无澜,可攥紧她手腕的力道不松一分,慢慢同她道:“泠月既然看见了,心底必然有许多困惑,某便在此处,何不问个清楚明白?”

    程素朝去掰他的五指,用力挣脱,可他纹丝不动,手腕近乎红了一圈,她抱有最后一丝期望开口:“先生,不——沈大人,本宫该回去了。”

    他神情平静地道:“或许泠月不记得了,宁成二年,敬福寺内,那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大人请自重!那些事既然不记得,便是不重要,本宫不愿听大人回忆往事,还请先生放开我。”她开口的声音都在抖,已是惊怕万分。

    沈砚山恍然未觉,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听完她的一番话,眼底划过一丝刺痛。

    他五指松了松,却仍旧箍住她的腕子,固执地说下去:“敬福寺后院背靠山坳,常有兽类出没,寺中人便挖了好几处大坑,铺上草叶、毯子,以期抓捕到捣乱的野兽。可那日我不慎掉了进去,是泠月你——”

    可她不想继续听下去了,怒声打断:“够了,沈砚山,本宫命你放手!这是不敬!放开!”

    他怔愣看了她许久,她眼底的抵触直直刺过来,教人心悸。

    沈砚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低声问她:“所以,泠月是宁愿当做没看见,也不愿以此要求某做些什么?裴之彻不愿做到的,我会做到,你想要的自由,我可以给。”

    “我明白,我说得迟了些,你非要委屈求全,留在宫中郁郁寡欢么?”

    沈砚山说得模棱两可,可她却在第一时间明白他所说为何。

    这一瞬间,她忽地安静下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本宫从未觉得现如今有何不好……大人本有光明前途,该造福万民,更无需觉得亏欠于我。”

    “光明前途?”沈砚山重复念过一遍,凉凉笑起来。

    “可泠月,从头至尾,隽云便是为你而来。”

    “自远仲一案,沈氏便有家规,凡子孙后代皆不允许入仕为官。沈某无心天下苍生,自幼便只求做个闲散隐士。”

    “是你在纸上曾写过——”

    纸上写过?

    程素朝眨了眨眼,在记忆中奋力翻找,自己好像确实曾将生辰愿望写在纸上。

    每年生辰都会许三个愿望,十六岁之前都是那三个,从未变过。

    一愿娘亲长命百岁,日日顺遂;二愿自己健康长大,快乐无忧;三愿……

    “三愿家国永安,海晏河清。”沈砚山轻声念道,声音极轻,如风飘落,“顾夫人病重之际,沈某未能及时赶到。我想着,总归不能让你其余的两个心愿也一并落空——”

    他轻缓了呼吸,眼中流露一层碎裂而浅淡的光,脆弱而颓然,低声轻道:“你宁可将希望放在裴之彻身上,也吝于给隽云一个机会么?”

章节目录

泠泠素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檐铃负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檐铃负雪并收藏泠泠素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