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卧倒在偏厅的床榻上,隋太医仅用木棍去试探她的伤,很快便给了方子,她并未伤及根骨,开些伤药让她回去擦拭罢,叮嘱她最好不要让风入体。

    这便也出去了,外头还有尊“菩萨”等他去交代。

    隋太医擦拭把汗,躬身上前,“王爷,温娘子的伤并未触及根骨,老臣这便下去开些跌打损伤的药酒给温娘子一并带回去,不出几日便能痊愈。”

    隋太医说这话时,谢衍之正懒倦的坐在木桌前,脑袋稍侧,单手撑起下颚,一如往常般难露喜色。

    许久,指尖在桌上点点,随意瞥了隋太医一眼,轻声道:“那你杵在这做什么?”

    隋太医一下明白,禀了告退方才离去。这宫里有两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一位是谢衍之这个神秘莫测的王爷;另一位是那后宫最有手段的女子,当朝德云皇后。

    要说谢衍之的名声为何至此,这还不是因为他无心社稷,想做个闲散王爷。可怪又怪在他说只想做闲散王爷,所以先帝去后并未与他兄长争江山,其中有长公主在旁牵扯提议让年长的皇子代替,拥立现任皇帝谢荣。

    但皇帝之事哪只那么简单,主要还是谢衍之主动放弃这帝位。彼时,在臣子眼里就是愚昧昏了头。可念在他是稚童又体弱多病,这才默不吭声。

    之后护送回宫的军队与漠北倭寇相比,人力悬殊,实力更是难于对方,要走谢衍之的性命何其简单,可他还是能从漠北眼皮底下逃脱。单凭这一事,就证明谢衍之乃真龙之身,而他谋略更是举世无双。

    坐上一会儿,谢衍之才缓缓起身朝偏厅走去,忽地顿了顿身子,透过屏风是少女在系心衣,烛火下倒映纤细的腰身,拢上里衣,谢衍之心里泛起涟漪,羞涩的瞥向一侧,红晕在脸颊散开。

    “这老头眼神是愈发不好了,哪有白日烛火,又让我......”

    再次反应过来时,屏风后的少女已穿戴齐整,长宁迷糊听到有人在低咛,不确信往外试探道:“是谁?”

    谢衍之怔了怔,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红晕尚且还未散去,可又如何能叫里头的丫头等他且不回应。再者,那丫头从得知他身份起便不再往离城寺里去信。原以为是他身在皇宫不便,可也书过一两封告知回信大可寄往离城,有人会转交给他。

    那丫头有心躲他,竟一封回信也不写。

    这般想着,谢衍之苦下脸,先前的羞涩走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气闷。

    走进屏风后,长宁已然坐在床榻上等他,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潭清泉,也不朝他行礼,也不说话。

    看来是气还没消。谢衍之倚在屏风上歪头望她,看着就气笑了,世上还未有人敢这般对他无礼,“伤可好些了?”

    见没回话,他接着又走进长宁,这气量根本压不住长宁对他的视而不见,只好弯腰哄她,声音摄人含混:“丫头,怎么不理我?......嗯?”

    长宁自打入宫起便知道早晚会与他打照面,是气他隐藏自己的身份,毕竟谢衍之对她知根知底。长宁心中早视他为挚友,可他却是云淡风轻,心里也实在是不平衡。

    但转头一想,他是王爷,静养在外必定是要隐藏身份的,被一路追杀的寺里,能久待已是不易。

    长宁正视他:“王爷一直被人追杀么?”

    得到回应的谢衍之笑容戛然而止,身形顿了顿,随后坐在长宁身旁,抚顺袖袍时忽地又笑了:“怎么这么问?我进离城寺后你可曾见......”

    “是温家害王爷差点丢了性命吗?”

    长宁又打断他,没别的意思,她也不关心这朝廷中尔虞我诈,只是想问问,若当真如周棠所说,谢衍之会不会放过温家。莫名可笑的是,害他差点丢了性命的是温家,救回他性命的也是温家。

    长宁看着他,慢慢笑道:“传闻南翎王体弱多病,所以从不对外交涉,虽说总被漠北追杀但会在两国边界经商,这事只有我知道。所以王爷是心地善良的君子,对吧?”

    谢衍之听着她这番话,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是他纵容过度,所以让她这般试探,言下威胁他不动温家吗?

    可即便不提,他也不会动温家。须知她本性如此,直心肠只对玩物感兴趣。世间权贵多的是,这日换作试探的是他人,此刻又该如何?

    想到这,谢衍之无奈叹气:“丫头,你我疏远了许多。”

    可长宁却道:“王爷说笑了,小蝶先生是你,南翎王爷是你,在长宁心里并无不同。我只是我,不论身边多出什么人或事。时候不早了,长宁没请示离开已经是逃了课,此番回府的车撵或许在宫门等我,我先退下了。”

    说不疏远是假,起初静芸师太说王爷要在寺里静养,她转头便告诉了他,奈何那王爷就在眼前,闹出个笑话;而后在满月宴上想说不定能抱南翎王大腿,他又狠狠打了她的脸。

    长宁只盼谢衍之最终回念在救了他一命的情分上,放过温家。

    她起身离开,谢衍之又忽然叫住她,长宁回头,那人正惬意的撑坐在床榻上,“温娘子,我今日帮你两次,在皇姐面前救下你,请隋太医给你治病,你也该答应我件事作为回礼吧?”

    接着,长宁只看到谢衍之狡黠的薄唇轻启,上下合动,这声音就通过介质传了过来。

    他说,让她在课堂上脱颖而出。

    直到目送长宁走远,阿森才从外面回来,一见谢衍之那双冷冽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直到那人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阿森见状问:“王爷本不是与公主商量好随意打发了这次的讲堂,这可是为你选妃才设立,这番让温娘子拔得头筹,难道是想......”

    谢衍之稍微眯眯眼,乌黑的眸瞳中闪过一丝狡诈,道:“周漪这些年明面同本王与阿姊示好,背地里想着法子免去本王的储君之位。谢荣登基多年争议不断,朝中仍存着先帝的势力,苏千这些年也已拉拢不少势力。”

    “谢荣被拉下皇位,周漪这德云皇后的头衔也保不住。妇人之见,想用感情来牵绊本王,朝中见储君沉迷情爱,这谢荣虽不是嫡子,但好歹也是位明君。”

    说着,眼里又现出自嘲:“德云不会给我选才华横溢的女子,我只盼她平安。”

    是以,谢衍之斗不过德云?那不尽然。区区周漪他还不放心上,苏千背后才是万潭淤泥沼泽。

    要护住她,他心里没底。

    ***

    长宁怕讲堂未散,先去了趟御花园,这才突然撞见温厌离与男子私会。其实也并不能说私会,温厌离压根不认识对方。

    温厌离近长宁这边,对面就是位着褐色锦袍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与她差不大多,但她却显得有些局促。

    温厌离双手靠背,两只手纠结的抱在一起,轻声道:“方才多谢公子的药了,小女笨拙,不小心划伤手闹出笑话。”

    只见那男子文质彬彬,看上去有些硬朗,声音时而缓,柔至极:“无妨,这宫里的琴常用的都备在礼乐司厅前,老旧的就搁置了。许是奴婢们没注意,拿了批旧琴给娘子们,琴弦锋利,娘子的手娇嫩,我便替奴婢们给娘子赔不是了。”

    这声音听得长宁起了一身颤栗,有的人是因为声线蛊人,有的却是因为腔调太过油腻,眼前这位男子便是后者。

    就在这时,长宁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转头回望,那人又跑到另一侧,几番捉弄下,长宁与那人碰了个正着。

    “看什么呢。”

    周棠便说便顺着长宁的视线望去,温厌离背对着二人,他看不清,只是那男子,“怎么这么眼熟?”

    长宁听着下意识吐槽道:“你看谁都眼熟,妇女之友。”

    周棠又道:“我可不和妇女打交道,说话大喘气,实在是烦心。”

    长宁一噎,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咋一眼,这便又出了幺蛾子,温厌离一副正经的做派,回道:“这与公子有何干系?公子人好不愿将罪责怪在奴婢们身上,小女实是敬佩。虽是小事,但小女也定要答谢的,若公子日后有难,可到京城温家找我,我是温家的三娘子,温厌离。”

    长宁囧住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温厌离对外人说那么多话,面带羞涩,这下她明白温夫人为何那么怕出阁的娘子了,恐无一人不被另家的猪拱了自家园里的白菜。

    好在,长宁看着那男子长得还算俊。

    那男子跳着眼皮,低头闷笑,这让温厌离不解,而后他又抬头说道:“真是赶巧,鄙人是礼部侍郎陆氏的儿子,陆南。说来与府里的四娘子还是儿时玩伴呢。”

    长宁闻言抽了抽嘴角,那还真是很巧啊。

    之后长宁无心看下去了,这腰直久了便有些累,头顶忽然间聚集好几篇乌云,眼看就要下雨,隋太医说不要让风入体,长宁也想快些好起来。

    长宁是被周棠扶着走出宫门的,不是她想,她犟不过周棠,与其又无端像被抗麻包袋般丢人现眼,还不如正常走路呢。不久后,温厌离也出来了。

    与回府的车撵同时,温夫人与温厌离看着长宁被人扶着的模样皆大为吃惊,前者更是上前问道:“你又作什么妖了?”

    “我......”

    “温夫人,是我方才不小心撞到温娘子,害她闪了腰。已经请宫里的御医看过了,无碍。”

    周棠打断她去与温夫人解释,随后又朝旁侧的温穆林点了点头。

    温夫人看着周棠先是皱眉,随即又朝长宁说道:“你可有一天让我省心的,这都能伤到,这般倒霉还不如让你父亲同圣上提议让你别去了,反正也......”

    “此提议甚好,甚好!母亲去吧,我没异义。”

    长宁倏然笑了,频频点头示意她也这般认可,而后扶着腰朝马车走去,木木地杵在马车前。

    直到温穆林看不下去问道:“站这成佛呢,这是不想回家了?”

    长宁面无表情的望去,突然发狂道:“吠吠叫什么!我上得去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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