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节奏打断了宋辰曜飘远的思绪。
没等他应答，门已经开了。楠木手杖单调地敲打大理石地砖的声音越来越近，笃，笃，笃，笃……
他知道是谁，没有抬头，而是认真地在文件上划掉一句废话。
那人走到他办公桌前，提示性地轻咳一声。
他明知道对方专程来传达老爷子的指示，偏偏抢先发问：“祥叔，你觉得她像不像阿欣？”他将电脑屏幕旋转180度朝向来人，目光炯炯，逼视着对方。动作掀起的微风拂过台面上那几只白蝴蝶，它们扑扇了几下翅膀。
纸做的蝴蝶注定飞不上天空，触不到彩虹。
听见他的问话，看见纸蝴蝶舞动，祥叔的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少爷，你问的是沈盈之？”
宋辰曜听出对方在强装镇定，于是讽刺地冷笑，眸子里有说不出的寒意。
“不然呢？”
祥叔看向电脑屏幕，目光中一掠而过的同情没能逃过他的双眼。他又是冷冷一笑。
“她们长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祥叔的声音恢复了平常，只是眉宇之间纠结得厉害。
“祥叔你再仔细看看。我倒是觉得她们非常像。”
宋辰曜的视线定在祥叔脸上，观察着那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的相互牵扯，微微发抖。
“也许，眼睛有几分相似。”多看了两眼，祥叔开始神思恍惚。
宋辰曜满意了，一边将电脑屏幕转回来，一边语气轻佻地问：“老爷子有话让你带给我？”
祥叔猛然回过神，“是，少爷。宋先生说，沈盈之的事以后你不用理。”
“就这一句？”宋辰曜挑挑眉毛。
“就这一句。”
“请你也帮我带句话给他。我说过了，希望他把沈盈之留给我处理。”希望两个字被咬得很重。宋辰曜声音沉着，眼神里透出坚决。
“少爷？！那个沈盈之……”祥叔显然极不赞成。
“祥叔！”
宋辰曜的轻声喝斥堵住了祥叔将要说出口的话。
祥叔不满地摇头，“少爷，我担心你……”
他的话再次被宋辰曜打断：“祥叔不必担心。”
祥叔唉声叹气地走了。
宋辰曜凝视面前的纸蝴蝶，渐渐陷入沉思。
他何尝不知道沈盈之与母亲在容貌上相似度极低，只不过母亲的样子被时间侵蚀，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乃至他偶尔会恍惚间看见监控镜头下沈盈之的脸与母亲的脸重叠在一起，然后胸口就会戾气翻腾，久久不能平息。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三年前不曾遇见沈盈之。
三年前，永光永泰集团发起的慈善基金赞助了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志愿队到尼泊尔支教，为期三周，成员是20名在校生加一位领队老师。志愿队于4月6日到达加德满都，计划搭乘4月25日傍晚的航班返回。然而那天下午两点多尼泊尔发生了八级大地震，当地通讯断绝，志愿队全体失联。
集团联系了当地警方，他们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大灾之下警力严重不足。
这是一级公关事件。董事局火速决定由他带两名医疗人员、三名救援队员和一些救援物资火速赶去营救。鉴于加德满都机场关闭，他们从澳门先乘公务机到印度勒克瑙机场——它距离加德满都最近，再包租两架救援直升机前往尼泊尔。
夜晚十点多，直升机抵达了加德满都上空。由于电力供应中断，城区漆黑一片，只零星地忽闪着救援车辆和应急灯的光。他们靠着 GPS定位找到了志愿队驻扎的中学。
随着机腹的强力探照灯开启，地狱般的惨景袒露出来。成片房屋倒塌，条条公路开裂。无数电线杆和树木折断，无数车辆被压在断垣下。路边停放着一些包裹在床单中的遗体。许多人仍旧在黑暗中奋力搜救瓦砾下可能的幸存者。
学校的所有房舍都建在简易田径场的两侧，如今没有一栋看得出原貌。不少碎砖和破玻璃掉进了田径场，但它本身没有被破坏，具备直升机降落的条件。
不少人被直升机的灯光与轰鸣引来了田径场。他透过舷窗看到了出发时文质彬彬，此刻灰头土脸的领队邱老师。
直升机的螺旋桨一停转，邱老师马上小跑着过来见他。
“宋先生好！谢天谢地，真没想到，基金会这么快就派人来了。”
他跳过寒暄直接问：“学生们安全吗？”
“全部安全。”邱老师的声音有点气喘。
他高悬的心落了地，于是请对方详细说明情况。
“万幸啊。午餐后志愿队与这里的学生举行篮球告别赛，地震发生时我们都在操场上。除了有个男同学被飞落的玻璃擦伤了胳膊，其他人都毫发无伤。目前我们所有同学都在帮忙救援埋在校舍底下的人。”
邱老师抹了把额上的汗，神情里不仅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为自己学生感到的自豪。
“这间学校伤亡大吗？”他帮邱老师拍拍肩头的尘土，以示亲近。
邱老师说，由于今天周末，而且大多数留校的人都来田径场看球赛了，因此情况不算太坏。
他马上吩咐救援队员在田径场上搭建医疗帐篷，并用带来的柴油发电机发电，在田径场中间支起两架九眼大灯，把周围的天空照得透亮。
“直升机载力有限，只能将学生分成两批送到印度的勒克瑙，再集中乘集团的公务机回香港。” 他告诉邱老师撤离计划。
“感谢宋先生！感谢永光基金会和永光永泰集团！真的太感谢了！”邱老师欣喜万分。
他往周围看了看，问道：“大家的行李呢？”
“因为我们计划篮球赛后直接去机场，赛前把行李全部集中在那边了。”邱老师指一指田径场东南角，脸上又露出侥幸之色，“幸好当时那样做，否则就全压在楼底下了。”
既然如此，那就可以马上撤离志愿队了。想到因为地震志愿队可能没有吃上晚饭，他又向邱老师询问。
邱老师摸了摸灰扑扑的头顶，不好意思地回答：“余震不断，到处都不安全。再说我们也没心情。还好有一箱为比赛准备的矿泉水，可以顶一顶。”
他皱了皱眉头，请邱老师即刻召集全部学生。
邱老师用直升机上的大喇叭一喊，几分钟内学生们就集合到了直升机旁。带来的几箱面包、饼干、肉脯和矿泉水此时成了绝顶的美味，学生们吃的狼吞虎咽。
他亲自数人头，连邱老师在内一共20个。
“少了一个学生，请你查一下缺谁？”他立刻询问邱老师。
“是沈盈之，”邱老师不假思索地伸手朝田径场西面一指，“我们年龄最小的队员。同学说她还待在倒塌的校舍那边，不肯过来。”
沈盈之？他的心跳瞬间快得难受。那个名字仿佛暗夜中撞破冰面的杀人鲸，气势汹汹地惊醒了他封存的某段记忆。
“我跟你去叫她。”
不等邱老师回应，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校舍。邱老师只好快步跟上。
据邱老师介绍，完全坍塌的那栋校舍原本有三层楼，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两面残壁和一堆三米高的瓦砾。
在主震发生八个多小时后，瓦砾下已经不再有呼救声，但瓦砾上还是有十多个救援的人没有放弃。他们中间大概有被掩埋者的家属，一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反复哭喊某个名字，一边徒手在瓦砾中挖掘。
空气中弥漫着悲惨、绝望的气氛，沉重得如同深海。
邱老师领他走到废墟前，下巴一抬，“她就是沈盈之。”
他顺着一看，见到纤细矮小的身影趴在废墟边，覆盖尘埃的身体一动不动。胸口像是遭到了不明物体的重重挤压，他徒劳地张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沈盈之！”邱老师大喊。
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他这才艰难地恢复了呼吸。
女孩站起身，转头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俯身对着废墟说了两句话，这才向他俩走来。
那时沈盈之还不及他胸口高，发型跟现在一样，自然的长发扎着高马尾，只是两鬓各多了一只彩色发夹——草莓和彩虹。她幼稚得非常显眼，像个初中生。
她走到他和邱老师面前停下，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邱老师。
借着田径场上新架设的灯光，他高高在上地审视她。
散乱的头发间混着砂土，乍一看好像一缕缕的麻绳，几丝碎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和鼻梁上的一抹污迹交相呼应。浅蓝色棒球衫上有斑驳的血渍，灰尘扑扑的直筒牛仔裤底下是一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腰帆布鞋，鞋面的尘土厚得一走动就簌簌地往下掉。然而正是这样的脏污衬得她的面庞分外明净秀丽，尤其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仿佛汇聚了满天星光。
邱老师向她介绍说，他是永光基金会的副理事长，受永光永泰集团委派专程赶来帮助志愿队撤离。
她朝他礼貌地微笑，又生硬地模仿大人的口吻道谢。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她右边衣袖上一片新鲜的血迹，忍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熟悉的敲门节奏打断了宋辰曜飘远的思绪。
没等他应答，门已经开了。楠木手杖单调地敲打大理石地砖的声音越来越近，笃，笃，笃，笃……
他知道是谁，没有抬头，而是认真地在文件上划掉一句废话。
那人走到他办公桌前，提示性地轻咳一声。
他明知道对方专程来传达老爷子的指示，偏偏抢先发问：“祥叔，你觉得她像不像阿欣？”他将电脑屏幕旋转180度朝向来人，目光炯炯，逼视着对方。动作掀起的微风拂过台面上那几只白蝴蝶，它们扑扇了几下翅膀。
纸做的蝴蝶注定飞不上天空，触不到彩虹。
听见他的问话，看见纸蝴蝶舞动，祥叔的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少爷，你问的是沈盈之？”
宋辰曜听出对方在强装镇定，于是讽刺地冷笑，眸子里有说不出的寒意。
“不然呢？”
祥叔看向电脑屏幕，目光中一掠而过的同情没能逃过他的双眼。他又是冷冷一笑。
“她们长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祥叔的声音恢复了平常，只是眉宇之间纠结得厉害。
“祥叔你再仔细看看。我倒是觉得她们非常像。”
宋辰曜的视线定在祥叔脸上，观察着那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的相互牵扯，微微发抖。
“也许，眼睛有几分相似。”多看了两眼，祥叔开始神思恍惚。
宋辰曜满意了，一边将电脑屏幕转回来，一边语气轻佻地问：“老爷子有话让你带给我？”
祥叔猛然回过神，“是，少爷。宋先生说，沈盈之的事以后你不用理。”
“就这一句？”宋辰曜挑挑眉毛。
“就这一句。”
“请你也帮我带句话给他。我说过了，希望他把沈盈之留给我处理。”希望两个字被咬得很重。宋辰曜声音沉着，眼神里透出坚决。
“少爷？！那个沈盈之……”祥叔显然极不赞成。
“祥叔！”
宋辰曜的轻声喝斥堵住了祥叔将要说出口的话。
祥叔不满地摇头，“少爷，我担心你……”
他的话再次被宋辰曜打断：“祥叔不必担心。”
祥叔唉声叹气地走了。
宋辰曜凝视面前的纸蝴蝶，渐渐陷入沉思。
他何尝不知道沈盈之与母亲在容貌上相似度极低，只不过母亲的样子被时间侵蚀，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乃至他偶尔会恍惚间看见监控镜头下沈盈之的脸与母亲的脸重叠在一起，然后胸口就会戾气翻腾，久久不能平息。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三年前不曾遇见沈盈之。
三年前，永光永泰集团发起的慈善基金赞助了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志愿队到尼泊尔支教，为期三周，成员是20名在校生加一位领队老师。志愿队于4月6日到达加德满都，计划搭乘4月25日傍晚的航班返回。然而那天下午两点多尼泊尔发生了八级大地震，当地通讯断绝，志愿队全体失联。
集团联系了当地警方，他们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大灾之下警力严重不足。
这是一级公关事件。董事局火速决定由他带两名医疗人员、三名救援队员和一些救援物资火速赶去营救。鉴于加德满都机场关闭，他们从澳门先乘公务机到印度勒克瑙机场——它距离加德满都最近，再包租两架救援直升机前往尼泊尔。
夜晚十点多，直升机抵达了加德满都上空。由于电力供应中断，城区漆黑一片，只零星地忽闪着救援车辆和应急灯的光。他们靠着 GPS定位找到了志愿队驻扎的中学。
随着机腹的强力探照灯开启，地狱般的惨景袒露出来。成片房屋倒塌，条条公路开裂。无数电线杆和树木折断，无数车辆被压在断垣下。路边停放着一些包裹在床单中的遗体。许多人仍旧在黑暗中奋力搜救瓦砾下可能的幸存者。
学校的所有房舍都建在简易田径场的两侧，如今没有一栋看得出原貌。不少碎砖和破玻璃掉进了田径场，但它本身没有被破坏，具备直升机降落的条件。
不少人被直升机的灯光与轰鸣引来了田径场。他透过舷窗看到了出发时文质彬彬，此刻灰头土脸的领队邱老师。
直升机的螺旋桨一停转，邱老师马上小跑着过来见他。
“宋先生好！谢天谢地，真没想到，基金会这么快就派人来了。”
他跳过寒暄直接问：“学生们安全吗？”
“全部安全。”邱老师的声音有点气喘。
他高悬的心落了地，于是请对方详细说明情况。
“万幸啊。午餐后志愿队与这里的学生举行篮球告别赛，地震发生时我们都在操场上。除了有个男同学被飞落的玻璃擦伤了胳膊，其他人都毫发无伤。目前我们所有同学都在帮忙救援埋在校舍底下的人。”
邱老师抹了把额上的汗，神情里不仅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为自己学生感到的自豪。
“这间学校伤亡大吗？”他帮邱老师拍拍肩头的尘土，以示亲近。
邱老师说，由于今天周末，而且大多数留校的人都来田径场看球赛了，因此情况不算太坏。
他马上吩咐救援队员在田径场上搭建医疗帐篷，并用带来的柴油发电机发电，在田径场中间支起两架九眼大灯，把周围的天空照得透亮。
“直升机载力有限，只能将学生分成两批送到印度的勒克瑙，再集中乘集团的公务机回香港。” 他告诉邱老师撤离计划。
“感谢宋先生！感谢永光基金会和永光永泰集团！真的太感谢了！”邱老师欣喜万分。
他往周围看了看，问道：“大家的行李呢？”
“因为我们计划篮球赛后直接去机场，赛前把行李全部集中在那边了。”邱老师指一指田径场东南角，脸上又露出侥幸之色，“幸好当时那样做，否则就全压在楼底下了。”
既然如此，那就可以马上撤离志愿队了。想到因为地震志愿队可能没有吃上晚饭，他又向邱老师询问。
邱老师摸了摸灰扑扑的头顶，不好意思地回答：“余震不断，到处都不安全。再说我们也没心情。还好有一箱为比赛准备的矿泉水，可以顶一顶。”
他皱了皱眉头，请邱老师即刻召集全部学生。
邱老师用直升机上的大喇叭一喊，几分钟内学生们就集合到了直升机旁。带来的几箱面包、饼干、肉脯和矿泉水此时成了绝顶的美味，学生们吃的狼吞虎咽。
他亲自数人头，连邱老师在内一共20个。
“少了一个学生，请你查一下缺谁？”他立刻询问邱老师。
“是沈盈之，”邱老师不假思索地伸手朝田径场西面一指，“我们年龄最小的队员。同学说她还待在倒塌的校舍那边，不肯过来。”
沈盈之？他的心跳瞬间快得难受。那个名字仿佛暗夜中撞破冰面的杀人鲸，气势汹汹地惊醒了他封存的某段记忆。
“我跟你去叫她。”
不等邱老师回应，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校舍。邱老师只好快步跟上。
据邱老师介绍，完全坍塌的那栋校舍原本有三层楼，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两面残壁和一堆三米高的瓦砾。
在主震发生八个多小时后，瓦砾下已经不再有呼救声，但瓦砾上还是有十多个救援的人没有放弃。他们中间大概有被掩埋者的家属，一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反复哭喊某个名字，一边徒手在瓦砾中挖掘。
空气中弥漫着悲惨、绝望的气氛，沉重得如同深海。
邱老师领他走到废墟前，下巴一抬，“她就是沈盈之。”
他顺着一看，见到纤细矮小的身影趴在废墟边，覆盖尘埃的身体一动不动。胸口像是遭到了不明物体的重重挤压，他徒劳地张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沈盈之！”邱老师大喊。
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他这才艰难地恢复了呼吸。
女孩站起身，转头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俯身对着废墟说了两句话，这才向他俩走来。
那时沈盈之还不及他胸口高，发型跟现在一样，自然的长发扎着高马尾，只是两鬓各多了一只彩色发夹——草莓和彩虹。她幼稚得非常显眼，像个初中生。
她走到他和邱老师面前停下，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邱老师。
借着田径场上新架设的灯光，他高高在上地审视她。
散乱的头发间混着砂土，乍一看好像一缕缕的麻绳，几丝碎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和鼻梁上的一抹污迹交相呼应。浅蓝色棒球衫上有斑驳的血渍，灰尘扑扑的直筒牛仔裤底下是一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腰帆布鞋，鞋面的尘土厚得一走动就簌簌地往下掉。然而正是这样的脏污衬得她的面庞分外明净秀丽，尤其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仿佛汇聚了满天星光。
邱老师向她介绍说，他是永光基金会的副理事长，受永光永泰集团委派专程赶来帮助志愿队撤离。
她朝他礼貌地微笑，又生硬地模仿大人的口吻道谢。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她右边衣袖上一片新鲜的血迹，忍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