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正规救援队过来掘出素丽莎的遗体,宋辰曜决定将纳拉扬先送回村子。

    他原以为要将男孩带离刚去世的母亲,男孩会有抵触情绪。没想到男孩只是站在那里祷告了一阵,再最后一次亲吻了母亲的额头,之后便温顺地牵着沈盈之的手随他们离开。

    返程的直升机上大家都没有说话,机舱内只有螺旋桨的轰鸣声。

    纳拉扬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依偎在沈盈之怀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盈之则一面温柔地抚摸男孩的后背,一面望着舷窗外漆黑的天空出神。

    看到这一幕的宋辰曜闭紧双眼,试图抑制脑海深处纷乱嘈杂的声音。它们是如此响亮,吵得他头疼欲裂,盖过了来自手臂的剧痛。

    回到提莫村上空,这一次沈盈之听从了他的建议,由他独自送纳拉扬下去。她脱下自己的棒球衫给男孩穿上,揽着男孩小声说了一句英文。

    他大致听出她在说“不要怕,你妈妈会在天堂守护着你”。男孩的英文程度很浅,但凭借直觉懂得了她的意思,眨着眼用力点头。

    天堂?说什么蠢话呢?!他在心底鄙夷。这世界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天使和恶魔全都行走在人间。

    由于有丰富的户外运动经验,即使是只用右手他也依然能够带着纳拉扬平稳地在绳降。

    牵着男孩热乎乎的小手往村子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在某个被遗忘的时刻,他曾经牵着某个孩童的小手走在某条灌木花丛间的小径上?模糊浮现的记忆像一个光怪陆离的肥皂泡,刚一触碰便破碎,消失了。

    回到直升机上,他告诉沈盈之:“我将纳拉扬送到了村长家。村长说他还有亲叔叔可以依靠,就住在隔壁村。”

    “那就太好啦!语言不通,我刚才也没办法问纳拉扬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亲人。好在村长爷爷的英文还可以沟通。”

    沈盈之的表情先是欣慰,继而变成担忧。她忽然伸出小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左边手臂,然后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问道:“宋先生,你的左手怎么啦?是救我的时候受伤了吗?”

    这个孩子的观察力够敏锐的,一定是发现自己刚才绳降和绳升时都只用了右手。他装作很随意地转了转左边胳膊,“好像扭到了,回去要擦点破痛油。”

    虽然痛得钻心,但是他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容,因为不想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示弱。

    沈盈之似乎放下心来,但是却没有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而是吞吞吐吐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宋先生,请问,你在十多岁时候有没有受过伤?嗯,就是,被马踢到头?”

    被马踢了头?他暗暗想,这是什么怪问题?他倒是知道“脑子被驴踢了”是中国北方骂人的话,可是她满脸认真,目光中还充满了殷切的期许,绝对不像在讽刺他。

    “没有!”

    虽然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但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挨过马踢,所以回答得相当笃定。

    “抱歉,宋先生,我问得太冒失了。”

    她目光黯了下来,身子靠向舷窗,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出神。

    这个女孩一定是凭借着某段记忆在寻找某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与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心心念念?他揣测了一阵都不得要领,于是斜着眼睛瞄她。

    她已经疲惫得坐着就睡沉了,随着气流的颠簸在座位上摇晃。

    离他咫尺之遥的那张小脸还不足他的手掌大,粉雕玉琢似的,五官周正精致,脸颊上和眼窝边透着淡淡的红晕,腮帮圆嘟嘟的带着婴儿肥。因为外套给了纳拉扬,她大概是觉得很冷,胳膊紧紧地环抱着身体。

    他可不想把她交还给邱老师的时候有什么不妥,于是脱下西服披在她身上。

    突然间直升机遇上了乱流,猛地上下抖动。就在她的小脑袋将要撞上舷窗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张开长臂将她揽住。

    舷窗外的夜色如同深海。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忽明忽暗。

    他听到她细匀的呼吸,感到她精巧的头颅压在手臂上的份量。尽管她浑身尘土和血污,却散发着与阿欣相仿又不大一样的清甜气息。这种气息似乎早就藏于他的记忆里,此刻从幽暗的深处透出了一星半点微弱的光亮。他想要抓住那抹微光,头却顿时疼了起来。

    头疼的老毛病是他十二岁时坠马意外的后遗症。那天他的马在跃过障碍杆时失足,将他摔了下来。

    在他臂弯里的还是个稚嫩的孩子,却拥有超乎常人的善良和聪慧,还有超乎常人的勇敢和乐观——勇敢乐观得简直莽撞。他从未遇见过像她这么美好,像月光一样皎洁无瑕的孩子!然而如果她是沈冲的女儿,一切就要另当别论。是她的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纵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心中的愤恨却丝毫没有消减,就连沈冲的坟墓都是唾弃的。

    他带着自己都厌恶的情绪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人放在舱壁与座椅的夹角间。

    机舱外幽黑的夜色寂静而空宁,螺旋桨的轰鸣仿佛是宇宙间仅有的声响,沈盈之和他仿佛是宇宙间仅存的人类。他苦笑,今晚的巧遇恐怕是来自命运的辛辣讽刺吧?

    直升机降落在学校田径场的震动将沈盈之惊醒。她羞红着脸把西服还给他,嘴里一迭声地说着谢谢。

    他叫她去拿行李,然后乘这架直升机与同学们一道撤离,而他自己则要留下来协调基金会的灾后援助。

    在向邱老师交待了从印度转机回香港的一应事项后,他再也无法忍受手臂上和头脑里的疼痛,朝着医疗帐篷走去。远远地,他看见沈盈之和同学们在直升机前列队,夹在两个高大男生中间的她越发像个孩童。

    她也望见了他,一边使劲冲他挥手一边对他高喊:“宋先生,谢谢你!再见啦!珍重!”

    习惯之后,他已经不觉得她的声音沙哑难听了。只不过她的笑容越是纯净甜美,他的内心就越是灰暗苦涩。他真希望这次的邂逅是一场不明所以,又不知所踪的梦。

    他板起脸,没有回应她的告别。沈盈之,我们最好永不再见!

    进到医疗帐篷里面,他第一时间要了几粒止痛片吞下,然后在医生给手臂上夹板时打卫星电话给祥叔。

    “沈冲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沈盈之?”他张口就问。

    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

    他就知道!

    “是。”祥叔承认了,声音透露着不安。

    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目前一年级,是少爷前去援救的志愿队的一员。”

    不出他所料,祥叔掌握着她的动向。这说明老爷子一直都盯着她。

    “为什么我来尼泊尔之前你不告诉我?” 压低的语调中有他快要压不住的怒火。

    “因为老爷吩咐,沈盈之及其家人的一应行踪都要随时向他禀报,但他并没说要报告给少爷。”祥叔的语气恢复了既往的平实。

    “以后沈盈之的消息在你报告老爷子之前,我必须先知道!”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挂断电话后,他眉心紧锁地陷入了沉思。

    虽然他不了解沈盈之的底细,但光是看她亮若星辰的眼神和甜似花蜜的笑容就知道她必定生活得无忧无虑。对于老爷子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全家,却迟迟没有下手,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自己居然对于沈冲还有个女儿没什么印象。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爷子一直在等沈盈之年满十八岁。

    正如当初对付赵振良一样,如今老爷子在她身边也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专等着这只涉世未深的小云雀自己撞到网口,然后尽情享受她痛苦挣扎却最终万劫不复的过程。

    放高利贷的寰濠财务、小偷世家的莫姓姐弟、专拍色情片的热虎娱乐,还有高级牛郎金宏礼,他们全是老爷子的安排,如同蛛网上恶心的粘液。神通广大的老爷子只需要打个响指,她周围这样的网就会层出不穷,迟早将她捕获。不,不是迟早,是即将!

    如果说沈盈之是颗洁白光莹的珍珠,那么老爷子想做的就是将她踩进腥臭的污泥,然后碾碎在泥里,沤烂在泥里!死亡算不了什么,她将在尊严、理智、情感被尽数摧毁之后,生不如死。

    一想到老爷子居然在违背了“祸不及家人”的江湖道义,阴险地向沈冲的家人复仇的同时,却又固守着“不伤孩童”的宋家祖训,忍耐到了那孩子成年,他不禁露出了冷酷的笑容。

    复仇便复仇,哪有规矩可言?

    电脑转为锁屏模式,锁屏的风景照与他的手提电脑相同,都是阿尔卑斯山麓的湖泊雪景。他的心就跟那些雪一样冷。

    他重新打开屏幕,看见那张游戏台已经换了荷官。十一点零二分,沈盈之已经下班。

    振铃声响突兀地打破了总裁办的寂静。

    他皱着眉头掏出手机,是黎浩东的来电。

    “金宏礼和软壳强正在酒店外面的彩英路逗留。软壳强还往沈盈之的电单车上泼洒了止咳糖浆,肯定是想拖延她离开酒店的时间。我猜他们等会儿在彩英路上会对沈盈之行动。”电话那头的声音透出几分焦急。

    “盯紧那两只曱甴!”

    他一手握紧手机,另一只手掌呯地拍上桌面,震得那些纸蝴蝶的翅膀蔌蔌抖动。

    看来老爷子找的牛郎勾引不成,现在已经按捺不住要采取更激进的行动了。对沈盈之而言,金宏礼既不是危险的开始也不是危险的结束。老爷子原本计划让她自愿踏入泥潭,如今恐怕要转变策略了。

    关掉电脑,他一路紧抿嘴唇,上楼回到了住所。

    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他随手抄过吉他,在黑暗中弹起了阿欣爱听的曲子。

    吉他声犹如山泉,是他心情烦乱时的镇定剂,因为那些和阿欣一同坐在金色夕阳下,沉浸于舒缓乐曲的傍晚,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今晚他沉重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并没能在吉他声中得到缓解,原因是他拒绝去想的沈盈之的脸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脑海里跳出来。

    恨意最是难消。

    东方天际的下弦月像一枚巨大的嘲笑,透过巨大的弧形玻璃窗瞪着他。

    他手下的旋律突然变成了一首儿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

    他猛然惊觉,丢下了吉他。

    三年前,这首名叫《虫儿飞》的儿歌开始出现在他的梦中,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现,有时还伴随着一个穿浅粉色毛衫、扎两条马尾辫的女童身影。

    他不知道那个模糊不清的小小身影是谁,只知道它带给自己平静与温暖,于是在梦里一次又一次想看清女童的模样,但每次都头痛欲裂地从梦中惊醒。清醒的时候,他寻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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