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07日,LX,31岁,女性,反应性MDD

    今天针对导致患者抑郁的悲伤心因进行干预。患者现在能比较平静地回顾兄长的死。

    患者现在已经很少出现过度换气或叹气,自发言语和非语言表达中的抑郁情绪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地展现出乐观。

    向家属建议增加患者的社交和娱乐活动。家属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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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她愿不愿意谈谈她哥哥。这次她没拒绝。

    为供她读书,她哥哥既做荷官又做夜总会的驻唱吉他手。她在大学社团排练的剧目是《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注1),演克丽斯汀。在家练唱时哥哥就给她做吉他伴奏。

    两个人小时候最喜欢的电影就是《The World of Oz》(注2),过年时总是一个弹一个唱,表演里面的歌曲,尤其是《Over the Rainbow》给父母看。后来父母相续去世,兄妹俩相互依靠,日子仍然很幸福。

    “你们两兄妹真是相亲相爱。”我感叹。

    “我们非常相爱!”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时书房方向传来一声脆响,好像有东西摔碎了。

    我觉得肾上腺激素在飙升,转头一看,书房关上的窗户里面窗帘在动!是S吗?

    她不屑地往那边瞥了一眼,继续说:“当我上了大学,我们对未来有了更多憧憬,甚至打算等我一毕业就结婚。然而命运好像不允许我们这样幸福。”她苦笑,“有天我去酒吧等他下班,被几个阔少调戏。他冲过来保护我,拉扯当中一个阔少的头撞在了舞台边沿。他因为过失致人重伤面临重刑,为了救他,我被迫答应了一笔交易。”

    我给她一个否定的眼神,然后问:“是什么交易呢?”

    她会意,回答:“我不能说。”

    不难猜到她与S达成了什么交易。S与原配所生都是女儿。美丽的女大学生,顶级的富豪,戒备森严的别墅,男孩——答案昭然若揭。

    “你很爱你的哥哥。所以当他在狱中自杀后,你也试图自杀?”这真是个残忍的问题,就像外科医生必须要血淋淋地剖开病人的躯体,才能找到要切除的肿瘤。

    “自杀?”她的眼里再次闪过恨意,用压抑的语气说:“是啊,他自杀了,就在他快要出狱,可以来找我的时候。”

    我更加确信她哥哥的死与S有关。

    “他的死都怪我。怪我!……”她的声音低沉下去,眼泪不断地涌出来。

    “他知道的,这不怪你。”我轻声说。

    她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放声大哭。

    病人能够直面他们的致病心因,这是心理医生可以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可我为什么心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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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0日,LX,31岁,女性,反应性MDD

    患者已经能够进行十分钟以上的慢跑。

    家属反映昨天患者上街购物时能够与人交流,情绪也较为愉快。抑郁症常常严重影响人际关系和社会交往,与社会环境恢复接触有助于改良患者的社会认知。

    在交谈中患者显露出对于康复的信心。在抑郁患者,尤其是MDD患者的康复过程中,信念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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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购物了?开心吗?”我明知故问。

    我给了她M的电话,告诉她如果在别墅外有机会摆脱掉保镖就立刻打电话给M,他会去将她接到安全地点隐匿起来。

    “那些保镖始终围着我,我像是关在移动监房里的犯人。”她说得很淡然。

    “你的家人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要太介意。以后也要尽量外出活动,慢慢融入社会,找到让自己开心的事。”因为无处不在的监视,我们早已习惯在一些言不由衷的话里夹杂想要传递的信息。

    “我明白。多点外出、社交,我就能早日恢复正常人。说不定我还会出门旅行。”她笑了,并没有因为这次没能逃脱而沮丧。

    暖阳洒进她的眼睛,那些希冀的光芒使她看起来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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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4日,LX,31岁,女性,反应性MDD

    患者的体重逐渐接近正常体重的下限。当身体恢复了生机,心灵离复苏就不远了。

    家属说患者去了街市买花,能与人正常交际。

    进行第三次沙盘游戏,患者搭建了一个生态丰沛的草原,呈现出清晰的主题,树林郁郁葱葱,动物生机勃勃,里面的人物也不再被障碍所困。这显示出患者已经逐步摆脱心魔的困扰,重拾对未来的信心。

    康复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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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她搭建的草原有森林、湖泊和牛羊,远处有山,近处有花。一个女子骑在马背上眺望远方,我想那就是她。再没有密不透风的石墙,她的内心充满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M说她的□□已做妥,那艘货轮预计后天抵达香港。

    F那边也已安排好,届时她可以住进F老家的葡萄酒庄。

    外面的一切准备就绪,唯独想不到办法让她脱离S的监控。昨天她用买花做借口去了趟街市,但还是没机会逃跑。

    这些天我焦虑得常常彻夜难眠。』

    时间线越来越迫近父亲的失踪,读着这些文字的沈盈之也越来越紧张,捧着笔记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12月17日,LX,31岁,女性,反应性MDD

    考虑到抗抑郁药的副作用和患者目前积极的精神状态,今天开始暂停所有抗抑郁药的服用。计划观察一周,视患者的情况再行调整。

    患者的体力在迅速恢复,睡眠改善,食量增加,应该很快能够正常的从事日常生活或工作。

    目前还是要坚持以心理疗法为主的治疗,巩固治疗成果,避免病情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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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试着将杜甫的《绝句》和《送裴五赴东川》翻译成英文,像两个中学生,为了将某个单词译得妥帖而绞尽脑汁。

    回程时L对我说,她儿子将从国外回来看她,24号抵埠。

    辰要回来看她了,不知道她该有多高兴呢?

    晚上我与M秘密碰面,他说船已抵港,预计25号中午拔锚启航。

    听到我说没办法让她逃出别墅,M说正好可以利用她为儿子挑选圣诞礼物的机会,在拥挤的商场里帮她逃走,还很快做出一个完美的计划。

    计划中还需要一个人做掩护,我打算拜托tiger。

    其实我仍有些犹豫。逃走以后她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儿子。如果儿子知道他这次专程回来恰好为她出逃提供了机会,心灵会受到创伤。但如果再不逃走,她极可能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最后我决定将选择交给她。等她在欧洲安定下来,我想方设法也要让她和儿子团圆。到那时我会把她画的九宫格拿给他看,让他明白他母亲一直都挂念着他。

    临走时M问我是不是很爱她?

    我愣住。

    他说:“你很清楚得罪S的后果。你现在是冒着身家性命在救她。同情做不到这个地步,只有爱情。”

    M的话如同醍醐灌顶。

    医者不自医。我不知道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记得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拯救她,保护她。这种感情竟然不知不觉变成了爱!振琳过世时我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爱上。

    M又问:“既然你爱她,却要将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你图什么?”

    “图她安好。”

    她心中有不可磨灭的爱人,我不会妄想取代那个人。对她而言我将永远只是医生和朋友。这样就好。』

    父亲爱上了他的病人。他在M的提示下才明白自己心意,沈盈之却早在前面的字里行间就察觉到了。她不吃惊,更不会因为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又爱上别人而生气。陆思嘉说过,爱是不受控制的,世上最玄妙的东西。父亲对母亲的爱,父亲对YWY的爱,同样美好。

    她知道故事正在走向结局,所以对剩下的密写留恋不舍,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阅读速度。

    「12月21日,LX,31岁,女性,反应性MDD

    家属称患者一个月内增重6.5公斤。

    患者已基本康复,将适当减少诊疗频次,将治疗成果巩固一段时间,直至变成一月一次的随访,持续一年。

    向家属建议逐步安排她回归社会,可以从社工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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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说能感觉到她已经好了很多,向我表示感谢,又说这周五是24号,她儿子回来,所以暂停一次治疗。这让我松了口气。我为她安排的出逃计划就是那一天,本来还打算用平安夜做理由要求暂停诊疗。

    我将写着出逃计划的纸条偷偷塞给她,最后写了一句“知道你放心不下儿子,所以走与不走尊重你的决定”。她握住纸条,望着天空的双眼变得清澈而明亮。

    “医生,你知道吗,辰这个字代表着天上所有的星星?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即使有时候你看不见,但是它们始终都在。”她微笑着说。

    我明白了她的决定。

    下午M告诉他堂兄突然胆囊炎急性发作,已经入院手术,无法随船出航。虽然这位堂兄仍然可以安排她躲在船上,但航程将近一个月,没有可靠的人照应就无法保证她在一帮男水手中间的安全。我决定与她一同上船。

    货轮将在热那亚停泊七天然后返航香港。我可以将她安顿好之后再随船返回。L那边我会说自己临时受邀到大陆讲学,到时候只要她安全了,L 信不信我的话都没关系。

    S的势力太大,以防万一,我会在出发前将笔记锁进银行保管箱。』

    这是最后一篇LX的诊疗记录,也是最后一篇密写。

    沈盈之呆坐了许久。恐惧如同摇摇欲坠了十几年的巨石终于塌落,砸在她心上,使她痛到麻木。她早就预感父亲失踪的真相可能是残忍的,却没料到它竟然如此凶险。密写笔记的内容指向了一种可能,那就是父亲已经被害。相比于在货轮上或者抵达欧洲后遇到意外,它是最大的可能。

    S是谁呢?宋兆泰吗?港澳富商云集,她心知不能单凭“S”和“辰”就下定论。

    Tiger是舅舅的绰号。没想到他居然也牵涉其中,而且瞒了她这么多年。现在他也失踪了,导致平安夜那天发生了什么彻底成了一个谜。

    她猜测YWY平安夜当天逃脱成功,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跟着消失。脑海里不断有疑问迸发出来:父亲和YWY登上货轮了吗?他们是否抵达了欧洲?如果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YWY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人在哪里?还有,M是谁?他是否也受到了牵连?关键是,父亲究竟怎么死的?他,当时痛苦吗?

    最后这个问题让她五脏六腑仿佛被一杆冰冷的铁棒来回翻搅,干呕连连。她挣扎着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趴在玻璃上大口大口地换气。

    雨已经停了。云朵很白,天空很蓝,除了阳光在街面的水洼上斑斑驳驳地闪耀,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刚才的那场雨。如果不是父亲的秘密笔记,那些幽禁、凌虐甚至谋杀可能都会像大海沉沙,永远不为人知。

    报警的念头忽然在她的脑海闪现,然而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父亲早就被警方判定为失踪,单凭那些指向模糊的密写信息,立案调查S的可能性为零。

    她胸膛里澎湃着极度的不甘和愤懑,心底却有个声音沉着地低语:“要靠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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