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返的周婶与沈盈之在病房外的走廊里迎面碰到,温柔地安慰她:“沈小姐,老人家这边有我照看,你就放心吧。你工作辛苦,才两天没见人都瘦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千块给周婶用作近期买纸尿裤的花销,又许诺将每个月的护理费由一万块加到一万二。

    周婶收下了那一千块,却推辞着说一万块的酬劳已经很公道,不用再加。

    最后在她的坚持下周婶才接受了加薪,连声向她道谢。

    她反过来再三感谢周婶。外公现在失智的情况恶化,护理费升到一万二只是个合理价,根本不算高薪。负责的护工十分难得。周婶在这种情形下还愿意留下,她是真的感激不尽。

    黎浩东见她与周婶告了别就埋着头往前厅走,忍不住挡在她身前提醒道:“沈小姐,你不去找找值班医生吗?”

    “我和主管医生已经谈过了。”

    她心情很糟,说话的腔调难免生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歉疚地抬起了头。

    黎浩东宽宏地对她笑了笑,温声说道:“那好,我们回去吧。”

    离开康复中心时她有了经验,戴好帽子、口罩,和黎浩东撑起大黑伞当盾牌,冲开狗仔队的围追堵截,上车就走。

    回酒店的路上雨大了起来,透过车窗望出去的街灯全是昏黄与苍白。

    她往脑袋旁边沁凉的窗玻璃上哈气,画下一个粗大的问号。刚才强装的坚强被雨水泡得软弱,她鼻子好酸,好想大哭一场。

    “你觉得你外公是拖累吗?”黎浩东忽然出声。

    “什么?”她惊诧莫名地扭头瞧他,不敢相信他会如此问自己。

    黎浩东冷静地握着方向盘,转过头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你觉得你外公是拖累吗?”他重复问道,表情仿佛在和她探讨高等数学。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当然不!他不止是我的家人,他就是我的家。”从小到大,记忆中那些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就是挡风的墙,遮雨的瓦。

    “我很羡慕你。”

    虽然黎浩东注视着前方,脸上并没显露情绪的波澜,她仍然能从他低沉的声线里听出他不但真心羡慕自己,而且有一丝伤感。他是孤儿,也许从来都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她的话,然而他安慰了她。起码外公还在,还有机会被治愈。

    雨刮器不停地摆动,与车前窗上一个个圆圆的雨点做着不懈的争斗。雨滴落下,消失,落下,消失……周而复始。

    再渺茫的希望也好过没有希望。

    安静了一会儿,黎浩东又问:“你外公的主管医生给了怎样的治疗方案?”

    她充满沮丧地摇头。

    见黎浩东投来疑惑的视线,她苦笑着把郭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可是我现在没有300万,连30万都没有。”她故作轻松地耸耸沉重的双肩。

    “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办法的。”黎浩东注视着前方的路面,用他惯常的笃定语气说道。

    “谢谢你。”她晦涩地一笑。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算她脸皮够厚,胆子够肥,把宋四小姐送的宝格丽灵蛇手镯表拿去典当了,离300万也还差一大截。

    回到永光金龙,黎浩东将她送上了57层。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甚至有点依赖他的陪伴,并没有客气地推辞。

    到了总裁办门前,黎浩东谨慎小心地开口:“沈小姐,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外公,但是正如你今晚所见,那些狗仔队就像马蝇闻到了血腥味,短时间内是不会撤离康复中心的。我建议你这几天暂时不要再去。”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她咬着嘴唇,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在康复中心捧住外公手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老人心灵深处的无助与惶恐。她不能不去见他。

    “如果你非去不可,务必叫上我。”黎浩东理解她的迟疑。

    “哪能总是麻烦你?”她实话实说。

    黎浩东平静地指出:“这是总裁的命令。”

    “总裁特意安排你保护我?”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是的。”黎浩东承认得不带半点犹豫。

    她立刻联想到他搬去平民村又搬走的事,趁他话音未落问了出来:“你搬去平民村也是总裁安排的?为了保护我?”

    对面深棕色的眸子闪了一闪,黎浩东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当然那表情也可以解释为困惑,所以她补充说明:“我前脚搬来酒店,你后脚就搬走了。”

    黎浩东呵呵地笑了起来,就像真的很好笑一样。

    她皱起额头盯着他。既然强烈的好奇已经变成话语问出了口,就算显得粗鲁她也非得到答案不可。

    “因为总裁发现你成了狗仔队的目标之后,让我也搬来了酒店住。我现在住5211房。你想找我很方便。”黎浩东镇定地回答。

    像以往那样,他给予的答案无懈可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习惯性地太多疑了。

    那天晚上她按照自己跟自己的约定,工作到零点正的闹钟响就离开总裁办回了宿舍。可是外公的病情烦扰着她,她上床以后半天都睡不着,身体的疲劳与精神的紧张发生了极限拉扯,越是翻来覆去越是左思右想。

    大脑里的画面从病床上衰弱的外公倏忽跳到记者会上木然的欧俊文,下一刻又出现了为她撑伞,为她挡开狗仔队的黎浩东。

    “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真如他所讲就好了。

    话说,他安慰人的方式还真独特啊!似曾相识的风格怎么这样像宋辰曜?

    她脑海又跳出了昨晚视频通话中那张英俊不凡的脸。

    冰山大部分时间对她都是冷言冷语外加冷脸一张,但他总是在保护她。他的善良从哪里来的?继承的吗?这就意味着宋兆泰是好人,宋夫人也是好人咯?

    不对,有传闻说他是宋兆泰的私生子。那么,他的善良也许遗传自生母。会不会是YWY女士呢?也就是说,宋兆泰和宋夫人都可能是坏人。

    她真不希望他是父亲密写笔记中的辰。辰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疼的孩子啊!

    不行,不行。明天就周三了。为了有精力达成计划目标,她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要快点睡着,她就必须想些轻松愉快的事。

    例如太阳海岸马贝拉(注1)的风景。

    枝繁叶茂的橡树林里有丝丝缕缕的明黄色暖阳。地上的青草与野花摇曳着金澄澄的清风。

    她漫步穿行在林间,因为知道自己暂时远离了尘世的烦恼,内心愈发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愉悦。

    在她前方是宽阔而漫长的海岸线,由淡金色的绵软细沙温柔地铺叠而成。更远处,几座翠绿的岛屿星罗棋布,湛蓝的大海与同样湛蓝的天空在视野尽头亲密相融。

    一片片羽毛形状的白云在海天之间慢悠悠地飘动。

    海滩上有个男孩,远离玩耍嬉戏的游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孤独地眺望着大海。

    即使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心脏也因为强烈的同情而生出了钝痛。

    她明明认识他,但是张开嘴巴想要呼唤,却发现遗忘了他的名字。

    乌云骤起,潮水快速地涨了上来。男孩依然纹丝不动。内心的焦灼驱使她朝他飞奔而去。

    在离他仅仅一步之遥时,她被流沙陷住了脚步。

    沙砾的洪流湍急地裹挟着她,旋转着发出呜呜的悲哭,将她渐渐扯离她拼命想要靠近的人。

    她终于急得叫出了声:“辰!”

    男孩听见呼唤,终于转过身来,将她拉出了流沙的漩涡。

    她欣喜若狂地看过去,惊诧地发现牵住自己手的竟然是笑得像春天一般和煦的宋辰曜。然后须臾之间,那张笑颜变化了样貌。

    “你怎么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来看海?”欧俊文咧嘴朝她笑。

    欧俊文怎么可能也来了西班牙?他应该是不在香港就在澳门,和郑美娜正筹备着婚礼。

    她再次陷入流沙,在呜呜的声响中惊恐地睁开了双眼。

    身下哪里是西班牙的海滩,分明是永光金龙59层宽大柔软的床!她醒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烁着提示灯。她想起了流沙的呜咽声,左手揉着发麻的前额,右手使劲伸直去够它。

    连续熬夜的后果显而易见。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刚出惊蛰的毛毛虫,每个细胞都装着沉甸甸、粘乎乎的慵懒,一丁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愿意做。

    好不容易把手机捞到面前,映入她眼帘的首先是时钟,06:34。

    这么说来,她昨晚终于睡着了,刚刚那是个梦。

    手机里有两则欧俊文发来的简讯。

    「七点钟,在黑沙滩停车场见。」这是半个多小时前那一则的内容。

    「想见你!」这是刚收到的第二则。

    只剩二十多钟了!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向衣帽间去找自己的卫衣和牛仔裤。

    当她骑上电单车冲出酒店车库,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毫不费力地吹了个透心凉。

    昨夜肯定来了寒潮,灰蓝的天空显得特别冷清,苍白的晨曦更是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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