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环岛东面的半月形海湾在十一月的清晨几乎没有游人。黑色沙粒间的贝壳残碎在黯淡的光线下闪动着细弱的光芒。
尽管沈盈之一路加大油门，进入黑沙滩停车场时还是感觉超过了约定的时间。
下了车把头盔摘下来挂在车把手上，她立即抬腕看表。七点零四分。
以欧俊文目前的境况而言，他俩最好不要见面，可是在西餐厅对峙事件和随之而来的网络风波后她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他说，心里难免有种必须争分夺秒的感觉。
她一面用力揉搓冷出鸡皮疙瘩的手臂，一面急切地前后左右张望。
停车场里的电单车没几辆，她既没有看见欧俊文，也没有看见他的银蓝色本田，于是就向停轿车的地方望去。
那边只有两辆车，都停在靠近沙滩的白色栅栏边，左边一辆黑色奔驰，右边一辆暗蓝色丰田埃尔法。在它们之间，面朝大海站着欧俊文，大半个身子都被车子挡住，只露出了宽宽的肩膀、饱满的后脑勺、还有耳朵夹着的墨镜腿。
她不由得偷偷一笑，然后轻手轻脚地迎着又冷又潮湿的海风朝欧俊文走去。等走到他身后，她伸手就往那宽肩上拍去，同时准备好怪趣的表情专门等他转头时吓人一跳。
下一秒，满面诧异的却是她自己。
她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欧俊文迅捷地侧身，先是竖起前臂将她的手掌格开，进而化掌为爪抓向她的手腕，多亏她闪身得及时才没有中招。
年轻男子没能扣住她，也吃惊不小。他穿白色衬衫、黑色皮夹克，戴黑色墨镜，身材比欧俊文壮实许多。
“呃，不好意思！认错人。”她慌忙道歉，心中却起了疑虑。
看这人的身手和打扮分明是个保镖，不会是欧家或者郑家派来抓欧俊文回去的吧？话说回来，欧俊文在哪儿呢？
正犹疑间，她听到背后的丰田埃尔法里面有人说话。
“阿伦，快向沈小姐道歉！”
是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声音，沙哑中透着气虚无力。
车里的陌生女人居然认识自己。她不禁怔住。
叫阿伦的保镖立刻低下头对她说道：“对不起，沈小姐！”
她转头看向丰田埃尔法。它的左后车窗是半开着的，隐约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但是背光导致她看不清模样。
猛然间，她想起欧俊文今早的简讯与以往不同，多了逗号和句号。埃尔法里面来人的身份她已经猜到了。
一名三十几岁的护士从埃尔法右后侧脚步匆忙下了车，绕过她去打开了车子的左侧后门，再探身到车内启动了某个开关。
一张轮椅在哒哒哒的机械声中从车内沿着伸出的轨道平稳地降到地上。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稍稍提起放在腿上的手，表情和蔼地向沈盈之轻轻挥动。
“沈小姐。”
迟暮的美人曾经拥有娇好的五官，可惜脸上精致的浓妆和头上茂盛的假发也无法遮掩极度萎靡的病容。尤其是那双眼睛，混浊中透出油尽灯枯的疲惫，让人很难判断年龄。
幸好女人身上的银狐短大衣搭配玫红色羊绒围巾、绛紫色微喇长裤，还有脚下的玫红色麂皮穆勒鞋华贵而艳丽，能够烘托出一种不对年龄和疾病服输的气势。
面前的正是钟晴，欧俊文的母亲。沈盈之礼貌地略微低一低头。
她并非有心逢迎。之所以将钟晴女士称作欧太，是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即使没有结婚纸，女人为男人生儿育女，还忠心相待了二十多年，就理当被视作这男人的太太。倘若明媒正娶的另一个太太因此觉得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则应当向自己的丈夫去讨还公道。
令她意外的是，虽然欧俊文提到过母亲身体不好，但是没想到竟会差到如此地步，不止面容十分憔悴，精良改装的阿尔法保姆车更是充分说明长期行动不便。
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钟晴瘦得脱相的脸庞浮上了真真切切的笑容，让人依稀能看出曾经的绝代风华。
“沈小姐果真聪慧过人。”钟晴先夸赞了一句，随即脸上露出了惭愧，但更多的是忧愁。
“抱歉，沈小姐。俊文他太容易冲动，被我关在家里了。约你来这儿的简讯是我拿他的手机发的。星期天晚上他未婚妻哭着来找我，说他偷偷跑去见你，还和宋辰曜起了争执……”
钟晴吭吭吭地不停咳嗽，自己拍打几下胸口顺了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那会儿我就想尽快找你当面谈一谈，但是被身上的病给耽搁了。今天医生终于肯放我出来，我才给你发了简讯，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禁闭自己的儿子，还诓骗她出来，要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沈盈之无法责备一位病怏怏的长辈，所以选择了沉默。
自从听到欧俊文说，在普吉岛时他母亲因为不想他跟自己联系，将他的手机扔进了大海，她就预感到总有一天钟晴女士会找上门来。当下她又有了新的预感，那就是钟晴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定会让她非常，非常介意。她挺了挺脊梁，尽管身板已经直得像一株红杉。
钟晴凝眸看了看她，又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显然在斟酌如何措辞。
她今天亲眼见到钟晴之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能理解欧俊文的处境，所以索性先打破沉默。
“欧太，我和俊文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明白他肩上背负的重任。我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跟你一样希望他可以在欧氏大展拳脚。为了避嫌，我们平时很少联系，也很少见面。周二他去找我是出于对我新工作的担心。”
她顿一顿，稳重地把“因为他怕我老板对我图谋不轨”这句话咽到肚子里，然后继续说道：“总之我以后会尽量避免和他联系，并且直到欧郑两家各取所需，他和郑小姐解除婚约为止，我都不会再见他了！”
她满心以为钟晴听了自己有理有节、态度诚恳的一番话后会露出满意的神色，然而她大错特错。
钟晴的眉心越锁越紧，后来甚至盯着她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似乎在确认她既不是白痴也不是在撒谎。
“沈小姐，你什么都不明白。”
钟晴一开口就让她发愣。
“我们俊文活到二十几岁都没名没份的痛苦，他从没说给你听吧？”钟晴眼中的泪光荡漾着经年累月的忧伤，声音渐渐低沉，“就算说了，你又能懂得多少呢？”
沈盈之确实不曾经历被生身父亲无视的辛酸，事实上当她在欧俊文身边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内心百感交集反而垂下眼帘无话可说。
怔了片刻，她嗫嚅道：“很抱歉。”
因为一直忽视了欧俊文开朗表象下令人心酸的过往，她对欧俊文感觉抱歉极了。如果此时他就在这里，她会冲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钟晴表情凄凉地哂笑，颤抖着声音又问她：“沈小姐，你知道他有多喜欢你吗？”
“喜欢？我？”她惊呆了，只能无意识地重复对方的话。
“他把你们万圣节的合影设置成了手机屏保，摆明了不怕被所有人知道他喜欢你。那样还不够，他把照片摆在床头，周围贴满了你给他吃的巧克力的包装纸，装饰成心型——幼稚得像个小学生。就连不知道是谁偷拍了你们再发到网上的照片他都印出来挂在了房间里，一整面墙都是。”
钟晴的调门越来越高，细弱的脖子绷得直直的，“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就像魔怔了一样！就算是个傻瓜都能一眼就看出来。”
话说得太多太急，钟晴掩住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护士连忙要从衣袋里掏什么东西出来，被钟晴摇摇手制止了。
沈盈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往下沉，鼻梁骨则在发酸。她，竟然比傻瓜还不如。
喘了几口气，钟晴继续说道：“他在你面前装得有多么开朗，他就有多么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孤僻的孩子，几乎整个青春期都在接受抗抑郁的治疗，有一年半的时间甚至需要住疗养院？”
沈盈之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钟晴哽咽着递给她一叠照片。
看着一张张照片，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照片上的是欧俊文吗？无论童年的、少年的还是青年的，他都是孤独地呆在角落里、阴影中，塞着耳机，背对着人群。有几张在疗养院拍摄的照片里面，十多岁的他甚至形销骨立，目光呆滞。
其实她早就发现欧俊文所说的他那些年少轻狂的趣事，包括在把从墓地爬出来的流浪汉踢回坑里，全都夸张得像影视剧里的桥段。今天她终于明白了，无论他是因为自己而假装开朗，还是因为自己而变得开朗，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心喜欢着自己！
她的心海汹涌起甜蜜和酸楚的波澜，每一朵浪花都在细述着她与欧俊文的过往。
尽管沈盈之一路加大油门，进入黑沙滩停车场时还是感觉超过了约定的时间。
下了车把头盔摘下来挂在车把手上，她立即抬腕看表。七点零四分。
以欧俊文目前的境况而言，他俩最好不要见面，可是在西餐厅对峙事件和随之而来的网络风波后她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他说，心里难免有种必须争分夺秒的感觉。
她一面用力揉搓冷出鸡皮疙瘩的手臂，一面急切地前后左右张望。
停车场里的电单车没几辆，她既没有看见欧俊文，也没有看见他的银蓝色本田，于是就向停轿车的地方望去。
那边只有两辆车，都停在靠近沙滩的白色栅栏边，左边一辆黑色奔驰，右边一辆暗蓝色丰田埃尔法。在它们之间，面朝大海站着欧俊文，大半个身子都被车子挡住，只露出了宽宽的肩膀、饱满的后脑勺、还有耳朵夹着的墨镜腿。
她不由得偷偷一笑，然后轻手轻脚地迎着又冷又潮湿的海风朝欧俊文走去。等走到他身后，她伸手就往那宽肩上拍去，同时准备好怪趣的表情专门等他转头时吓人一跳。
下一秒，满面诧异的却是她自己。
她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欧俊文迅捷地侧身，先是竖起前臂将她的手掌格开，进而化掌为爪抓向她的手腕，多亏她闪身得及时才没有中招。
年轻男子没能扣住她，也吃惊不小。他穿白色衬衫、黑色皮夹克，戴黑色墨镜，身材比欧俊文壮实许多。
“呃，不好意思！认错人。”她慌忙道歉，心中却起了疑虑。
看这人的身手和打扮分明是个保镖，不会是欧家或者郑家派来抓欧俊文回去的吧？话说回来，欧俊文在哪儿呢？
正犹疑间，她听到背后的丰田埃尔法里面有人说话。
“阿伦，快向沈小姐道歉！”
是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声音，沙哑中透着气虚无力。
车里的陌生女人居然认识自己。她不禁怔住。
叫阿伦的保镖立刻低下头对她说道：“对不起，沈小姐！”
她转头看向丰田埃尔法。它的左后车窗是半开着的，隐约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但是背光导致她看不清模样。
猛然间，她想起欧俊文今早的简讯与以往不同，多了逗号和句号。埃尔法里面来人的身份她已经猜到了。
一名三十几岁的护士从埃尔法右后侧脚步匆忙下了车，绕过她去打开了车子的左侧后门，再探身到车内启动了某个开关。
一张轮椅在哒哒哒的机械声中从车内沿着伸出的轨道平稳地降到地上。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稍稍提起放在腿上的手，表情和蔼地向沈盈之轻轻挥动。
“沈小姐。”
迟暮的美人曾经拥有娇好的五官，可惜脸上精致的浓妆和头上茂盛的假发也无法遮掩极度萎靡的病容。尤其是那双眼睛，混浊中透出油尽灯枯的疲惫，让人很难判断年龄。
幸好女人身上的银狐短大衣搭配玫红色羊绒围巾、绛紫色微喇长裤，还有脚下的玫红色麂皮穆勒鞋华贵而艳丽，能够烘托出一种不对年龄和疾病服输的气势。
面前的正是钟晴，欧俊文的母亲。沈盈之礼貌地略微低一低头。
她并非有心逢迎。之所以将钟晴女士称作欧太，是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即使没有结婚纸，女人为男人生儿育女，还忠心相待了二十多年，就理当被视作这男人的太太。倘若明媒正娶的另一个太太因此觉得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则应当向自己的丈夫去讨还公道。
令她意外的是，虽然欧俊文提到过母亲身体不好，但是没想到竟会差到如此地步，不止面容十分憔悴，精良改装的阿尔法保姆车更是充分说明长期行动不便。
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钟晴瘦得脱相的脸庞浮上了真真切切的笑容，让人依稀能看出曾经的绝代风华。
“沈小姐果真聪慧过人。”钟晴先夸赞了一句，随即脸上露出了惭愧，但更多的是忧愁。
“抱歉，沈小姐。俊文他太容易冲动，被我关在家里了。约你来这儿的简讯是我拿他的手机发的。星期天晚上他未婚妻哭着来找我，说他偷偷跑去见你，还和宋辰曜起了争执……”
钟晴吭吭吭地不停咳嗽，自己拍打几下胸口顺了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那会儿我就想尽快找你当面谈一谈，但是被身上的病给耽搁了。今天医生终于肯放我出来，我才给你发了简讯，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禁闭自己的儿子，还诓骗她出来，要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沈盈之无法责备一位病怏怏的长辈，所以选择了沉默。
自从听到欧俊文说，在普吉岛时他母亲因为不想他跟自己联系，将他的手机扔进了大海，她就预感到总有一天钟晴女士会找上门来。当下她又有了新的预感，那就是钟晴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定会让她非常，非常介意。她挺了挺脊梁，尽管身板已经直得像一株红杉。
钟晴凝眸看了看她，又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显然在斟酌如何措辞。
她今天亲眼见到钟晴之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能理解欧俊文的处境，所以索性先打破沉默。
“欧太，我和俊文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明白他肩上背负的重任。我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跟你一样希望他可以在欧氏大展拳脚。为了避嫌，我们平时很少联系，也很少见面。周二他去找我是出于对我新工作的担心。”
她顿一顿，稳重地把“因为他怕我老板对我图谋不轨”这句话咽到肚子里，然后继续说道：“总之我以后会尽量避免和他联系，并且直到欧郑两家各取所需，他和郑小姐解除婚约为止，我都不会再见他了！”
她满心以为钟晴听了自己有理有节、态度诚恳的一番话后会露出满意的神色，然而她大错特错。
钟晴的眉心越锁越紧，后来甚至盯着她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似乎在确认她既不是白痴也不是在撒谎。
“沈小姐，你什么都不明白。”
钟晴一开口就让她发愣。
“我们俊文活到二十几岁都没名没份的痛苦，他从没说给你听吧？”钟晴眼中的泪光荡漾着经年累月的忧伤，声音渐渐低沉，“就算说了，你又能懂得多少呢？”
沈盈之确实不曾经历被生身父亲无视的辛酸，事实上当她在欧俊文身边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内心百感交集反而垂下眼帘无话可说。
怔了片刻，她嗫嚅道：“很抱歉。”
因为一直忽视了欧俊文开朗表象下令人心酸的过往，她对欧俊文感觉抱歉极了。如果此时他就在这里，她会冲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钟晴表情凄凉地哂笑，颤抖着声音又问她：“沈小姐，你知道他有多喜欢你吗？”
“喜欢？我？”她惊呆了，只能无意识地重复对方的话。
“他把你们万圣节的合影设置成了手机屏保，摆明了不怕被所有人知道他喜欢你。那样还不够，他把照片摆在床头，周围贴满了你给他吃的巧克力的包装纸，装饰成心型——幼稚得像个小学生。就连不知道是谁偷拍了你们再发到网上的照片他都印出来挂在了房间里，一整面墙都是。”
钟晴的调门越来越高，细弱的脖子绷得直直的，“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就像魔怔了一样！就算是个傻瓜都能一眼就看出来。”
话说得太多太急，钟晴掩住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护士连忙要从衣袋里掏什么东西出来，被钟晴摇摇手制止了。
沈盈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往下沉，鼻梁骨则在发酸。她，竟然比傻瓜还不如。
喘了几口气，钟晴继续说道：“他在你面前装得有多么开朗，他就有多么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孤僻的孩子，几乎整个青春期都在接受抗抑郁的治疗，有一年半的时间甚至需要住疗养院？”
沈盈之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钟晴哽咽着递给她一叠照片。
看着一张张照片，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照片上的是欧俊文吗？无论童年的、少年的还是青年的，他都是孤独地呆在角落里、阴影中，塞着耳机，背对着人群。有几张在疗养院拍摄的照片里面，十多岁的他甚至形销骨立，目光呆滞。
其实她早就发现欧俊文所说的他那些年少轻狂的趣事，包括在把从墓地爬出来的流浪汉踢回坑里，全都夸张得像影视剧里的桥段。今天她终于明白了，无论他是因为自己而假装开朗，还是因为自己而变得开朗，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心喜欢着自己！
她的心海汹涌起甜蜜和酸楚的波澜，每一朵浪花都在细述着她与欧俊文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