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外公的病房,黎浩东照例守在门外,不打算往里走。

    “浩东,你进来。”她拉着他的衣袖把他硬拽进去。

    外公今天没看动画片,半卧在床上看凤凰卫视中文台的新闻节目,很专注的样子,还乐呵呵的。

    看新闻比看动画需要更多的认知力。她为外公的好转欣喜不已。等到发现电视里讲述一名12岁男生将自己亲生母亲砍杀在家中,而外公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是盲目乐观。

    “老人家最近只喜欢看普通话的节目。唉,人老恋故土,叶落还归根。”周婶喃喃地说道,面容透出一抹忧虑。

    “辛苦你啦,周婶。多谢你!”她的笑容有一点苦涩。这段时间全靠周婶尽心尽力地照料外公,才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可惜这段缘分就到明天为止了。

    周婶对她宽厚地笑了笑,“客气什么呀,沈小姐。我去药房看看代煎的中药煎好了没。”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她把黎浩东拉到病床边,弯腰握住外公搁在床沿的一只手,叫他:“外公,外公!”

    外公向来听力好,六七十岁了也不比她的差多少,但是自从中了风,听力下降的问题就愈发严重。她叫了几遍,他才听见。

    “振玲,你下班了啊?饿了没?”他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又伸长脖子吩咐周婶,“周婶,你去给她把饭菜热一热。”

    眼泪蓦地浸湿了她的眼眶。周婶天天陪着外公,因此他衰弱的意识仍然能记住周婶。她则是最近一天也来不了一次,所以他迄今都将她误认作她母亲。

    背后有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肩头,并且施加了温暖的力量。

    是黎浩东。

    “我吃过饭了。”她噙住眼泪,努力绽开笑容,“外公,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哦,哦。谁呀?”外公慈爱地笑,根本没发觉她对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对劲。

    她站起来,把背后的黎浩东拉到身旁。

    “喏。这一位呢,就是我在公司的好朋友,死党。他叫黎浩东,黎明的黎,浩然正气的浩,日出东方的东。他以前可是飞虎队哦。”说话间,她故作活泼地搂了一下黎浩东的宽肩。

    从前外公很爱看与香港警队有关的电视连续剧,《法证先锋》、《陀枪师姐》、《使徒行者》……不论新片旧片,一说起剧情他统统如数家珍。

    “老人家,早上好啊!”黎浩东学她用普通话跟外公问好,还用憨厚的笑颜配合她的表演。

    “嗯……”外公点点头,夸赞黎浩东:“名字和相貌同样有英气。一看这小伙子人品就不错!”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坐起来,拉住她手腕将她身子拉低。

    知道他有悄悄话要讲,她会心地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振玲哪,”他果然贴着她的耳朵说,“阿冲对你那么好,你可不兴见异思迁,辜负人家啊。”

    由于耳背,他自以为的小声其实黎浩东可以听得很清楚。

    说老人家都是记得远的,忘了近的。外公不记得她是谁,却没有忘记她母亲的正牌‘男朋友’是她父亲。

    “放心吧,我学你,是绝不会异思迁的。”她笑着瞥一眼黎浩东。他似懂非懂的无辜眼神使她笑得更加灿烂,几乎要见牙不见眼了。

    在她眯起来的眼皮缝里,黎浩东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我去送送浩东,马上就回来。你再看一会儿电视哈。”她安慰性地拍拍外公的手背,直起腰杆看向黎浩东。

    黎浩东挑眉,给了她一个表示疑问的眼神。

    外公认真地看起了电视上的广告。她向黎浩东指了指房门,把意思表达得更加明确。

    两人一到门外她立刻解释:“浩东,我想留在这里陪外公吃完晚饭再走。你先去忙你的事吧,七点左右再来接我就好。”

    还有不到四十个小时外公就将离开澳门远去德国,她必须抽多点时间陪陪他。这个作为理由相当充分。

    黎浩东提出留下来陪着她。

    “耽误你一整天的时间?不行!”她坚持自己的意见,“你真的用不着担心,这里的安保不差。狗仔队进不来的。”

    “那好吧。”

    黎浩东跟她要了外公的身份信息,说是帮她代买机票,好让她安心陪伴外公。

    离开前他再三叮咛:“你千万别自己出去,等我来接。”

    把他送出康复中心的接待大厅,她转身就打给了名片上的手机号码。

    纽伦贝格博士的英文说得带有硬朗的德语风格。他说自己的助手拥有全科医生的资质,叫她放心,旅途中外公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他还特地说明,家人的影音有助于病患恢复记忆神经网络,要她务必准备好。

    他的严谨态度非常令人安心。她对于外公的痊愈也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回到病房,她在周婶的协助下将外公搀上轮椅,推到后院晒太阳。

    今天的阳光绚丽得像初夏。围墙边的几丛三角梅开得红艳似火,墙外的紫荆树在祖孙俩走过的小径上洒下香气悠悠的花朵。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外公偶尔打盹,偶尔在她的引导下聊一聊过去的老黄历。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腕表。

    十一点。她把外公推回病房,拜托给周婶,“我出去办点事,午饭后回来。”

    接着她找到陶护士,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期间提到了像苍蝇一般盘旋在康复中心外面的狗仔队。说完,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位向来待她亲切的阿姨。

    陶护士面露同情地对她点头,“好,我去换身衣服。”

    十来分钟后,她背着双肩包敏捷地从墙角翻出了康复中心的院墙,顺着一株紫荆的树干落到地面。旁边就是康复中心后面一条通向几幢公共廉租楼的小路。

    陶护士骑着电单车等在树下,见她悄无声息地从树上爬下来,笑着打趣:“沈姑娘,原来你会轻功。”边说边跨下了车。

    她谢过陶护士,戴好头盔,骑车从廉租楼那边兜了一圈,驶上大路风驰电掣地朝主城区开去。

    运毒的事,父亲营救YWY的事,鼎哥被杀的事,她都亟需从舅舅嘴里听到真相。

    舅舅与她约的见面地点是大三巴牌坊前面的手信街,时间是中午12点。

    一根针掉进一堆针里就会难觅踪迹。同理,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最容易藏匿。

    大三巴周围有好几处游客来澳门必须打卡的景点,因此那条手信街从早到晚都人头攒动。

    五岁那年十一月的第三个周末,她被刚拍完一部警匪片的舅舅开着红色法拉利带来逛过一次。那时候的舅舅龙精虎猛,既没酗酒也没烂赌,更没有遭遇导致他摔坏腿的演出事故。

    在肚子被猪扒包、葡挞蛋球仔、椰子冻和薄荷冰淇淋撑成小皮球之后,她站在街道中央扯着舅舅的裤腿摇晃,要求和他玩游戏。

    消消食,不就可以接着吃啦。她的小脑瓜里打着如意算盘。

    “怎么玩游戏啊,豆豆?你看看周围,人山人海。”舅舅蹲下来和她讲道理。

    “玩藏猫乎呀。”她说着跟外公学的山东话。由于半年前那场发生在休养马舍的火灾,那时她稚嫩的嗓子已经有了沙砾般的尾音。

    “你说,在哪儿玩?”舅舅失笑。

    “就在这儿呀!你看,这么多条腿,和会动的树林差不多,躲起来多有意思。”像所有自以为发现了‘新大陆’的小孩子,她仰起黏着冰淇淋和椰蓉酥的小脸,笑得非常得意。

    自从那天起,在大三巴街上藏猫乎就成了武馆一家人的趣谈。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藏猫乎与大三巴的关系。

    她把电单车停在圣方济各斜巷,从恋爱巷爬上了大三巴。

    作为宋辰曜的绯闻女友,她的脸已经在网络上被曝光,但是她不怎么担心。照片和真人总有差距,更何况她今天的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为了方便舅舅找到自己,她故意把卫衣的兜帽拉至头顶,却并不会遮住脸。年青女游客通常是不会像她这样做的,所以现在她既显眼,又不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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