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给海岸上的树梢涂染了一抹金粉。在游客们的欢声笑语中,潮水不厌其烦地为沙滩编织着蕾丝状的白边。

    她站在黑色的沙滩中间,眺望着海天尽头层层堆砌的蓝紫色云朵。

    地球是圆的,那么她现在望向的东面就是外公的航班飞往的西方。外公正在离去的同时也正在归来,这是当下她沉重心情的唯一安慰。

    下午她在香港机场终于见到了纽伦贝格博士。

    温文尔雅的博士乍看之下像极了电影《钢琴家》里的那个德国军官,有着几乎完全一样的金褐色头发、灰蓝色的深邃大眼和深刻的抬头纹,只是更加年长。

    博士的助手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华裔混血女子,有一双温暖又柔软的手,关键是略懂普通话。

    他们对她和外公都非常和善。

    当她试探性地问博士,宋辰曜何时与他相识时,博士回答让她非常意外。

    “我认识辰曜很多年了。”他很随意地回答。

    很多年——是多久?

    她正回忆得出神,突然感觉小腿肚被撞了一下。

    “哎呀!”“对不起!”

    稚嫩的童音在她身后响起,然后又是一声:“不怕!我去把它追回来。”

    她侧过身,看见一只黄色小皮球正撒着欢儿奔向大海。

    小皮球也渴望自由啊。她快跑几步,赶在它跳进海里之前将它逮住。

    “大姐姐!”

    “谢谢姐姐!”

    两个同气连声的四五岁小童跑来她身边。有意思的是,个子高一点的小男孩长得白白瘦瘦、文文静静,个子矮一点的小女孩反倒长得黑黑胖胖、浓眉大眼。

    小男孩腼腆地对她笑,小女孩则大方地伸出双手。

    “拿去吧,小心它又逃跑哦。要是它真跑进大海里可就拿不回来啦。”她笑着把印着小马宝莉的皮球放到女孩手上。

    “谢谢!”两个小童说话和点头都整齐划一。

    小女孩开心地把皮球夹在胳膊底下,牵起了小男孩的手,“我们走吧。”

    听声音,小女孩才是刚才说“不怕,我去追回来”的那个。

    看着两个小朋友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跑开,她不禁想起了自己曾在这里笑着追逐的那个人。

    恍惚间,她听见海风送来遥远的声音:“一只小傻猫傻傻地描了一只小船锚。”

    浪与风都似曾相识,人和事都咫尺天涯。

    她贴着浪花的边沿慢悠悠地踱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木麻黄树林边,像往常那样爬上熟悉的礁石,悬空双腿坐在它的边沿。

    灰紫色天幕下晚霞快要燃尽。林间已经亮起了灯,照得她脚下的水面莹莹生光。

    枝叶下的暗影里,她伸手抚摸年幼时刻下的船锚。假如她是一艘小船,身下的岩石就是驻泊的港湾。不,是旅行的原点。

    她唇角泛起苦涩的微笑——也许自己是时候扬帆启航,离开澳门了。

    舅舅的信进一步佐证了宋兆泰就是S。父亲的所谓失踪百分之九十九是被宋家精心掩盖的谋杀。倘若果真如此,以宋家的滔天权势,这桩十五年前的旧案注定无从追查。

    当初她应聘宋辰曜的私人助理就是为了调查父亲失踪的真相。如今真相已然浮出水面,却好比海市蜃楼一般让她根本抓不住,也就无法向警方提供任何证据。

    除非警方找到舅舅并通过他的供述彻查鼎哥,足够幸运的话,顺藤摸瓜地挖出鼎哥背后的宋家……

    她摇摇头,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舅舅被通缉后,警方必定对他的人脉进行过侦查,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都没把鼎哥查出来。要从鼎哥那儿查到宋兆泰身上岂不是难于登天?

    况且,她真忍心看见背负了人命的舅舅被捕吗?

    “噫?”轻轻的惊呼从她口中冒了出来。

    那只船锚摸起来有点不对劲。

    她低下头仔细查看,昏黄的光线中大致看出有人紧挨着它刻了东西。

    半是气恼半是好奇,她打开手机的小灯想看个究竟,随即惊愕地瞪圆了眼睛。

    锚的上方,有人用刀尖清晰地刻了一艘小帆船。船底垂下的索链将小船与她的锚系在了一起。

    船体上有两个小字,当中有颗小小的心。

    俊?盈。每一笔每一划都刻得非常深。

    字底下有几处暗褐色的印迹,疑似滴落的血渍。她猜测是那只清瘦秀气的手在刻画时受了伤。

    “对不起,俊文。对不起。”心脏的隐隐抽痛化为了一声声低哑的呢喃。

    她把两条腿收上来用手臂紧紧环抱住,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坐了许久,直至卫衣口袋里传来一声轻脆的铃音。

    其实她心底有一线意识自从日落时分就等待着这一声,简讯通知或者来电铃,但是当它响起的时候,她的大脑却不受控制地不断播放舅舅昨天的话。

    “当时肯定是他想烧死你!”

    头顶的云层在加厚,灰蒙蒙的,带着压抑的力量。她眺望了半天海天交界处的船影,咬住嘴唇将手机掏了出来。直觉没错,真的是宋辰曜。

    「刚抵达机场,期待我们的晚餐。」

    昨天的事情过后,他没有找过她。现在他发来了迄今为止给她的第一条简讯,依然没有责备和质问,只是委婉地提醒两人的晚餐之约。他说很期待,言下之意是在等她告知具体的安排。

    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晃了好几晃,却始终没有输入一个字符。

    反正即使她不回复,他也知道她在哪儿;即使她不想见他,她也得回去永光金龙。这样心烦意乱地想着,她站起身,拍拍裤子后面的灰尘,从礁石上跳下。

    不远处站着黎浩东。是他开车经港珠澳大桥将她和外公送去的香港机场,然后应她的要求送她来的黑沙滩。

    除去在车上,他都抱定了不打扰的态度,与她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而且缄口不言。

    尽管他是可靠的朋友,也打消不了她最近对这种‘保护’产生的抵触。只要一想到派他来的宋辰曜是宋兆泰的儿子,而他又是祥叔的养子,她脑袋里就会有无数只土拨鼠竞相尖叫。

    “对不起,浩东,”她带着歉意浅浅一笑,“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们回酒店吧。”

    黎浩东和蔼地对她微笑,仅说了一个字:“好。”

    坐在飞驰的宝马X8上,她想起了自己如何在黎浩东头顶画圆圈,如何笑言他是自己的守护天使。

    “浩东,”她忧郁地开口,“你知道我有多信赖你吧?”

    “知道。”黎浩东转头来看她,脸色变得严肃。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她用极其正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告诉我实话,对吗?”

    “你问。”

    黎浩东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但她观察到他的双手瞬间握紧了方向盘。

    她鼓足勇气问道:“我可不可以像信任你一样信任总裁?”说完,她假装腼腆地微微笑,掩盖自己紧张得快要窒息的事实。

    黎浩东侧过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乎压抑着小小一团燃烧的怒火。车内没有别人,这愤怒明显是针对她的,但是她理解不了它的起因。

    她迷茫而又不安,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车门那边缩了缩。

    “你应该相信他!”刻意压低的嗓音没能压住跌宕的声调。脸上的愠色也泄露了黎浩东的情绪。

    在她心目中坚如磐石的黎浩东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喉咙还哽住了。

    几次深呼吸后,黎浩东换了不那么生硬的语气,定定地望着前路说道:“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你可以相信,相信他!”

    她盯着他看,等他告诉自己原因——她很想相信他的话,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宋辰曜比他自己更值得她信任。

    他的面容恢复了平静,然而没有再张口。

    也是。撇开他与宋辰曜的关系不论,单论宋辰曜救她的次数,她的问题也活该招致他的反感。把她和他的角色对调,她不止会怒火中烧,言辞也肯定会比他的更为犀利。

    只不过即使舅舅再痛恨宋家的人,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无中生有,诋毁当时还是少年的宋辰曜。

    越想她越感觉有一种灼烧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烧得浑身难受。她神情委顿地靠着车窗,盯着窗外发怔。

    夜色渐浓,灯下的街景和行人宛如一帧帧幻灯片掠过挡风玻璃,成为她脑神经中无意义的微电流,激不起丝毫波澜。

    当放映结束,宝马X8也就转进了永光金龙的地下停车场。傍晚七点多钟,夜生活开启,正是有不少车辆驶入酒店的时间。

    黎浩东扭头瞧了她一眼,大概在确认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她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是依旧无精打采,连姿势也懒得改变。

    忽然,她腾地在座位上坐直,死死地盯住车道边的一个身影。

    那个戴黑口罩的年轻男子穿着茶白色夹克套装,显然不是安保,却近乎执着地守在车辆入口那段下坡路的拐弯处,在每辆车经过时都定睛朝车内观察。

    苍白的车灯照出他消瘦的面庞轮廓和一双心急如火的眼睛。

    “停车。”她语气急切。

    黎浩东嘴角向内抽动了一下,没有减速。

    “浩东,停车!”她大叫。

    宝马驶过拐弯后终究还是靠边停下。

    “沈小姐,心软不是坏事,但它有时候会害人害己。”黎浩东表情冷峻地对她说完,这才按下中控锁,放她下车。

    她顾不上思考他话中的深意,拉开车门跳下去开始奔跑。

    年青男子也正朝她飞奔而来。

    “俊文!”她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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