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马厩里的骏马齐声哀鸣。

    熊熊燃烧的草垛不断发出爆裂的噼啪声,迸出来的火星子四处飞溅。有一颗居然掉在大哥哥墨绿色外套的前胸。

    “啊!”她惊呼一声,赶紧用手去拍打。

    仰躺在花岗石地上的大哥哥对此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在火光中簌簌颤动。一颗接踵而来的火星子却趁机烙上她的手背,疼得她呲牙咧嘴。

    必须尽快逃出这可怕的火场!她站到大哥哥脑袋后面,弯下腰,双手抓牢他外套的两边衣领。

    大哥哥不是可以舍弃的物品,小熊可可也不是,他们都是她的好朋友!

    细羊毛面料渗入了她掌心的汗水,在指缝间像泥鳅般地打滑,十多岁少年的体重使得她在发力时,身体后仰成一张紧绷的弓。

    从大哥哥微启的嘴唇中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看表情是被她弄疼了,很疼很疼的那种。

    为难地放开他的衣领,她转头瞧向草垛。大火在朝他们逼近,烘得她脸上的皮肤又烫又痛,睫毛上的泪花都被烤干了。

    最早起火的大门附近,浓烟裹挟火舌窜上马舍顶棚,正在舔舐着木头梁柱。而通道另一头的门被那匹又发起疯来的大黑马挡住了。他们只能从被火光笼罩的那扇门逃生,而且晚一点都可能来不及。

    她试着拉住大哥哥的右边领口往后拽,他没反应;再拽左边,他立马皱起脸呻吟。

    确定了他伤在身体左侧,她发力的时候就尽量右手多使劲。即使调整了姿势,她稍一拖拽他就满脸痛苦。

    “大哥哥你忍着点。”她带着哭腔对他说。

    避开草垛,贴着马厩,她拖着他沿通道朝门口移去。即便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他们的速度也比不过觅食的蚂蚁,

    一步、两步……每一次迈步她都觉得大哥哥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但是咬紧牙关绝不撒手。

    拖行到第九步时,血珠从她右手指甲缝里渗出来,染红了他白色的领结。

    热浪把她额前的碎发掀向空中。火星子掉在她发梢,冒出焦糊味。浓烟呛得她不住地猛咳,眼泪汪汪。

    虚掩的大门前,草垛的火势最为凶猛。她拖着昏迷中的大哥哥冲过去时,火光冲天的的草垛发生了坍塌,在她的帆布鞋上留下几片焦黄,还险些燎着了他们的衣服。

    吱呀一声,门被疲惫至极的小手推开。她终于把大哥哥拖出了马舍,身后是玻璃窗炸裂,碎玻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清新凉爽的空气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飞奔过来迎接他们。

    酸涩肿痛的双眼望见了红艳艳的朱槿花,她刹那间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亮着灯的房间,窗外晚霞满天。

    外公站在屋子中央,背对她,冲着坐在暗绿色沙发上的舅舅大吼。

    昏沉沉的她听见了只言片语:“万幸?……怎么会走火……碰巧?……哼!我要去告赛马会!”

    “没这必要吧。他们已经道歉了,还说会力所能及地赔偿。”舅舅不赞成。

    “赔?豆豆要是有个闪失,看他们拿什么赔?!”外公气得肩膀发抖。

    她不喜欢大人们吵架,立刻喊了声“外公”,结果被自己嗓子里发出的粗哑声音吓了一跳。

    外公扭头冲到床边,猫腰摸着她的肩膀问:“醒了?哪里不舒服?”

    舅舅也快步走了过来。

    “我想喝水。”

    这次她确定那像海砂一样粗砺的声音不属于自己,吓得掉下了两滴眼泪。

    外公眉头一紧,摩挲着她的头顶安慰道:“没事,没事。豆豆别说话。”转头就叫她舅舅快去请医生。

    视线越过端坐枕边的小熊可可,她看见淡绿色的床头柜上放着自己的猫咪水杯,想去端,却发现右手根本抬不起来,探头一看,手腕包着夹板,指尖缠着纱布。

    “不怕不怕。”外公按住她的右手,“医生说你手腕的骨头裂了条小缝,过几天就能好。”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喂水给她喝。

    水有药味,但她渴得厉害,大口大口地全部喝下。脑袋清醒了些,她着急地问外公:“那个大哥哥呢?”

    正在放杯子的外公不明就里地盯着她。

    “就是和我,在一起的,十多岁,咳,大哥哥,他被马,咳咳,踢,踢伤了,咳……他,咳,没事吧?咳咳咳……”才两句话,她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像长满荆棘,一说话就猛扎她。

    “豆豆乖,不说话!”外公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喝止她继续开口。

    舅舅带着医生来了病房。

    她听到医生说她的嗓子是火灾的高温烟尘造成,不容易治好,还看见他走的时候对外公微微摇头。

    外公跟舅舅说她提到一个大哥哥。舅舅凑到他耳朵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还不放心地朝她瞥来一眼。

    “豆豆,听外公的话,先乖乖睡觉。那个大哥哥我帮你找。”外公把她放低在枕头上,再揉揉她的头顶,大手移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

    她立刻睡着,晕乎乎地一直睡到天光大亮。

    一睁眼她就问外公找没找到大哥哥。

    外公说他和舅舅是接到电话直接从武馆赶来的医院,从送她来医院的莉莉安老师那儿听说了事故的原委。

    露茜老师将加辉送回班级时,两位老师才注意到她不见了。莉莉安老师立即向赛马会寻求帮助。

    赛马会迅速组织人员进行搜寻。最终还是露茜老师与职员一起发现马舍失火,跑到门前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没有了意识。

    “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是一个人。”外公告诉她。

    “我不是一个人!”她用嘶哑的嗓子喊。

    外公不允许她再讲话了,罕见地态度严肃。

    那天中午,外公正喂她喝雪梨银耳猪肺汤,病房的电视里播出了赛马会失火的新闻。

    马舍遭到一定程度的损毁,三匹马不同程度受伤,其余的马毫发无损。失火原因尚在调查。据专业人士推测,可能是因为屋顶的玻璃导致凸镜效应,从而点燃了喂马的干草垛。新闻还说事故中有一名四岁多的女童轻微受伤,送院救治后证实无大碍。

    受伤的大哥哥呢?新闻为什么只字不提?他去了哪儿?他的伤怎么样了?她的小肚皮里装满了狐疑,缠着外公询问。

    外公以保护嗓子为由,责令她不许讲话。

    她又趁外公不在,追着问舅舅。

    舅舅说新闻里没提到别的孩子,而且他问过医院了,昨天从赛马场救出来的伤员只有她。他还笑嘻嘻地反问,她是不是跑出去玩累了,溜进马舍,躺在干草上做了一个梦。

    他也不许她再开口。

    两周后她出了院,但是嗓子始终没能恢复,那份独特的沙哑注定伴随她一生。

    小孩子不在乎自己的嗓音是否动听,只介意一个大活人的离奇消失。她详详细细地告诉外公自己的遭遇,包括怎么撞见的大哥哥,如何落入马厩吓得大黑马发疯,以及大哥哥冲入马厩之后的一切。奇怪的是他很不爱听,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借故走开,仿佛她在梦呓。

    另一件奇怪的事是露茜老师跟幼稚园辞了职,从此再也没见过。

    既然外公对事故讳莫如深,她就去跟舅舅理论,还问他,如果大哥哥不存在,她的彩虹手绳去哪儿了呢。

    听完她对整件事,包括大哥哥外貌的叙述,舅舅默默地皱了半天眉头。正当她以为他被说服的时候,他却开口说手绳肯定是她逃出火场的途中甩掉了,然后被大火烧成了灰。

    他又问她:“豆豆,你说的那哥哥有多高?”

    她认真地跳起来,在他肩头戳了一下。

    他哈哈大笑,“就是说他的身高将近五英尺,起码顶三个你,而你,能够把他拖那么远?”

    “所以我才受伤了呀!”她高举右手,振振有词。

    舅舅笑眯眯地捉住她的手,“你这小鬼头!你的手肯定是在逃命的时候摔到的。怎么,想当救人的小英雄?靠编故事可不行哦。”

    她气得跺脚,腮帮鼓得像青蛙。

    舅舅笑够了,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叫她自己去玩。

    直到学年结束,曲奇罐百宝箱都快被日历塞满了,父亲仍旧没有回家。

    暑假里,她每天傍晚都坐在武馆的门槛上等呀等,盼啊盼,直到发生了冒着大雨冲出巷子去追‘父亲’,在炸雷中受惊生病的事。

    病好以后,外公告诉了她实情——她父亲不是出差而是和家里失去了联系。

    那会儿她以为父亲迟早是要回来的,如果他暂时忘了回家,等她长大一些也可以去找他。

    升入小学,她学会了用计算机上网。

    父亲的失踪像一团无迹可寻的迷雾,大哥哥却不是。尽管她很后悔没有问大哥哥他自己还有他的马叫什么名字,还是用“澳门、赛马会、火”等关键词在网络上搜索到零星几篇旧闻。

    所有关于那场火灾的报道都没提及现场还有任何男孩。她仅有的收获是发现了一宗死亡。事故三日后,一名马场饲养员在家中自缢,留下遗书承认因不满上级而纵火,又因险伤人命而羞愧自杀。

    她始终寻不到半点大哥哥的踪迹。

    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他真的就像一场梦。可她分明记得他灿如骄阳的微笑,记得他漆黑如星的眼眸,也记得他豁出性命从狂暴的马蹄下救出自己。十几年来,这些记忆从未褪色。

    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她眼前。哪怕近在咫尺,只要一想到他,她血液的流动就会加速。

    那天露茜老师发现她时,他已经被救走了吧?为什么他失去了那段记忆?是宋家人刻意隐瞒他曾在事故现场吗?为什么?

    还有,舅舅为什么认为是他想在马舍烧死她?关于那场火,舅舅还知道什么秘密?

    望着那张俊美的睡颜,她的心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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