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南最后还是没来。
还是凯哥送林霁月到的车站。
林霁月其实理解，即使是成年人，在酒精上头之后也会有些不理智的行为。真正聪明的成年人应该和自己一样，在清醒之后装作无事发生。
至于昨天的伤感，林霁月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旅行。对于遇到的人和事都会更加记忆犹新。
况且这个地方确实和自己长期生活的环境不一样，会给自己带来新的体验，打破陈规的经历总是会更吸引人一点。自己班味太重了，遇到这么躺平的地方生出很多向往是很正常的。
由于没有直达的线，林霁月得下了高铁以后再去坐飞机。
在飞机滑行前，她最后刷着手机。看着朋友圈里最新一条江天南带着定位的风景照，林霁月手起刀落，直接给他拉黑。
对于这种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保护隐私还是很必要的。
——
过了国庆以后，天气慢慢转凉，金桂挂满枝头，惹得行人一头的芳香。
“天南！这边！”许久未见的谢竹喊着江天南的名字。
江天南掐灭手里的烟，走了过去。
看着江天南走过来，谢竹特别兴奋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谢竹是江天南的师弟，这两年自己在杭州办了个画室，算是小有成就。
等到江天南走进，却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霁月披着头发，单手撑着脸，正在看着面前的学生作画。阳光倾泻，只能看见被阳光打透的侧脸和白得发光的肌肤。湖边风很大，被照得泛着光的头发在风中肆意舞蹈。
“哟，这谁啊。“
林霁月听到声音扭过头来，正是两个月未见的江天南。
南方的秋天来得比较晚，湖边的杨柳还挂着绿色，风一吹，轻轻地摇曳。
时间像是在此刻静止，江天南穿的是类似第一次相识时的白t，阳光穿透而过，隐约可以看见身型。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林霁月可以看见他修长的脖颈。
林霁月听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这该死的男人。
想到对方现在还在自己的黑名单里，有些尴尬，但是凭她工作多年的经验，她装作无事发生：“这谁呀。”
江天南漾开笑意：“谁啊，不认识。”
林霁月从身边的袋子里掏出了杯咖啡：“喝吗？”
江天南接过，举起来打量了一下：“下毒了？动作这么快?”
“对啊，厉害吧，别羡慕。”
谢竹在边上看着两个人的互动：“你们认识啊？”
“没认真听，”站在他边上的江天南敲敲他的头，“不认识啊，不是刚说了吗。”
林霁月双手环抱着胸：“啥意思啊，我这么见不得人呗。”
江天南抿了口咖啡：“心里有点数啊。”
林霁月笑着翻了个白眼：“哼。”
西湖边的游客突然增多了，从两个人中间匆匆穿过。
隔着人流，林霁月听见江天南说：“我记得你不是杭州人啊，怎么突然来杭州了？”
林霁月双手环胸，侧着头看着他：“怎么，你杭州地头蛇啊？林霁月不得入内是吧。”
江天南笑了，摆摆手：“我可没说，你自己说的。”语气中附满笑意。
谢竹打断了两个人：“这是边上咖啡店的老板呀，来好久了。”
江天南一挑眉：“哦？是吗。”
林霁月一摊手：“都说我俩不熟吧。”
再说多就不好了。林霁月装作看了眼时间：“我店里还有事，先走啦，你们聊。”
谢竹从她挥挥手：“拜拜，谢谢你的咖啡。”
林霁月边走边说：“客气啦。”
还没等林霁月走远，江天南就抓着谢竹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谢竹挠挠头：“前一段时间不是带学生写生嘛，下雨还是去她那躲的雨。”
“就知道麻烦人家。”
谢竹讪讪地笑笑：“哎哟纯属失误。”他笨拙地转移话题：“最近怎么样，那个学生还来找你吗？”
“找，每次我一出校门，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像耗子似的。”
“你就嘴毒吧。你真的不和他聊聊吗，这可是你曾经最看好的学生欸。”
“你闭嘴啊，我可不想听。”
“好好好。给你看看我最新的实验品。你可得给我好好指点指点。”
“我有啥好指点的，这方面你比我专业。”美术生最重要的考试就是联考和校考，一个是各个学校联合组织的考试，另一个则是学校独立招生测试。因为每个学校教学侧重点不一样，所以联考和校考的教学方式截然不同，
而江天南正是校考上岸的。
谢竹却一拍他的背：“欸！谦虚了啊。”
两个人站在柳树下，听着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江手环在胸前，他明白，他的兄弟比任何人都要珍视学生，希望能抓住他们身上的可能只有瞬间的闪光点，就像他曾经先走岌岌无名时，有人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江天南其实很想对他说别太执着，现代的潮水已经浸湿今人的翅膀，昔日所有美好的愿望或许早已化作一道遥远的梦影。
不过他没有说，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谢竹能够成功。对方的成功，也能证明他这么多年的坚持有了意义。
“诶，我可一直在实现我们当时的诺言。你怎么样？”谢竹问道。
年少时酒气熏天的豪言壮语一一沉于岁月的彼岸。曾经许下的承诺像一根针直挺挺地插入心中。
…….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发掘今人梦想的翅膀。”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创造翅膀吧！”
……
江天南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
谢竹的笑容慢慢消散，他只是拍了拍江天南的背。
西湖依旧水光潋滟，倒映着过往的行人。一如从前。可是行人终将会变，年少时许下的心愿不知道何时会败给时间。
——
江天南和谢竹分别后想着发个消息给林霁月。结果收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
他看着手机屏幕，气笑了，他大学就在这个校区读，毕业以后又留下当老师，对这块的情况特别清楚。原来想着有空过去帮忙看一下，结果居然被拉黑了。难怪林霁月刚刚眼神乱飘看起来那么心虚。
看着发不出去的：你什么时候开的咖啡店。
江天南越想越生气，给林霁月狂扔表情包。
——
林霁月回去的路上偷偷把江天南从黑名单拉出来了。听谢竹的意思，他应该也在这一片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对方还在自己黑名单里，这也太尴尬了。
一拉出来，就收到了江天南发来的消息。
-【表情包】
-哟，总算给我放出来了啊。
到底是谁说从黑名单里出来对方收不到消息的啊，为什么自己一给他放出来，江天南就知道了啊！
林霁月刚回店里，店员小姑娘就急急忙忙跑过来。给林霁月吓了一跳，直接就把手机抛在一边，后来好像还震动了两下。
“咖啡送不进学校了？之前的兼职呢？”
“她今天请假，不在学校。”
“你下次记得多招几个。”
“好，那今天怎么办啊，学校送不进去啊。”
林霁月低着头思考：“要不然把这单的钱退给她，然后告诉她今天没办法配送到宿舍了。问问她能不能把她的咖啡放外卖柜里，辛苦她自己跑一趟。”
“啊，”店员小姑娘有点舍不得，“全部退吗？”
“我们最开始承诺的就是送餐上楼，做不到的话总要赔偿吧。”
“或者我们打个折呢？”
还没等林霁月开口，角落站出来了一个男生。
他低声问：“需要帮忙吗？”
林霁月看到了希望：“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我毕业了，不过我还有朋友留校，我可以帮您们送进去。”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那我加一下您微信吧！然后我把详细信息发您！”
等到男生走后，店员悄悄和林霁月说：“其实那个男生来店里很久了，每次都只点一杯咖啡坐一下午。”
“没关系的，店里不差这一个位置，下次来记得给人家送个蛋糕。”
男生送到之后给林霁月拍了个照，为了表达感谢林霁月发给对方一个红包。男生却不愿意收。
-那下次来请您喝咖啡。
-哈哈，那真是太感谢了。
——
等到林霁月闲下来的时候看到江天南一连发的十多条消息特别无语。
-为什么拉黑我？
-为什么不说话！
-【表情包】
-【表情包】
-我错了，我那天不来送你是因为被村里阿婆拉去摆东西了。
-真的，那天他老公不太舒服，没人去搬那个摊子。我刚睡醒在门口站着伸懒腰呢，就被抓走了。
-不是故意不送你。
见到林霁月还不回消息，五分钟后他又发了一句：
-哇塞，你居然不理我
-886
过了十分钟，发了一句。
-在干嘛？
人无语到一定情况是会笑的。林霁月气愤地戳着键盘回复他：
-在上班啊！少爷！
看着名字框上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两秒后，冒出了一个白色对话框。
-哦！
知道真相的林霁月有点暗爽，不过她还是装模作样地发着：
-那这半个多月你也没找我啊。
江天南秒回。
-……
-你不觉得小窗和人聊天没有话题的话会很尴尬吗。
-况且我现在朋友圈都带定位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哦，我就是看见你发的朋友圈才把你拉黑的。
不过江天南在网上话比现实中多多了。
秋风习习，撩拨着林霁月心上的弦。
——
专注着看手机的江天南面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徐一昊头很疼。
“我说过我拒绝。我不会去你公司当顾问的。”他越过徐一昊，直直往前走。
“江老师，”徐一昊只是紧紧跟在江天南的后面，“您在考虑一下吧。”
“三年前你和我说你不想深造了，想去公司上班。我和你说过的吧，我同意了之后你别再来找我。你也答应了。现在你又三番五次地来找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江天南拧了凝眉头。他好歹教了徐一昊四年，当时在学校附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回来找自己了。加上留校的徐一昊同届同学总是有意无意地试探江天南现在对徐一昊的态度。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待上两个月。以为这样子足够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想到徐一昊这么锲而不舍。
“江老师，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名利、金钱什么都可以阻止你，什么都能让你放弃最开始想探寻的画风去画流水线一样的网红画风。艺术从始至终都只是你攀升的途径而已。你对你自己的创作没有一点的感情。”原本的好心情被打散，江天南语气中都充满了不耐烦。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瞥过来异样的眼神，江天南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是，你是我曾经最看好的学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只有你一个学生。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欠你什么。”
江天南说完，果断地往前走，这一次身后的人没有跟来。
胸口胀胀的，挤满无法言说的情绪。
秋日总是充满故事的，随着落叶飘摇的还有凌乱的思绪。
江天南记得少年时期自己的老师最喜欢和自己说，他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在无数个秋日里，他带着他走过他曾探寻过的世界。教他用最恰当的技法表达自己的故事。
正是老师的一步步指引，才让江天南在高中时期就创作出了《九月》。
《九月》一度斩获国内外大小的奖，此时的他比所有人都要骄傲。他说江天南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将倾尽所有心力培养他。
不过他的培养止步在了那个冬天。
面对老师的突然离开，最开始的江天南只想着寻找。
直到他在狂奔的路上摔了一跤，锋利的石头刮破裤子，沁出来的血染红一片的白雪。
他终于妥协了，意识到人是真的离开了。
江天南在此后也减少了‘晓青山’这个名字的使用。只把这个当小号，偶尔在微博上发一些无聊的随笔。
他开始使用自己的名字作画。
抛弃以前的用色习惯。开始大面积使用深色调。甚至绝大部分时候只用黑白灰。
有时候也会听到有人说晓青山这个人很可惜，在《九月》之后竟然创造不出完整的作品。
微博上面也经常会有人来私信说卖不卖号。
江天南都只是笑笑。但是从来没有停止这个账号的更新。
至于点涂的技法，他学着玩的而已。
江天南踩碎了一地的落叶。
点燃一根烟。
还好南方不爱下雪。
——
林霁月在之后见到过那个男生好几次，他总是带着电脑在店里坐一下午。电脑连着画板，一天下来笔都没停过。
有一次他接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按到了免提。
“徐一昊，这么点小事你……”
他手忙脚乱地把电话静音。给林霁月投以歉意的目光。
林霁月回以笑容表示没事的。
作为曾经的打工人，林霁月深表同情。她自作主张给徐一昊送了一个小蛋糕。本意是请他吃的。结果在林霁月对账的时候发现男生把小蛋糕的钱也付了。
……其实把收款码藏起来也不是不行。
“同学，”林霁月把咖啡放在他桌上，“你是在等人吗。”
面对突然在自己对面坐下来的林霁月徐一昊有点紧张。他摸着边上的包，盖上电脑：“我是打扰到您了吗？”
“没有没有。但是我看您总是等人的样子，看到有人从学校出来就急急忙忙跟上，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林霁月温和的话抚慰着徐一昊的心。
他手指摸索着杯壁，垂着头：“我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特别喜欢我的作品。加上我很缠人，他在我这里前前后后投注了很多心血。在申研的时候，我妈妈生病了，我说我不想读了，想去上班。老师刚开始很不同意，但是过了几天，他却和我说我去吧。我的画风接商稿很吃力，我就去学了一下当下很流行的画风。”
“方便给我看一下你的画吗？”
徐一昊翻出了他上大学的时候和现在的画。
大学的时候的作品主要用了蓝色和黄色，拉高两个的饱和度，细微的色彩差异和巨大的透明度变化拉出层次，加上画面中心人物灵动的动作确实十分抓眼。
而现在的作品一味强调面部的塑造，大眼小脸点状鼻，大块的腮红，毫无逻辑的色彩。和之前确实没什么比较空间。
连没有系统训练过的自己都能看出来两者之间的差距。
作为老师，失望也是正常的，况且这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我当时真的太缺钱了。又一直不过稿……”
“这不能成为借口。”
“我知道。”徐一昊的头越来越低，就差扎到咖啡杯里去了。
“那你怎么突然要来回找老师了。”
“我的老板听说了我的老师是江天南之后他想我的老师来公司当顾问。”
江天南？林霁月眉头一皱，却没有打断徐一昊。
“我老板说如果我办不好这个事情就开除我。”
“你现在还缺钱吗？”
“不缺了。我妈妈去年过世了。”
血液凝固了一下，林霁月突然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管这个事情。
“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妈妈当时走的时候状态还挺好的。”咖啡冒着热气，给徐一昊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林霁月有点看不太清他的眼睛。
“虽然可能会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和我最亲的奶奶也去世了。”
听着这个，徐一昊突然抬起了头。林霁月还是看不清他的眼。
“我奶奶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苍老的手摩挲着林霁月细嫩的指尖，当时懵懂的林霁月感受着奶奶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没有人和她说奶奶现在的状态怎么样了，但是看着自己抽不出来的手，林霁月知道奶奶状态一定不错。
“阿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奶奶，我想回老家住两天，好不好嘛。”林霁月将上身贴近奶奶的身体，手挽着她虚胖的手臂，轻轻摇晃。
“好。”奶奶笑了，即使眼皮被很多层松垮的皮堆住，依旧能看到她笑得弯弯的眼睛。虽然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轻很多，但是林霁月并不觉得奶奶将要离开了。
等到手被松开的时候，林霁月只感觉掌心热热的。
“那我先走啦，过两天再来看你。”林霁月背着书包，笑着和奶奶挥手告别。却在放学走出学校的时候听到父母告诉自己。
奶奶走了。
在上次旅游的时候林霁月以为自己对死亡已经豁达了很多，却没想到再次说起来，声音依旧有点哽咽。
她与徐一昊对视。徐一昊厚重的镜片上雾气依旧散开了，林霁月看到了他镜片下通红的眼。
“我不认识你妈妈，但是我想，所有关心你的亲人在离开后最希望的就是看到你能幸福。那么，帮你老板找你老师当顾问，是你本意吗。”
林霁月的话像一把刀，凌迟在徐一昊头上，快意着他的痛苦。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开始沉默地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他把他的背包背到背上，推开咖啡店的门。只留下了一句话：“我明白了林老板，先走了林老板。”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店员凑上来问道：
“他今天走这么早啊。”
“他应该后面都不回来了。把桌上收拾一下吧。”一团火焰在林霁月心头悄然熄灭。在岁月的长河里，她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和之前一样，别说太多，不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保持一点圆滑和世故，不要多管闲事。但是冲动总是会先一步替她做选择。
她能明白徐一昊。麻木地执行老板的指令不辨别对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如果停下来思考的话，很容易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错误。
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自己的错误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对江天南的信任，也许是这一段时间短暂的相处，她觉得徐一昊，不应该止步于此。
他有他的才情，如果允许的话，林霁月更希望自己做那个让他记恨的人。
只要能帮助他认清自己。
暮色沉沉，渐入黄昏。
——
江天南感觉到自己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看着熟悉的头像下面接着几个字。
-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做老师了？
他反思起来，我说了吗，好像没说过。
完蛋了。
还是凯哥送林霁月到的车站。
林霁月其实理解，即使是成年人，在酒精上头之后也会有些不理智的行为。真正聪明的成年人应该和自己一样，在清醒之后装作无事发生。
至于昨天的伤感，林霁月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旅行。对于遇到的人和事都会更加记忆犹新。
况且这个地方确实和自己长期生活的环境不一样，会给自己带来新的体验，打破陈规的经历总是会更吸引人一点。自己班味太重了，遇到这么躺平的地方生出很多向往是很正常的。
由于没有直达的线，林霁月得下了高铁以后再去坐飞机。
在飞机滑行前，她最后刷着手机。看着朋友圈里最新一条江天南带着定位的风景照，林霁月手起刀落，直接给他拉黑。
对于这种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保护隐私还是很必要的。
——
过了国庆以后，天气慢慢转凉，金桂挂满枝头，惹得行人一头的芳香。
“天南！这边！”许久未见的谢竹喊着江天南的名字。
江天南掐灭手里的烟，走了过去。
看着江天南走过来，谢竹特别兴奋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谢竹是江天南的师弟，这两年自己在杭州办了个画室，算是小有成就。
等到江天南走进，却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霁月披着头发，单手撑着脸，正在看着面前的学生作画。阳光倾泻，只能看见被阳光打透的侧脸和白得发光的肌肤。湖边风很大，被照得泛着光的头发在风中肆意舞蹈。
“哟，这谁啊。“
林霁月听到声音扭过头来，正是两个月未见的江天南。
南方的秋天来得比较晚，湖边的杨柳还挂着绿色，风一吹，轻轻地摇曳。
时间像是在此刻静止，江天南穿的是类似第一次相识时的白t，阳光穿透而过，隐约可以看见身型。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林霁月可以看见他修长的脖颈。
林霁月听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这该死的男人。
想到对方现在还在自己的黑名单里，有些尴尬，但是凭她工作多年的经验，她装作无事发生：“这谁呀。”
江天南漾开笑意：“谁啊，不认识。”
林霁月从身边的袋子里掏出了杯咖啡：“喝吗？”
江天南接过，举起来打量了一下：“下毒了？动作这么快?”
“对啊，厉害吧，别羡慕。”
谢竹在边上看着两个人的互动：“你们认识啊？”
“没认真听，”站在他边上的江天南敲敲他的头，“不认识啊，不是刚说了吗。”
林霁月双手环抱着胸：“啥意思啊，我这么见不得人呗。”
江天南抿了口咖啡：“心里有点数啊。”
林霁月笑着翻了个白眼：“哼。”
西湖边的游客突然增多了，从两个人中间匆匆穿过。
隔着人流，林霁月听见江天南说：“我记得你不是杭州人啊，怎么突然来杭州了？”
林霁月双手环胸，侧着头看着他：“怎么，你杭州地头蛇啊？林霁月不得入内是吧。”
江天南笑了，摆摆手：“我可没说，你自己说的。”语气中附满笑意。
谢竹打断了两个人：“这是边上咖啡店的老板呀，来好久了。”
江天南一挑眉：“哦？是吗。”
林霁月一摊手：“都说我俩不熟吧。”
再说多就不好了。林霁月装作看了眼时间：“我店里还有事，先走啦，你们聊。”
谢竹从她挥挥手：“拜拜，谢谢你的咖啡。”
林霁月边走边说：“客气啦。”
还没等林霁月走远，江天南就抓着谢竹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谢竹挠挠头：“前一段时间不是带学生写生嘛，下雨还是去她那躲的雨。”
“就知道麻烦人家。”
谢竹讪讪地笑笑：“哎哟纯属失误。”他笨拙地转移话题：“最近怎么样，那个学生还来找你吗？”
“找，每次我一出校门，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像耗子似的。”
“你就嘴毒吧。你真的不和他聊聊吗，这可是你曾经最看好的学生欸。”
“你闭嘴啊，我可不想听。”
“好好好。给你看看我最新的实验品。你可得给我好好指点指点。”
“我有啥好指点的，这方面你比我专业。”美术生最重要的考试就是联考和校考，一个是各个学校联合组织的考试，另一个则是学校独立招生测试。因为每个学校教学侧重点不一样，所以联考和校考的教学方式截然不同，
而江天南正是校考上岸的。
谢竹却一拍他的背：“欸！谦虚了啊。”
两个人站在柳树下，听着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江手环在胸前，他明白，他的兄弟比任何人都要珍视学生，希望能抓住他们身上的可能只有瞬间的闪光点，就像他曾经先走岌岌无名时，有人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江天南其实很想对他说别太执着，现代的潮水已经浸湿今人的翅膀，昔日所有美好的愿望或许早已化作一道遥远的梦影。
不过他没有说，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谢竹能够成功。对方的成功，也能证明他这么多年的坚持有了意义。
“诶，我可一直在实现我们当时的诺言。你怎么样？”谢竹问道。
年少时酒气熏天的豪言壮语一一沉于岁月的彼岸。曾经许下的承诺像一根针直挺挺地插入心中。
…….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发掘今人梦想的翅膀。”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创造翅膀吧！”
……
江天南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
谢竹的笑容慢慢消散，他只是拍了拍江天南的背。
西湖依旧水光潋滟，倒映着过往的行人。一如从前。可是行人终将会变，年少时许下的心愿不知道何时会败给时间。
——
江天南和谢竹分别后想着发个消息给林霁月。结果收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
他看着手机屏幕，气笑了，他大学就在这个校区读，毕业以后又留下当老师，对这块的情况特别清楚。原来想着有空过去帮忙看一下，结果居然被拉黑了。难怪林霁月刚刚眼神乱飘看起来那么心虚。
看着发不出去的：你什么时候开的咖啡店。
江天南越想越生气，给林霁月狂扔表情包。
——
林霁月回去的路上偷偷把江天南从黑名单拉出来了。听谢竹的意思，他应该也在这一片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对方还在自己黑名单里，这也太尴尬了。
一拉出来，就收到了江天南发来的消息。
-【表情包】
-哟，总算给我放出来了啊。
到底是谁说从黑名单里出来对方收不到消息的啊，为什么自己一给他放出来，江天南就知道了啊！
林霁月刚回店里，店员小姑娘就急急忙忙跑过来。给林霁月吓了一跳，直接就把手机抛在一边，后来好像还震动了两下。
“咖啡送不进学校了？之前的兼职呢？”
“她今天请假，不在学校。”
“你下次记得多招几个。”
“好，那今天怎么办啊，学校送不进去啊。”
林霁月低着头思考：“要不然把这单的钱退给她，然后告诉她今天没办法配送到宿舍了。问问她能不能把她的咖啡放外卖柜里，辛苦她自己跑一趟。”
“啊，”店员小姑娘有点舍不得，“全部退吗？”
“我们最开始承诺的就是送餐上楼，做不到的话总要赔偿吧。”
“或者我们打个折呢？”
还没等林霁月开口，角落站出来了一个男生。
他低声问：“需要帮忙吗？”
林霁月看到了希望：“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我毕业了，不过我还有朋友留校，我可以帮您们送进去。”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那我加一下您微信吧！然后我把详细信息发您！”
等到男生走后，店员悄悄和林霁月说：“其实那个男生来店里很久了，每次都只点一杯咖啡坐一下午。”
“没关系的，店里不差这一个位置，下次来记得给人家送个蛋糕。”
男生送到之后给林霁月拍了个照，为了表达感谢林霁月发给对方一个红包。男生却不愿意收。
-那下次来请您喝咖啡。
-哈哈，那真是太感谢了。
——
等到林霁月闲下来的时候看到江天南一连发的十多条消息特别无语。
-为什么拉黑我？
-为什么不说话！
-【表情包】
-【表情包】
-我错了，我那天不来送你是因为被村里阿婆拉去摆东西了。
-真的，那天他老公不太舒服，没人去搬那个摊子。我刚睡醒在门口站着伸懒腰呢，就被抓走了。
-不是故意不送你。
见到林霁月还不回消息，五分钟后他又发了一句：
-哇塞，你居然不理我
-886
过了十分钟，发了一句。
-在干嘛？
人无语到一定情况是会笑的。林霁月气愤地戳着键盘回复他：
-在上班啊！少爷！
看着名字框上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两秒后，冒出了一个白色对话框。
-哦！
知道真相的林霁月有点暗爽，不过她还是装模作样地发着：
-那这半个多月你也没找我啊。
江天南秒回。
-……
-你不觉得小窗和人聊天没有话题的话会很尴尬吗。
-况且我现在朋友圈都带定位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哦，我就是看见你发的朋友圈才把你拉黑的。
不过江天南在网上话比现实中多多了。
秋风习习，撩拨着林霁月心上的弦。
——
专注着看手机的江天南面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徐一昊头很疼。
“我说过我拒绝。我不会去你公司当顾问的。”他越过徐一昊，直直往前走。
“江老师，”徐一昊只是紧紧跟在江天南的后面，“您在考虑一下吧。”
“三年前你和我说你不想深造了，想去公司上班。我和你说过的吧，我同意了之后你别再来找我。你也答应了。现在你又三番五次地来找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江天南拧了凝眉头。他好歹教了徐一昊四年，当时在学校附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回来找自己了。加上留校的徐一昊同届同学总是有意无意地试探江天南现在对徐一昊的态度。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待上两个月。以为这样子足够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想到徐一昊这么锲而不舍。
“江老师，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名利、金钱什么都可以阻止你，什么都能让你放弃最开始想探寻的画风去画流水线一样的网红画风。艺术从始至终都只是你攀升的途径而已。你对你自己的创作没有一点的感情。”原本的好心情被打散，江天南语气中都充满了不耐烦。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瞥过来异样的眼神，江天南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是，你是我曾经最看好的学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只有你一个学生。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欠你什么。”
江天南说完，果断地往前走，这一次身后的人没有跟来。
胸口胀胀的，挤满无法言说的情绪。
秋日总是充满故事的，随着落叶飘摇的还有凌乱的思绪。
江天南记得少年时期自己的老师最喜欢和自己说，他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在无数个秋日里，他带着他走过他曾探寻过的世界。教他用最恰当的技法表达自己的故事。
正是老师的一步步指引，才让江天南在高中时期就创作出了《九月》。
《九月》一度斩获国内外大小的奖，此时的他比所有人都要骄傲。他说江天南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将倾尽所有心力培养他。
不过他的培养止步在了那个冬天。
面对老师的突然离开，最开始的江天南只想着寻找。
直到他在狂奔的路上摔了一跤，锋利的石头刮破裤子，沁出来的血染红一片的白雪。
他终于妥协了，意识到人是真的离开了。
江天南在此后也减少了‘晓青山’这个名字的使用。只把这个当小号，偶尔在微博上发一些无聊的随笔。
他开始使用自己的名字作画。
抛弃以前的用色习惯。开始大面积使用深色调。甚至绝大部分时候只用黑白灰。
有时候也会听到有人说晓青山这个人很可惜，在《九月》之后竟然创造不出完整的作品。
微博上面也经常会有人来私信说卖不卖号。
江天南都只是笑笑。但是从来没有停止这个账号的更新。
至于点涂的技法，他学着玩的而已。
江天南踩碎了一地的落叶。
点燃一根烟。
还好南方不爱下雪。
——
林霁月在之后见到过那个男生好几次，他总是带着电脑在店里坐一下午。电脑连着画板，一天下来笔都没停过。
有一次他接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按到了免提。
“徐一昊，这么点小事你……”
他手忙脚乱地把电话静音。给林霁月投以歉意的目光。
林霁月回以笑容表示没事的。
作为曾经的打工人，林霁月深表同情。她自作主张给徐一昊送了一个小蛋糕。本意是请他吃的。结果在林霁月对账的时候发现男生把小蛋糕的钱也付了。
……其实把收款码藏起来也不是不行。
“同学，”林霁月把咖啡放在他桌上，“你是在等人吗。”
面对突然在自己对面坐下来的林霁月徐一昊有点紧张。他摸着边上的包，盖上电脑：“我是打扰到您了吗？”
“没有没有。但是我看您总是等人的样子，看到有人从学校出来就急急忙忙跟上，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林霁月温和的话抚慰着徐一昊的心。
他手指摸索着杯壁，垂着头：“我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特别喜欢我的作品。加上我很缠人，他在我这里前前后后投注了很多心血。在申研的时候，我妈妈生病了，我说我不想读了，想去上班。老师刚开始很不同意，但是过了几天，他却和我说我去吧。我的画风接商稿很吃力，我就去学了一下当下很流行的画风。”
“方便给我看一下你的画吗？”
徐一昊翻出了他上大学的时候和现在的画。
大学的时候的作品主要用了蓝色和黄色，拉高两个的饱和度，细微的色彩差异和巨大的透明度变化拉出层次，加上画面中心人物灵动的动作确实十分抓眼。
而现在的作品一味强调面部的塑造，大眼小脸点状鼻，大块的腮红，毫无逻辑的色彩。和之前确实没什么比较空间。
连没有系统训练过的自己都能看出来两者之间的差距。
作为老师，失望也是正常的，况且这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我当时真的太缺钱了。又一直不过稿……”
“这不能成为借口。”
“我知道。”徐一昊的头越来越低，就差扎到咖啡杯里去了。
“那你怎么突然要来回找老师了。”
“我的老板听说了我的老师是江天南之后他想我的老师来公司当顾问。”
江天南？林霁月眉头一皱，却没有打断徐一昊。
“我老板说如果我办不好这个事情就开除我。”
“你现在还缺钱吗？”
“不缺了。我妈妈去年过世了。”
血液凝固了一下，林霁月突然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管这个事情。
“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妈妈当时走的时候状态还挺好的。”咖啡冒着热气，给徐一昊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林霁月有点看不太清他的眼睛。
“虽然可能会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和我最亲的奶奶也去世了。”
听着这个，徐一昊突然抬起了头。林霁月还是看不清他的眼。
“我奶奶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苍老的手摩挲着林霁月细嫩的指尖，当时懵懂的林霁月感受着奶奶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没有人和她说奶奶现在的状态怎么样了，但是看着自己抽不出来的手，林霁月知道奶奶状态一定不错。
“阿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奶奶，我想回老家住两天，好不好嘛。”林霁月将上身贴近奶奶的身体，手挽着她虚胖的手臂，轻轻摇晃。
“好。”奶奶笑了，即使眼皮被很多层松垮的皮堆住，依旧能看到她笑得弯弯的眼睛。虽然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轻很多，但是林霁月并不觉得奶奶将要离开了。
等到手被松开的时候，林霁月只感觉掌心热热的。
“那我先走啦，过两天再来看你。”林霁月背着书包，笑着和奶奶挥手告别。却在放学走出学校的时候听到父母告诉自己。
奶奶走了。
在上次旅游的时候林霁月以为自己对死亡已经豁达了很多，却没想到再次说起来，声音依旧有点哽咽。
她与徐一昊对视。徐一昊厚重的镜片上雾气依旧散开了，林霁月看到了他镜片下通红的眼。
“我不认识你妈妈，但是我想，所有关心你的亲人在离开后最希望的就是看到你能幸福。那么，帮你老板找你老师当顾问，是你本意吗。”
林霁月的话像一把刀，凌迟在徐一昊头上，快意着他的痛苦。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开始沉默地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他把他的背包背到背上，推开咖啡店的门。只留下了一句话：“我明白了林老板，先走了林老板。”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店员凑上来问道：
“他今天走这么早啊。”
“他应该后面都不回来了。把桌上收拾一下吧。”一团火焰在林霁月心头悄然熄灭。在岁月的长河里，她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和之前一样，别说太多，不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保持一点圆滑和世故，不要多管闲事。但是冲动总是会先一步替她做选择。
她能明白徐一昊。麻木地执行老板的指令不辨别对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如果停下来思考的话，很容易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错误。
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自己的错误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对江天南的信任，也许是这一段时间短暂的相处，她觉得徐一昊，不应该止步于此。
他有他的才情，如果允许的话，林霁月更希望自己做那个让他记恨的人。
只要能帮助他认清自己。
暮色沉沉，渐入黄昏。
——
江天南感觉到自己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看着熟悉的头像下面接着几个字。
-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做老师了？
他反思起来，我说了吗，好像没说过。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