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知道这些地方都在哪吗。”林霁月把书转向江天南。
江天南看着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片刻失神。
再反应过来时，他将手放在唇前，假意咳嗽一声，然后翻了翻摊在眼前的书页：“他画得太杂了，一下子很难和你说清楚。要不你和我走吧，其实大致和我今天要去的地方差不多。”
“真的啊？你不会再坑我了吧。”林霁月收起翻阅完的书。
“我哪坑你了，这条路上来确实是菌子最多的啊。”江天南起身继续往前走。
“欸！难道你想丢我一个人在这采啊！我被毒死都不知道！”
“你这不是不采吗。”
“呵呵那是老娘足智多谋。”
“拉倒吧。”
江天南在前面走着，林霁月紧紧跟在身后：“不过晓青山这两年的作品真的很差吗。”
“不知道，争议很大。有些人说他现在已经把自己局限死了，都不会用色彩了。”
“他本身走的就不是色彩丰富路线吧。”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江天南转过身来，“包要我帮你拎吗？”
“要！”林霁月连忙递过身上的包，生怕对方反悔。
“准备好了吗。”江天南拎过包。
“啊？啥？”
“找个地方聊天。”江天南说着，突然开始狂奔。
“什么东西啊，你别突然跑啊，你慢点。”林霁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拨开腿狂追。
——
一座高大的牌坊出现在眼前。密布的乌云压着牌楼，只裂开一道天光。白、青、黑、赤、黄五色相接显融合，共同构成眼前的景象。
林霁月仰着头看着，嘴巴逐渐张大：“这个书里没画。”
“作者创作也要做取舍的好吧。”江天南拎着林霁月的领子就往前走：“走吧。”
“欸欸，等等等等。拍个照。”林霁月掏出手机就开始拍，还试图把江天南按进画面里。
结果在对方逃窜的动作中，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哎呀没意思，不愧是发朋友圈出来不带定位的人。”林霁月检查手机画面的时候呢喃道。
“别引战啊，不带定位怎么你了。还有你怎么偷看我朋友圈。”
“你朋友圈发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你每天活得像少爷一样，还早出晚归的，我防备一下怎么了！”
“有本事别图少爷的车。”
“对不起少爷，老奴来迟了。”
——
等到江天南推开寺庙的门的时候，角落里坐着的几位老人全都起身了。他们拿起手头的东西，就开始往寺庙后面走。林霁月真的惊叹于他们无言的默契。
“愣着干吗，搬啊。”江天南一边抬起桌腿，一边冲林霁月喊。
林霁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啊？搬哪？要去干啥？”
“后山，我们去喝茶。”
“喝茶？喝啥茶，没人告诉我有这一出啊。”林霁月合理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拐卖了。
——
沉入杯底的茶叶经过热水一冲泡很快浮了上来，叶片一点点舒张开，展露出它原本的形状。
边上两只小狗乖巧地趴在村民自制的桌子上，背着的竹篓往地上一盖便又是一张简易的桌子。
大爷自然地招呼林霁月坐下。
林霁月看着身后的坟：“这是你们家里人吗。”
刚坐下的大爷大妈边连连摆手，用生涩的普通话说着：“随便找的。”
一直以为对当地人生死观有所了解的林霁月在此刻再次感受到当年第一次翻看画册时候的震撼。
江天南凑过来，轻声解释着：“这边人对生死有他们独到的见解。村里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每天都会聚在一起找个地方喝喝茶，如果有一天其中一个没来，他们就会知道他从外面和他们一起聊天变成了在里面听他们聊天。”
江霁月突然想起来第一天来的时候在城墙两边自己一瞥而过的讣告，以及三步一副的挽联。
全都表露着当地人豁达的生死观。
亲人离世的潮湿被和煦的阳光晾晒，化作一缕清风被揉杂进每一刻的时间里。
借着今日，江霁月仿佛又与悠长岁月里的亲人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
江霁月戳了戳江天南：“我是因为画册，那你是因为什么发现的这里啊。”
看着对方明亮的眸子突然转暗，林霁月还没说出那句要是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江天南却开口了：
“很早之前写生的时候老师带我来的。”
“……”
“你也画画的呀，难怪上次能一眼认出我的画册。”林霁月试图转移话题。
江天南看起来很给面子：“对了，你都还没看晓青山现在的作品呢。你快看看，我真的很想听你的评价。”
林霁月掏着手机：“变化真的有这么大吗？”
许久未登的微博再次被打开，叮叮当当的消息占据一整个首页。
“你热机啊，这么多消息。”
“哎哟，我都好多年没登了。”
林霁月打开搜索页面，还没打完配音，输入法就跳出来了三个字。
“嗯，看来你是真的挺喜欢他的。”江天南窥探着屏幕，悠悠飘了一句。
“住嘴！”林霁月有点不太好意思。
熟悉的黑色头像，置顶依旧是最熟悉的一组图。
在往下翻是一条一个星期前的博文。
依旧是四个字：
分享图片。
粗略的笔触，勾勒一个模糊的形状。
像是一个笼。
黑色的底色中揉杂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红，飞鸟与困兽的意象割据一整个画面。
再往下翻是一些残缺的身躯、破败的花束。
“他是不是把自己困住了。”林霁月说完，许久未见江天南反应，转头看向他，不知道江天南在发什么愣，林霁月盯了他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如果是你看到他这样的话会失望吗。”
林霁月已经将微博翻到最底下。
只能看到一条很长的横杠，以及一句熟悉的“博主设置仅展示半年内的微博”。
“即使我有失望，那也不及他自己。”
江天南点燃一根烟，叼着烟问道：“嗯，怎么说。”
“残缺的身躯、衰败的花。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精力不比从前了。一直没有撤掉的置顶，说明他一直无法创作出能比得上之前的作品。”
林霁月抿了口茶边说，边去看江天南的表情。
他只是叼着烟笑笑：“你继续。”
“点涂法好像是他现在主要的创作手法吧，这个其实也算是一种突破。不过比起来之前的表达来说，现在会直接很多。这个其实分人，有些人喜欢更迂回的表达，我都可以接受。用色一看就是他的风格，尽管用的颜色很少，但是依旧能分清主体，看清想表达的画面，反而给人一种天将亮的感觉，一直以来我最喜欢的他的就是这个。”
江天南吐了口烟雾，蒙住大半张脸。
林霁月也不嫌臭钻过去问：“你觉得我说的咋样。”
吓得江天南连忙停止，收回的眼圈给他呛了好几口：“咳咳。艺术表达嘛，本身就没有确切的答案，我觉得你解读得很有意思。”
他手忙脚乱地拨散面前的雾，掐灭手中的烟：“你别突然钻过来嘛，也不嫌臭。”
“哎呀，我当时上班的时候同事抽得比你凶多了，这点算啥。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半年前他的风格是怎么样的，也和现在一样有那么多愁苦吗。”
“二手烟不好。”抽烟的某人却说这种话，“大差不差吧。不过也不好说，万一这只是人家的一个小号，真实的他已经功成名就了呢。”
“欸！姑娘，”大娘的一声呼喊打断两个人的对话，“你是做什么的呀。”
一起聊天的都是老熟人，面对这张新鲜的面孔，原来还在说着什么的几位爷爷也停了下来，大家都止不住地好奇。
“我之前是做会展策划的。”林霁月笑着回答。
“什么展，画展吗？”江天南看起来比他们还好奇。
“不是，”林霁月摇摇头，“做大型展会比较多。”
“大型展会主要是做什么啊。”村里的老人整齐划一地嗑着瓜子，看着她。
“什么都有，学术论坛、国际会议。不过我没那么厉害，我主要是负责和酒店对接，料理嘉宾入住的。”
“所以你名义上做的是会展策划，其实实际上做的是酒店管理。”江天南精准概括。
林霁月笑着指着他：“诶！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是做完项目放假了？”
“不是，我离职了。”
围在一起聊天的都上了年纪的老人，林霁月最开始以为她们会教育自己不应该放弃这么好的工作，意料之外地是她们却说：
“离职好啊，留在这里多玩两天。”
话语化作柔软的羽毛，挑逗着林霁月的心。
冰冷的双脚扎进暖和的被窝，贴上奶奶的腿，冻得奶奶发出惊呼。
奶奶抱着林霁月，问她怎么突然回老家了，是放假了吗。
被裹入怀里的林霁月摇摇头：“我请假了。”
“请假好啊，你可以多陪奶奶两天了。”奶奶进入睡梦前，轻声呢喃。
温和的话语刮擦着耳畔，留下最温暖的冬日记忆。
江天南看林霁月久久没有反应，帮忙解释道：“这边的人事业心都不重，有一口饭吃就好了。”
“好幸福。”
阿婆接话比江天南快：“幸福就多留几天。”
“不行啦阿婆，我过两天就走啦。”
“你这么早走？”这次江天南反应比阿婆快。
“对啊，我也玩了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算什么，天南每次来都要待个把月。”
“阿婆啊，你这话说得像赶我走啦。”江天南飞速接话。
“那你走吧，把她留下。”阿婆把瓜子壳往地上一丢，指着林霁月。
阿婆的话逗笑了周围一圈的人。
绯红的云霞把整座山映成墨绿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从公路上驶过的汽车发出疾行的声音。
笑语欢声融进夜色里，被一盏盏路灯点亮。
——
在江霁月临别前一晚，江天南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往外走。
“去哪？”
“跟着就好。”
“不开车吗？”
“不开，我们走过去。”
林霁月看着昏黄灯光下，无数次走在自己身前的人，以及熟悉的街角，离别的伤感缓缓蔓延心头。
她突然开口问道：“你结束旅程会去哪里啊。”
“回去上班。”晚上的古城有点冷，江天南将手塞进袖子里。
“你还要上班啊。”江天南听见身后的人呢喃了一句，他有点没听清。
“什么？”一回头发现后面的人还穿着白天的防晒衣。
脱下外套。
“来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里晚上什么温度啊。”
他亲手把外套给林霁月盖上。
“这么贴心。”衣服上还滞留着烟草味，领子刮蹭着脸，有点痒痒的。
影子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交叠又分离。
“你下次在朋友圈发风景照的时候能带个定位吗？”
“为什么。”江天南问着，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眼睛亮亮的。像眼泪在打转。
“知道了，我尽量记得。”
情绪有点乱，抖着烟盒嘴还没叼上，看到身后晃动的身影却犹豫了。
烟盒被皱皱巴巴地塞进裤兜里。
红绿灯闪了两下，跳绿了。
“走吧。”
林霁月的话少得可怜，平时都是都是她凑在江天南耳边叽叽喳喳。轮到江天南了，他突然感到非常的无所适从。
不过还好目的地不远。
看到熟悉的门牌，江天南突然松了口气。
推开门，响起熟悉的叮叮当当。一屋子的人看了过来，但只是一眼视线便移开。
江天南拉了两张椅子：“坐。”
林霁月挨着他坐下。
店里的光打得很温和，只有几盏落在民谣歌手的头上。房间很小，以歌手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半圈。
“你喝酒吗？”
“来一点。”林霁月终于抹去了一点离别的伤感，“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玩。”
“凯哥推荐了好几次，说民宿的旅客都爱来这玩。我想着你也是旅客，带你来玩玩。”江天南把点餐的单子交给了服务生。
“你不是旅客吗？”
“我是，所以我也来玩玩。”
林霁月看不清江天南的脸，但是能听到他话语里带着的浅浅笑意。
“诶！那边脑袋凑一起的两个！”民谣歌手扫了一下弦，敲了一下吉他面板，“刚来的吧。”
两个人点点头。
“他不认识你啊。”林霁月忍不住悄悄问江天南。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其实只和大爷大妈玩。”江天南也悄悄回她。
林霁月被逗笑了，扫光心头最后一点阴霾。
民谣歌手截过服务员手上的酒：“我们这边有个传统，你要做一下自我介绍，然后再点一首歌，我们这个酒才能给你。”
“那你拿着吧，我们不要了。”林霁月摆摆手。
“哎呀不要嘛不要嘛，配合一下。”民谣歌手是一个很年轻的男生，长期的日光照射，晒得有些黑。大大的牛仔帽下是一头卷曲的头发。说话带着一点云南的口音。
林霁月和江天南和江天南对视一眼。
“那你先来？”林霁月说。
“江天南。”
“没啦？小帅哥多说点嘛。”
小哥说话很逗，再配上夸张的动作哄得大家一阵哄堂。
“没有了，我是凯哥介绍来的，记得给凯哥打个推广费。”
“嘘！”小哥突然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随后逗趣地说，“我们都是自来水。”
“那你有想听的歌吗？”
“我都行，你听她的吧。”说完，随手一指边上的林霁月。
“哇，妻管严啊。”
“瞎讲，告你诽谤啊。”林霁月耳朵有点热热的，故作生气地指责对面的歌手。
“哈哈哈哈哈，做一下介绍呗，这次可以多说点吗，我不想一晚上遇到两个滑铁卢。”歌手恳切地说。
“我是林霁月。我是南方来的，来这边最开始是因为我喜欢的画家在这边创作了很多作品，我想探寻一下他走过的路。这边的风土人情带给我很大的震撼，我很喜欢这里。”
歌手带头鼓起了掌：“感谢您的喜欢！欢迎您到这里玩！方便问一下您喜欢的作品叫什么名字吗？我们店里最不缺的就是文青，没准您还能遇到同好呢。”
“晓青山的《九月》。”
“既然是因画结缘，那我送您一首赵雷的《画》吧，可以吗？”
随着林霁月的点头。歌手缓缓拨动自己的琴弦。
“会唱的朋友可以一起来哈。”
带着一点点沙哑的歌声响起，慢慢装点这个小小的房间
歌手头顶的灯也动了起来，随着节奏扫过房间各个角落。
服务员姗姗送来两瓶酒。
“你居然没点冰的。”
“你又要喝冰的了？”江天南接过杯子的手愣在空中。
“那倒也没有。”林霁月一把抢过江天南手中的酒。
啤酒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一款，一口下去，浸润了嗓子。
等到灯光从这个角落扫过，林霁月倚在扶手上：“我明天走的时候你会来送我吗？”
“我们又不是完全见不了面了。”
“可是我们都要回到正途的。”
林霁月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她并不是一个害怕分别的人。
但是，今夜她特别害怕分别。
只在今夜。
歌手唱完最后一句歌词，整个房间的灯都灭了下来。月光从窗户倾泻，浸透人一身的清辉。
江天南在朦胧中靠了过来，温热的手臂贴上她的皮肤。近到林霁月都害怕对方听到自己愈来愈快到心跳声。
直到近到可以亲吻的时候，林霁月看到江天南嘴唇动了一下：
“会。”
江天南看着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片刻失神。
再反应过来时，他将手放在唇前，假意咳嗽一声，然后翻了翻摊在眼前的书页：“他画得太杂了，一下子很难和你说清楚。要不你和我走吧，其实大致和我今天要去的地方差不多。”
“真的啊？你不会再坑我了吧。”林霁月收起翻阅完的书。
“我哪坑你了，这条路上来确实是菌子最多的啊。”江天南起身继续往前走。
“欸！难道你想丢我一个人在这采啊！我被毒死都不知道！”
“你这不是不采吗。”
“呵呵那是老娘足智多谋。”
“拉倒吧。”
江天南在前面走着，林霁月紧紧跟在身后：“不过晓青山这两年的作品真的很差吗。”
“不知道，争议很大。有些人说他现在已经把自己局限死了，都不会用色彩了。”
“他本身走的就不是色彩丰富路线吧。”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江天南转过身来，“包要我帮你拎吗？”
“要！”林霁月连忙递过身上的包，生怕对方反悔。
“准备好了吗。”江天南拎过包。
“啊？啥？”
“找个地方聊天。”江天南说着，突然开始狂奔。
“什么东西啊，你别突然跑啊，你慢点。”林霁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拨开腿狂追。
——
一座高大的牌坊出现在眼前。密布的乌云压着牌楼，只裂开一道天光。白、青、黑、赤、黄五色相接显融合，共同构成眼前的景象。
林霁月仰着头看着，嘴巴逐渐张大：“这个书里没画。”
“作者创作也要做取舍的好吧。”江天南拎着林霁月的领子就往前走：“走吧。”
“欸欸，等等等等。拍个照。”林霁月掏出手机就开始拍，还试图把江天南按进画面里。
结果在对方逃窜的动作中，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哎呀没意思，不愧是发朋友圈出来不带定位的人。”林霁月检查手机画面的时候呢喃道。
“别引战啊，不带定位怎么你了。还有你怎么偷看我朋友圈。”
“你朋友圈发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你每天活得像少爷一样，还早出晚归的，我防备一下怎么了！”
“有本事别图少爷的车。”
“对不起少爷，老奴来迟了。”
——
等到江天南推开寺庙的门的时候，角落里坐着的几位老人全都起身了。他们拿起手头的东西，就开始往寺庙后面走。林霁月真的惊叹于他们无言的默契。
“愣着干吗，搬啊。”江天南一边抬起桌腿，一边冲林霁月喊。
林霁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啊？搬哪？要去干啥？”
“后山，我们去喝茶。”
“喝茶？喝啥茶，没人告诉我有这一出啊。”林霁月合理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拐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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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杯底的茶叶经过热水一冲泡很快浮了上来，叶片一点点舒张开，展露出它原本的形状。
边上两只小狗乖巧地趴在村民自制的桌子上，背着的竹篓往地上一盖便又是一张简易的桌子。
大爷自然地招呼林霁月坐下。
林霁月看着身后的坟：“这是你们家里人吗。”
刚坐下的大爷大妈边连连摆手，用生涩的普通话说着：“随便找的。”
一直以为对当地人生死观有所了解的林霁月在此刻再次感受到当年第一次翻看画册时候的震撼。
江天南凑过来，轻声解释着：“这边人对生死有他们独到的见解。村里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每天都会聚在一起找个地方喝喝茶，如果有一天其中一个没来，他们就会知道他从外面和他们一起聊天变成了在里面听他们聊天。”
江霁月突然想起来第一天来的时候在城墙两边自己一瞥而过的讣告，以及三步一副的挽联。
全都表露着当地人豁达的生死观。
亲人离世的潮湿被和煦的阳光晾晒，化作一缕清风被揉杂进每一刻的时间里。
借着今日，江霁月仿佛又与悠长岁月里的亲人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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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霁月戳了戳江天南：“我是因为画册，那你是因为什么发现的这里啊。”
看着对方明亮的眸子突然转暗，林霁月还没说出那句要是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江天南却开口了：
“很早之前写生的时候老师带我来的。”
“……”
“你也画画的呀，难怪上次能一眼认出我的画册。”林霁月试图转移话题。
江天南看起来很给面子：“对了，你都还没看晓青山现在的作品呢。你快看看，我真的很想听你的评价。”
林霁月掏着手机：“变化真的有这么大吗？”
许久未登的微博再次被打开，叮叮当当的消息占据一整个首页。
“你热机啊，这么多消息。”
“哎哟，我都好多年没登了。”
林霁月打开搜索页面，还没打完配音，输入法就跳出来了三个字。
“嗯，看来你是真的挺喜欢他的。”江天南窥探着屏幕，悠悠飘了一句。
“住嘴！”林霁月有点不太好意思。
熟悉的黑色头像，置顶依旧是最熟悉的一组图。
在往下翻是一条一个星期前的博文。
依旧是四个字：
分享图片。
粗略的笔触，勾勒一个模糊的形状。
像是一个笼。
黑色的底色中揉杂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红，飞鸟与困兽的意象割据一整个画面。
再往下翻是一些残缺的身躯、破败的花束。
“他是不是把自己困住了。”林霁月说完，许久未见江天南反应，转头看向他，不知道江天南在发什么愣，林霁月盯了他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如果是你看到他这样的话会失望吗。”
林霁月已经将微博翻到最底下。
只能看到一条很长的横杠，以及一句熟悉的“博主设置仅展示半年内的微博”。
“即使我有失望，那也不及他自己。”
江天南点燃一根烟，叼着烟问道：“嗯，怎么说。”
“残缺的身躯、衰败的花。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精力不比从前了。一直没有撤掉的置顶，说明他一直无法创作出能比得上之前的作品。”
林霁月抿了口茶边说，边去看江天南的表情。
他只是叼着烟笑笑：“你继续。”
“点涂法好像是他现在主要的创作手法吧，这个其实也算是一种突破。不过比起来之前的表达来说，现在会直接很多。这个其实分人，有些人喜欢更迂回的表达，我都可以接受。用色一看就是他的风格，尽管用的颜色很少，但是依旧能分清主体，看清想表达的画面，反而给人一种天将亮的感觉，一直以来我最喜欢的他的就是这个。”
江天南吐了口烟雾，蒙住大半张脸。
林霁月也不嫌臭钻过去问：“你觉得我说的咋样。”
吓得江天南连忙停止，收回的眼圈给他呛了好几口：“咳咳。艺术表达嘛，本身就没有确切的答案，我觉得你解读得很有意思。”
他手忙脚乱地拨散面前的雾，掐灭手中的烟：“你别突然钻过来嘛，也不嫌臭。”
“哎呀，我当时上班的时候同事抽得比你凶多了，这点算啥。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半年前他的风格是怎么样的，也和现在一样有那么多愁苦吗。”
“二手烟不好。”抽烟的某人却说这种话，“大差不差吧。不过也不好说，万一这只是人家的一个小号，真实的他已经功成名就了呢。”
“欸！姑娘，”大娘的一声呼喊打断两个人的对话，“你是做什么的呀。”
一起聊天的都是老熟人，面对这张新鲜的面孔，原来还在说着什么的几位爷爷也停了下来，大家都止不住地好奇。
“我之前是做会展策划的。”林霁月笑着回答。
“什么展，画展吗？”江天南看起来比他们还好奇。
“不是，”林霁月摇摇头，“做大型展会比较多。”
“大型展会主要是做什么啊。”村里的老人整齐划一地嗑着瓜子，看着她。
“什么都有，学术论坛、国际会议。不过我没那么厉害，我主要是负责和酒店对接，料理嘉宾入住的。”
“所以你名义上做的是会展策划，其实实际上做的是酒店管理。”江天南精准概括。
林霁月笑着指着他：“诶！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是做完项目放假了？”
“不是，我离职了。”
围在一起聊天的都上了年纪的老人，林霁月最开始以为她们会教育自己不应该放弃这么好的工作，意料之外地是她们却说：
“离职好啊，留在这里多玩两天。”
话语化作柔软的羽毛，挑逗着林霁月的心。
冰冷的双脚扎进暖和的被窝，贴上奶奶的腿，冻得奶奶发出惊呼。
奶奶抱着林霁月，问她怎么突然回老家了，是放假了吗。
被裹入怀里的林霁月摇摇头：“我请假了。”
“请假好啊，你可以多陪奶奶两天了。”奶奶进入睡梦前，轻声呢喃。
温和的话语刮擦着耳畔，留下最温暖的冬日记忆。
江天南看林霁月久久没有反应，帮忙解释道：“这边的人事业心都不重，有一口饭吃就好了。”
“好幸福。”
阿婆接话比江天南快：“幸福就多留几天。”
“不行啦阿婆，我过两天就走啦。”
“你这么早走？”这次江天南反应比阿婆快。
“对啊，我也玩了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算什么，天南每次来都要待个把月。”
“阿婆啊，你这话说得像赶我走啦。”江天南飞速接话。
“那你走吧，把她留下。”阿婆把瓜子壳往地上一丢，指着林霁月。
阿婆的话逗笑了周围一圈的人。
绯红的云霞把整座山映成墨绿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从公路上驶过的汽车发出疾行的声音。
笑语欢声融进夜色里，被一盏盏路灯点亮。
——
在江霁月临别前一晚，江天南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往外走。
“去哪？”
“跟着就好。”
“不开车吗？”
“不开，我们走过去。”
林霁月看着昏黄灯光下，无数次走在自己身前的人，以及熟悉的街角，离别的伤感缓缓蔓延心头。
她突然开口问道：“你结束旅程会去哪里啊。”
“回去上班。”晚上的古城有点冷，江天南将手塞进袖子里。
“你还要上班啊。”江天南听见身后的人呢喃了一句，他有点没听清。
“什么？”一回头发现后面的人还穿着白天的防晒衣。
脱下外套。
“来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里晚上什么温度啊。”
他亲手把外套给林霁月盖上。
“这么贴心。”衣服上还滞留着烟草味，领子刮蹭着脸，有点痒痒的。
影子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交叠又分离。
“你下次在朋友圈发风景照的时候能带个定位吗？”
“为什么。”江天南问着，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眼睛亮亮的。像眼泪在打转。
“知道了，我尽量记得。”
情绪有点乱，抖着烟盒嘴还没叼上，看到身后晃动的身影却犹豫了。
烟盒被皱皱巴巴地塞进裤兜里。
红绿灯闪了两下，跳绿了。
“走吧。”
林霁月的话少得可怜，平时都是都是她凑在江天南耳边叽叽喳喳。轮到江天南了，他突然感到非常的无所适从。
不过还好目的地不远。
看到熟悉的门牌，江天南突然松了口气。
推开门，响起熟悉的叮叮当当。一屋子的人看了过来，但只是一眼视线便移开。
江天南拉了两张椅子：“坐。”
林霁月挨着他坐下。
店里的光打得很温和，只有几盏落在民谣歌手的头上。房间很小，以歌手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半圈。
“你喝酒吗？”
“来一点。”林霁月终于抹去了一点离别的伤感，“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玩。”
“凯哥推荐了好几次，说民宿的旅客都爱来这玩。我想着你也是旅客，带你来玩玩。”江天南把点餐的单子交给了服务生。
“你不是旅客吗？”
“我是，所以我也来玩玩。”
林霁月看不清江天南的脸，但是能听到他话语里带着的浅浅笑意。
“诶！那边脑袋凑一起的两个！”民谣歌手扫了一下弦，敲了一下吉他面板，“刚来的吧。”
两个人点点头。
“他不认识你啊。”林霁月忍不住悄悄问江天南。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其实只和大爷大妈玩。”江天南也悄悄回她。
林霁月被逗笑了，扫光心头最后一点阴霾。
民谣歌手截过服务员手上的酒：“我们这边有个传统，你要做一下自我介绍，然后再点一首歌，我们这个酒才能给你。”
“那你拿着吧，我们不要了。”林霁月摆摆手。
“哎呀不要嘛不要嘛，配合一下。”民谣歌手是一个很年轻的男生，长期的日光照射，晒得有些黑。大大的牛仔帽下是一头卷曲的头发。说话带着一点云南的口音。
林霁月和江天南和江天南对视一眼。
“那你先来？”林霁月说。
“江天南。”
“没啦？小帅哥多说点嘛。”
小哥说话很逗，再配上夸张的动作哄得大家一阵哄堂。
“没有了，我是凯哥介绍来的，记得给凯哥打个推广费。”
“嘘！”小哥突然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随后逗趣地说，“我们都是自来水。”
“那你有想听的歌吗？”
“我都行，你听她的吧。”说完，随手一指边上的林霁月。
“哇，妻管严啊。”
“瞎讲，告你诽谤啊。”林霁月耳朵有点热热的，故作生气地指责对面的歌手。
“哈哈哈哈哈，做一下介绍呗，这次可以多说点吗，我不想一晚上遇到两个滑铁卢。”歌手恳切地说。
“我是林霁月。我是南方来的，来这边最开始是因为我喜欢的画家在这边创作了很多作品，我想探寻一下他走过的路。这边的风土人情带给我很大的震撼，我很喜欢这里。”
歌手带头鼓起了掌：“感谢您的喜欢！欢迎您到这里玩！方便问一下您喜欢的作品叫什么名字吗？我们店里最不缺的就是文青，没准您还能遇到同好呢。”
“晓青山的《九月》。”
“既然是因画结缘，那我送您一首赵雷的《画》吧，可以吗？”
随着林霁月的点头。歌手缓缓拨动自己的琴弦。
“会唱的朋友可以一起来哈。”
带着一点点沙哑的歌声响起，慢慢装点这个小小的房间
歌手头顶的灯也动了起来，随着节奏扫过房间各个角落。
服务员姗姗送来两瓶酒。
“你居然没点冰的。”
“你又要喝冰的了？”江天南接过杯子的手愣在空中。
“那倒也没有。”林霁月一把抢过江天南手中的酒。
啤酒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一款，一口下去，浸润了嗓子。
等到灯光从这个角落扫过，林霁月倚在扶手上：“我明天走的时候你会来送我吗？”
“我们又不是完全见不了面了。”
“可是我们都要回到正途的。”
林霁月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她并不是一个害怕分别的人。
但是，今夜她特别害怕分别。
只在今夜。
歌手唱完最后一句歌词，整个房间的灯都灭了下来。月光从窗户倾泻，浸透人一身的清辉。
江天南在朦胧中靠了过来，温热的手臂贴上她的皮肤。近到林霁月都害怕对方听到自己愈来愈快到心跳声。
直到近到可以亲吻的时候，林霁月看到江天南嘴唇动了一下：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