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滁城下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暴雨,恰好是下班的高峰期。我站在公司楼下,看见路上人来人往,很多人来不及撑伞就已经被淋湿,也有很多人即便撑开了雨伞,披上了雨衣,衣服也湿透了。由于雨水下的太大太急,还来不及被排走的雨水夹杂着城市中肮脏的垃圾汇聚在两条街道的交汇处,水面一直延伸到公司楼下。

    耳机里单曲循环着陈奕迅的《人来人往》,歌词不断重复:“朋友已走...情侣会走...谁也会走...时间会走...”其实很多事看开后,我们依然会向前走,时间也在走,我们能够保留的或许只是一些记忆。

    大雨滂沱后,夹杂着人群喧闹的街道从水雾笼罩中钻了出来,在暴雨过后获得短暂的喘息间隙。下班的路上,路过早已不在的老鹰翅膀,路过放学人满为患的紫薇小学,路过宽阔敞亮的人民广场,路过霓虹闪烁的万达,看见皖M的车牌追尾,遇到大雨滂沱时的学生摔倒。这一个多小时经历的事情,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仿佛像放电影一般,在我眼前和脑海逐帧播放。

    若追溯回忆,我在滁城三十年的记忆,也像是一部老电影,电影里有琅琊山春游,有白云商厦的励志传说,有去南湖划船,也有欧阳修的醉翁亭,有鲜鱼巷口寄信,有半塔烧烤团聚,有古玩城淘了个玉等等。当然,这部电影也许观众不多,就我一个,看懂的人也许也不多,但对于我来说,这些记忆一定是我和滁城三十年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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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很多人应该没有听说过完整的一句话:“一个女人生闷气,两个女人能编剧,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划拳去,五个女人难入睡,六个女人排长队,七个女人能贺岁。”

    这里的“七”应该是指很多女人的意思,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徐思思、程晨和孙子悠三个女人不仅能唱一台戏,也能生闷气、编剧、划拳、不睡觉,场面一度让我产生错觉,像是在过年。

    2023年4月5号晚上6点零7分,叮咚,手机弹窗消息。

    孙子悠给我发来消息:“在吗?”

    不知从何时起,“在吗?”这两个字的开场会让人不舒服,或者说浪费别人时间,让别人无所适从。即使我和孙子悠已经认识25年,也不例外。但以孙子悠狮子座的性子,她绝不会这么开场。

    我直接去一个电话。

    “喂,我在,悠悠,你怎么啦?”

    “我心情不好。”

    “心情怎么就不好了?是半夜网抑云?”

    “不是,是...是我和王禾木分手了。”

    “这回是真分手了?”

    “嗯。”

    “都说事不过三,你这第三次不会是来真的啊!”

    “我今晚能去你家吗?”孙子悠带着乞求的语气问道。

    “来我家?我家又不在你家隔壁,想来就来,况且现在是清明节放假,我还在施集老家呢!”

    “施集老家?老家......老家我也去!”

    孙子悠买了一张19:18分从南京南开往滁城的G296次高铁,说来就来。她这一来倒是很快,18分钟就从南京南到了滁城。我呢?我还在施集的家中二楼卧室的床上躺着刷手机。

    有朋自远方来,不去接乎?去,况且悠悠还没来过我施集老家。我起床下楼。

    我:“爸,你的车借我开一下,去接个朋友来我家住一晚。”

    “钥匙给你,路上慢点。”爸爸叮嘱我说道。

    导航了一下路程,从家到高铁站,以我这新手车技,怎么也得四五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都有可能。孙子悠就不一样了,打个车到南京南站,高铁18分钟到滁城,说不定她到了,我还没到。

    我打开车窗,四月的施集小镇,正是忙碌的季节,即便现在已经是晚上六七点钟,家家户户的门口也是在忙碌着。欧阳修在《醉翁亭记》开篇中说到:“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不出意外的话,西南诸峰就是我家附近的这些山峰,而施集、珠龙、大柳三镇正是这西南诸峰的中心。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西南诸峰,施集靠上了茶叶,珠龙靠上了草莓,大柳靠上了草场。

    我也是后来才听人说,滁城居然是全国种植草皮几大基地之一。

    此时,车载音响切放到了李健的《故乡山川》。李健花费两年的时间创作出这样悠扬、朴素且深沉的歌曲,伴随着公路曲折:“......脚下虽有万水千山/却远不过对你的思念/看过多少月落日出/没有相同的一天/每当雪花绽放/心也跟随飞舞/曾经的候鸟/如今身在何处/在那遥远地方灯火依然昏黄/却无数次/照亮我的梦乡”

    跟滁城很多背井离乡的人来比,我无疑是幸运的,生在滁城,长在滁城,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大学都是在滁城,就差嫁在滁城了。但是跟滁城很多背井离乡的人来比,我又是不幸的,世界这么大,我还没怎么出去走走看看。谁不想出去看看呢,看草长莺飞,小荷才露,看长河日落,万里雪飘。

    在我出生的时候,爸妈便在滁城买了房。据说是有人年年买我家茶叶不给钱,后来积少成多,便把在县城的两间小破房子给了我爸。我妈说正好以后我要去县城上学,便高高兴兴又补给人家一点钱,把房子买下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还怪我妈没要回来钱就算了,还搭进去了一些钱,要个破房子有什么用呢。

    现在看来,不是我妈不懂事,是我不懂事。

    差不多十首歌的时间,我开到了高铁站。我拿起手机给孙子悠打电话:“喂,悠悠,你到了没有啊?”

    “到了,到了,早到了!”

    “你在哪呢?”

    “我站在路边公交车站的路牙子上,拎着东西呢!”

    我环顾四周,看见一个里面穿着米白色雪纺衫,外面披着红色毛线外套,牛仔裤配乐福鞋的女人,一边拎着东西,一边打电话,那应该就是孙子悠了。

    “好像看到了,你是不是穿着牛仔裤、乐福鞋?”

    “对对对!”孙子悠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我把车开到路边,按下车窗玻璃,对着悠悠说:“快快快,上车,这里不给停车。”

    悠悠打开车门上了副驾驶,我见她手里还拎着东西,便问道:“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悠悠说:“给你带的南京板鸭!空手来多不好意思,在小区门口买个鸭子带来,就算是今晚的住宿费了。”

    我说:“南京板鸭?我滁城的雷官板鸭不香吗?你大老远的来就来,还费这心。那既然你鸭子都带来了,那今晚我们俩不得吃个夜宵,喝两杯啊?”

    “不是我们俩,是我们仨。”孙子悠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惊讶问:“我们仨?还有谁?”

    “程晨啊!赶紧开车去城南接晨晨。”

    “城南?那我不是要绕路了嘛。”

    “绕就绕一点,为了我们仨的伟大友谊。”

    为了我徐思思、孙子悠和程晨的伟大友谊,不惜绕路费油也要去城南接晨晨。

    城南这几年发展很快,快到从前清流路以南没有什么人住,花园路以南没有什么房子,但现在城南新入住了很多年轻人,也已经融入滁城的快速发展中了。我刚刚搬到城南的时候,像极了一个外地人,认出东南西北靠太阳,想要出行坐公交靠导航,放假休息一天到晚不出去,出去回来依然靠导航。

    我走过最远的路,不是谁的套路,是滁城城南新建的路。对我来说,春天是一条路,夏天是一条路,秋天是一条路,冬天又是一条路。明明是一条路,在我这,春夏秋冬就是四条不同的路。

    晨晨住在城南,离我家不远,三个红绿灯就到。距离高铁站也不远,不一会就到了晨晨住的小区西门。悠悠在车上就联系好晨晨了,我到的时候晨晨已经在小区西门等着我们了。

    “上车!上车!坐后面!”悠悠对着在路边公交车站等我们的晨晨喊道。

    程晨坐在了后座,关了车门。我便问道:“悠悠心情不好,你也心情不好了?”

    “不不不,我...我...我心情很...很好!我只不过趁着......趁着今天是清明节,还......还没有过去,去你家尝一下明前茶,不欢迎我吗?”

    “欢迎!欢迎!”我连声答道。

    “但你能不能不要再......再结巴了,我受不了啊!”

    “好好好”。我们仨瞬间笑开了花。

    程晨跟我和悠悠认识是在初中的时候,刚认识的时候晨晨不怎么爱说话,她一个月说的话可能都没有我和悠悠一天说得多,她大多时间是沉默不语,外面再热闹仿佛都与她无关。后来听别人说晨晨是单亲,只有爸爸,至于妈妈怎么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因为我听别人说,她妈妈好像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自那以后,我们便从来没有问起这些事。

    可能是因为性格,或者家庭等诸多因素,内向不爱说话的程晨一说起话来会有点口吃。但后来经过咨询医生,矫正治疗,减缓语速,加上我和悠悠每天在她耳边的“发音训练”,后来她的口吃问题,在不紧张不激动的情况下,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自从初中毕业后,我和悠悠上了一中,程晨去了私立学校,我们这三叶草组合就分开了,再后来上了大学,悠悠去了南京,程晨去了杭州,从此三叶草便成了三棵草,飘落在不同的地方。

    虽然我们是多年好友,但聚少离多,能够聚到一起实属难得。毕业以后,当年诸多好友、同学都带着各自的梦想,奔赴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仨在城里的公路上有说有笑,但开着开着,气氛就不对劲了。随着汽车远离城市,走进乡村,城市的霓虹不再闪烁,迎面而来的是乡村无遮无挡的带着哨子的夜风,加上清明节的夜晚,走在漆黑的路上,难免有些诡异的害怕。

    于是我大声喊道:“悠悠,你心情好点了吗?”

    孙子悠:“能见到你们,聚在一起,就是治愈我心情的良药!”

    “就是,就是。”晨晨也接着大声附和。

    用对话聊天打破这乡村公路上寂静的夜,比田里的三两声蛙叫,和树上的蝉鸣要来的实在。

    程晨接着问道:“那你和王禾木不分了?”

    悠悠没有回答。

    见悠悠低头不回答,晨晨接着问:“你来我们这,王禾木去哪了?”

    悠悠大声回答:“他?他还能去哪,去找他的好基友王陈了呗!”

    王陈、王禾木、程晨、孙子悠,还有远在上海的杨家宝和我都是初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王陈和王禾木去了南京,杨家宝留在合肥,后来又去了上海。我们六个人在初中玩的特别好,之所以好,是因为我们六个人平时是班上前六名。以至于我们在三叶草的基础上,又多了三个叶,我们成了六叶子草。是的,六叶子草。同学、朋友们叫的多了,就把草省略了。于是我们变成了六叶子。

    在滁城,亦或周边地区,六叶子可能是带有贬义词,形容人做事鲁莽、不经过大脑考虑。但在我们六个人看来,六叶子是我们的称呼,更能够显示出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

    初中的时候,学校举办歌唱比赛,我们六个人组成“六叶子组合”上台合唱了一首许嵩的《素颜》,结果还得了个第二名,说明当时学校评委也是认可我们这个组合的。

    一路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便一起回到了我家。自打我记事开始,我家就种茶叶了,后来条件改善,盖了个两层楼房。

    悠悠没来过我施集老家,跟没见过世面一样说道:“哇塞,思思,你老家房子建得像别墅一样!”

    我开玩笑回答:“那是,这大门脚下和窗户边上的石板都是我爸买的大理石呢!别以为山里就穷,有钱,有的是钱!哈哈......”

    “回来啦!”我爸妈在门口异口同声说道。

    “叔叔阿姨好!”悠悠和晨晨礼貌性的打了招呼。我便带着她们上了二楼我的卧室。

    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中国人讲究“四灵山诀”,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我们家差不多也符合这个条件,背山面水,后有大山,前有开阔场地,还有河流穿过。我的卧室在二楼靠南的位置,打开南窗,能看到春日的朝阳,夏夜的星空,瑟瑟的秋风,冬天的雪景。我在窗台上种了很多植物,有月季,有绣球,有铜钱草,还有薄荷等等。卧室门外东边的位置还有一个大露台,种了兰花和映山红,我喜欢这个大露台。

    于是我便对悠悠和晨晨说:“来来来,我们把桌子椅子搬到露台上。”

    “妈!拿点剩饭剩菜上来。”

    我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和悠悠说“随便吃点,来得突然,也没有准备酒水饮料,要不喝点茶?”

    “好好好,这个好。”悠悠说。

    “我就是来喝茶的!”晨晨也说。

    我妈端上来竹笋烧肉、红烧仔鸡和韭菜炒鸡蛋,还有一个小菜腌豇豆,当然还把悠悠带的南京板鸭切了两碟端了上来。就这样,算六个菜,开吃开喝。

    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到王禾木夜晚偷偷跑进男生止步的女生宿舍给孙子悠送礼物;王陈每天趴在宿舍楼走廊上,等待心仪的姑娘,外出回滁,为了和一个叫赵灵毓的女生一起,竟然不回南京,回合肥。

    你要知道,南下的人想回滁城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比如来安人一般坐火车到南京,再回来安;凤阳人一般到蚌埠,再回凤阳;定远人大多坐火车到合肥;天长人一般到扬州。就连滁城市区的人南下想回滁城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就是这样一种情况,王陈从黄山写生回来,不回南京,不到全椒,他去合肥,只为和赵灵毓同行。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两人一夜没睡,在高铁未通的年代,从黄山到合肥的绿皮火车,怎么也得六七个小时。他俩同行,旁边人多,没好意思说话,用手机□□聊了一夜。

    我说你们这算什么,我大学闺蜜汪岚岚,在回马鞍山的时候,从滁城坐火车到南京转车,在车上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瘦瘦高高戴眼镜的男生,后来发神经说要找到这个男生,你们猜怎么着?

    悠悠和晨晨一起说:“不会找到了吧!”

    “对对对,不但找到了,还在一起了。这就是缘分!”

    “666666......”

    “碰......”茶杯相互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山里,显得格外清脆。我们的谈笑风生在这清明的晚上也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如果说清明是祭奠祖先,那我们今晚的聚会,就是祭奠逝去的青春。

    “那你呢?”晨晨问我。

    “我?我什么呀我!”

    “对了,我们这施集的茶怎么样?”我赶紧打算岔开话题。

    “不错不错”悠悠和晨晨一起说。

    “那肯定是,这可是我家最好的茶叶西涧春雪,我家门前三座大山,每当清明到来之际,茶树发芽后,长出细嫩的茶叶,色翠味醇形美,乃是茶中佳品,因为清明节前气温低,出芽慢,量少,可以说是,明前茶,贵如金啊!我爸妈两个人一天忙到晚采几斤茶叶,晚上再人工炒干等诸多工序,弄不到一斤呢!”

    悠悠和晨晨瞪大眼睛一边看着我讲,一边听,瞬间觉得这杯中茶十分珍贵。悠悠说:“我觉得这施集西涧春雪不比西湖龙井差啊!这可是叔叔阿姨几天辛苦的忙碌,再加班炒干,泡出来的味道和意义都是非凡的。”

    “其次,你看,光从名字看就有高低,西涧出自唐朝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西湖龙井这“西湖”二字也有不少诗句。前两个字算是打了个平手。但后面两个字就高低分明了,龙井是指杭州西湖龙井村,而西涧春雪的“春雪”二字,春是时间,雪是茶的特点,施集西涧春雪茶白毫多。”

    “再加上西湖龙井不敢保证全部都是百分百手工制作,而我们此时喝的是你爸妈手工摘,手工炒制而成,所以,这施集西涧春雪不比西湖龙井差。”

    “听悠悠这一分析,我这家中有茶不怎么喝茶的人,今晚冒着胃疼的风险陪你们再干了这杯西涧春雪!”

    时间不早了,收拾收拾,我们仨又像从前一样,钻进一个被窝,聊了一夜,直到看不见窗外的天狼星,我才睡着。那一晚,我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外婆家那里水口的鹅,梦到南湖划船遇到有人跳河,梦到去古玩城掏了个玉送人,梦到一起去凤凰湖看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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