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淞月拖着沉重的身子,边走边摸索口袋深处的房卡。零碎的硬币无声地被翻落在地上,她懒得弯下腰捡,手机贴近小腹震动着。

    她走进酒店房间,把挎包掷到沙发椅上。掏出手机,她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回应她的是陶桃冷清的声音。

    “给你打了两通电话没接,你在干什么?”

    屏幕显示刚过零点,是她平日的宵禁时间。陈淞月被酒精迟钝了感官的大脑慢慢转动起来,她下意识答道:

    “之前在和朋友聊天,没注意到。”

    “哪个朋友?”

    “刚认识的朋友。”

    她转身坐下,说到朋友二字,她心中泛起了诡异的波澜。

    半小时前在不醉无归酒家门口,王震球替淞月叫了辆网约车,临行前他半弯下腰,轻松地闯进她的安全距离,默不作声地端详她的眼睛。“为什么你不把刘海撩起来?”他问。

    她说习惯了,夏夜余温烘出的汗水让她的刘海像弯曲的海藻一样盘在额前,王震球指着卧蚕,笑道:“你的眼睛被光照着的时候是琥珀色的。”

    陶桃是陈淞月名义上的生活老师,但成年后也懒得管她,即使她隔天早上才回电,陶桃也只会淡淡说声知道了。

    “你以前也会和朋友玩到很晚吗?”陶桃问。

    “会吧。”淞月说,认真回想,她以前似乎真没有和别人在外逗留到十点后。

    “是在哪认识的?你那个朋友。”

    陶桃接二连三的问句扫空了陈淞月仅剩的酒意。

    “在网上聊天认识……是跟我同校的学生。”

    她撒谎了。成年后去酒吧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可她预感到如果说出来,陶桃绝对会问对方的身份,而王震球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个“普通人”。

    “原来你还有和同学联系啊。生活费省着点花。”

    陶桃比平常多嘱咐了几句,挂断电话,陈淞月松了口气。

    房间里弥漫着桔子味的香氛,她已经闻不到尼格罗尼的气味了。仰躺在床,闭上眼睛都是王震球整理碎发的动作,牵动着胃里的酒水上涌。

    虽然王震球说了明天见,但她并不很想再见他了。

    意识如退潮的海水极快地退至黑暗,陈淞月梦到了不久前她在山上,夜晚的雾像纱帐一样落下,宿舍窗外就是山林,虫鸣鸟叫从四面八方传来。书桌上台灯发着蓝色的冷光,寒意随湿气黏附到皮肤。

    她双臂环膝坐在床头,陶桃推门而进,带着潮湿的水汽。你可以下山了,进城后当心别被人骗了,她说。

    等这一天分明等了很久,可得到准许后,她的劲头也消失了。她不想待在空寂的山上,也懒得走下几千级台阶。为什么生活会这么平平无奇还麻烦,永远不会改变。

    陈淞月隐约听见了鸟的啁啾,睁开眼直面暖黄的天花板,意识到现在她不在山上,而是在酒店里。

    落地窗有水珠的痕迹,从十五楼的高度往外望,雾气遮挡了三分之一的视野。

    如果没有计划,八点睡醒,拖延到十点起床,吃完早中饭后再出门散步到下午四点,一天也就结束了。

    她依然挂念着王震球昨晚那句“明天见”,他意思是会在酒吧等她来找自己,还是他会给她致电,约在其他地方见面。

    想想也是前者,她的自我意识还强不到这种程度。

    陈淞月边洗漱边看电视新闻打发时间,脑海里想的全是昨晚的对话。不过半天的时间,她已经相当后悔。

    因为她太久没有和陌生人交谈了,一见到个令她新奇的人,就差把家底也揭出来,谈起她快遗忘的童年。幸好王震球看着是经常摆龙门阵的人,应该不会对她的话太上心。

    洗漱台上手机一亮,弹出了一条短信。

    是王震球发来的。“今天老板歇业,不建议的话到这里来玩,[地址]PS.会挺热闹的。”

    理性警告陈淞月不要赴约,感性上她又想凑热闹。删除短信后,她假装不经意地到目的地周围的商业街徘徊到晚饭时间,待夜幕降临,才走进那栋大厅地板满是脏鞋印的大厦,跟着外卖员走进了偶数楼层的电梯。

    到达目标楼层,电梯门轰轰开启,陈淞月左顾右盼地走进了拐角处的暗门。

    一股冷气舔去后颈的汗珠,门后的天花板和吧台下方的幽□□光在眼前铺展,这家会所比上次的不醉无归酒家更宽敞,酒座旁的窗子映着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街道。没有顾客,店员也不见踪影,音响播放着缓慢的纯音乐。

    王震球显然不在,陈淞月瞧时间刚过八点,选了个靠窗的沙发椅坐下。

    独自一人的安谧仅持续半分钟,戴着黑框眼镜的看样子是老板的短发女人从吧台门后走了出来,问:“你是王震球的朋友?”

    陈淞月不明所以地说:“我吗?”

    “王震球多半会把只见过一面的熟人的朋友也叫做朋友,看样子他提前说过我会来,就当在说我吧。”她想。

    老板端着外表别致的棕灰色骷髅头酒杯送到她桌前,靛蓝的特调鸡尾酒被夕阳灯照着闪烁奇异的紫光,像是女巫精心调配的药水。

    “这是王震球请你的,他说等下会来。”

    说完老板又钻进了吧台后的布帘,陈淞月隐隐察觉到如果喝下这杯酒,会付出什么东西来交换。

    在她冲着骷髅头发呆的时间,又有两个人进出酒吧,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在门口张望片刻,径直朝她走来。

    他问:“王震球今晚是不是会来?”

    陈淞月惊讶于到这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王震球,好像他在成都的异人圈子无人不晓。

    难道她真的孤陋寡闻了?

    “会来,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她答道。

    男人无表情地道完谢,迈着轻得听不见脚步声的步子走进吧台后。陈松月听到他和先前的老板在窃窃私语。

    电话适时震动起来,陈淞月接通了王震球的电话。

    那头背景音充斥人声,听着很嘈杂。王震球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小龙虾?”

    “小龙虾?麻辣味的。话说你在哪儿?”

    陈淞月将手机放到嘴边,压低声音道:“有个人在找你,你知道吧。”

    “知道呀。给我拿一斤就好……还好你来了,不然我一个人不知道分给谁吃。”王震球轻快地说。

    陈淞月皱眉,他连她在哪里都没问,分明早同老板打好招呼,假如她没到场,他的鸡尾酒和小龙虾会分给下一个赴约的人吧。

    时间兀自流失,陈淞月靠删除垃圾短信打发闲暇。

    王震球没有因为她的到场加快脚步,磨蹭到晚上九点,按她平常作息快到打盹的时间点,才姗姗来迟。

    他就像凭空出现在酒吧,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体恤,金色长发相较前次烫卷了发尾,眼波流转。

    陈淞月垂下头,不知为何每次看见王震球,她都抑制不住笑意,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焦躁。

    “来晚了,抱歉抱歉。”

    他坐到陈淞月对面,把装有夜宵的塑料盒放到桌上,边说:

    “小陈,你介不介意再等我五分钟?”

    陈淞月被口水呛到。

    “我是小陈?”

    “那陈淞月同学?”

    “我很好奇你比我大几岁,为什么一会儿小陈,一会儿又像我同龄人。”

    王震球一笑,“难道我看起来很老?”

    陈淞月猜测他比她大四五岁,最多不过三十岁。

    “我是说你别像老师一样叫我……”

    会叫陈淞月“小陈”的无外乎唐门的老师,最常说的一句是“小陈,吃饭了没有?”

    王震球视线一转,睃向身侧。

    陈淞月也发觉方才那个男人悄无声息走到桌边,他脱下外套,露出虬结的肌肉,黑色牡丹花刺青覆盖半只胳膊。

    氛围忽地紧绷起来,好像一只酒杯被猛然打碎,人们纷纷停止动作看向噪音源头,而那只有死寂。

    王震球左手撑着脸,说:“老哥,是谁叫你来的?”

    花臂男耸耸肩,“反正不止一个。”

    陈淞月问:“什么情况?”

    花臂男说:“我刚跟老板说过,打碎东西赔偿全算你身上,咱们速战速决吧。”

    “有必要那么有工作精神么,我假装流点鼻血不就好了。”

    “没办法,我就是干这行的,你站着让我揍俩拳也行。”

    陈淞月依然不解,举起手问:“谁来解释一下?”

    “同城代打服务,童叟无欺,保证送货上门,四拳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花臂男贴心解释道,情况显而易见了。

    王震球是他的代打对象,两人似乎早就协调好时间地点,花臂男只出四拳,四拳后无论王震球鼻青脸肿或是毫发无伤都结束。拿钱办事,但也不是死斗。

    “没想到叫我来看热闹是为了这个……”陈淞月想。

    但重点不是王震球原来如此招人记恨?以及她待在这可能会被桌椅酒瓶误伤,要不要借口溜走?

    王震球带来的夜宵还在冒热气,陈淞月凝视那份小龙虾,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把自己当成了旁观的观众。

    “速战速决,大哥你可要对准我揍啊,不要乱丢酒瓶子,砸到旁边的客人可不好。”

    王震球调笑道,吹了一下指甲。

    花臂男不发一言地移开横在路中间的座椅,朝王震球走去。

    当陈淞月以为他会揪起王震球的领子给他一拳时,花臂男提膝转髋,右腿呼地一声踢出,冲着王震球的腰窝横踢过去。

    “不是说好‘四拳’的吗?”

    王震球说出了她的心声。

    他边抱怨,边用手肘接下踢击,花臂男说:“不好意思,因为不这样肯定打不着你。”

    王震球的胳膊纤细白净,接下突如其来的一击却也不摇晃。花臂男跟街头格斗一样伸手想抓住他的长发,灿金的发尾像游鱼般从他指尖溜走了。

    接下来的三拳转瞬间结束,最终还是砸碎了一个酒瓶。

    酒瓶的坠落像慢镜头动作,落地后轻轻弹起才炸开,四溅纷飞的玻璃碎片成了空中的白光,琥珀色的酒液留了满地。

    老板拿着扫把走出来,对王震球说:“记得连酒费一起付。”看样子习以为常。

    花臂男穿上外套便离开酒吧,王震球虽然挨了一拳一腿,但连擦伤都没落下。

    陈淞月想着这次长见识了,真想问问花臂男代打一次能挣多少钱,还是这是他的个人爱好?王震球再次入座,依然是无所谓的神情。

    “看你不爽的人很多吗,”陈淞月边剥虾边问,“你不是哪都通的员工,为什么会有人专门找人揍你?”

    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说自己人见人爱。

    “可能因为我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吧。”王震球摊手,无奈道。

    “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你是给公司办事的,你未免太闲了点。”

    王震球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工牌,“刚好今天我带在身上。”

    陈淞月打量桌上的工作证,不像伪造的。

    “而且我今天找你来也是为了一件正事……”王震球说,又拿出了一沓照片。

    照片背面朝上,他将照片一张张摊开,像荷官发牌那样挪到陈淞月正前方。

    王震球问:“这些人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陈淞月认真地辨认照片里的男女老少,大多是证件照,有几张模糊的像是监控视频的照片。

    “不认识,不认识,我不擅长记人,见过一面也记不起来。”

    陈淞月的眼光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这不是两豪杰之一的,叫什么来着?丁如安?”陈淞月冥思苦想也想不起来。

    她问:“你是想确认某个人的身份,还是想问我什么问题?”

    王震球没有回答她,翻到最后三张照片时,他的动作明显放缓了。

    在王震球眼里,陈淞月一直睁大的明亮的双眼,在看清最后两张照片后,陷入了黯淡。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姿变成了内收且抵御性的姿态。

    沉默。

    “怎么样,认识吗?”王震球问。

    陈淞月明白过来,王震球对她的亲切好意,为的都是方便他的目的或工作。即便她心中有数,但目睹对方的意图如此直截地表露,还是充满了反感。

    她问:“你非得等到现在才问我,为了这件事,早说不就行了?”

    “不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知道我被禁足,也是你们要求的。”

    陈淞月皱起眉头,不快地说。

    王震球说:“确认这件事只是个插曲,我是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那种人,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小陈。”

    “都说别叫我小陈了!”

    她吼道。

    她的不满来源于王震球试探性的问法,和在她觉得当下情况很有趣时,给她浇了盆冷水。或许还有一点,她以为王震球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的。

    一旦和工作扯上关系,就变得泾渭分明了。

    “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王震球放下照片,无奈道。

    “我是来告诉你,这两个人已经因为犯事进去,你一年前留下的伤人记录,公司也不会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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