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淞月一怔,怒气很快消散。

    “真的,为什么?”

    “嗯,具体信息不能说,他们也不是完全的圈外人。”王震球收回照片,一张张整理好。

    他的视线落在陈淞月若有所思的脸上,他问:“当时你为什么要动手?”

    “我记不清了,”陈淞月敷衍地回答。“应该是他们中某个人骂了我一句。”

    一年前的事早已被她选择性记忆清空,无论是叱骂、出手伤人的瞬间,还是后续漫长的协调处理。

    如今她只记起警局调解室的空调温度很低,她坐在风口下,在通讯录里挑来拣去,不知打给谁。最后夜猫子马龙接通电话,费了一个小时才赶到市中心。

    付完医药费,他们离开警察局,凌晨夜晚空气异常地冰凉。她青着脸,预测到未知的惩罚,心底自暴自弃地抱怨所有人都讨人烦,而且爱多管闲事。

    马龙冷笑道,为什么你偏偏要在监控下动手?

    陈淞月回忆道:“我在公共场合用了隐线,录像传到公司后,我被要求成年前不准下山。”

    然后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倒不是说禁止,如果你偷偷下山,也不会有人时刻监视你。”王震球说。

    “对,对。”

    陈淞月将过长的刘海一股脑往后撩,呼吸变得舒畅多了。

    她想:“我这次下山,不是因为禁足令解除,而是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你之后还有见过照片上两个人吗?”王震球问。

    “没有。”

    见王震球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陈淞月疑惑道:“问完了?”

    “嗯。”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很多问题呢。”

    王震球摊开手,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找话题的方法啦。”

    “你找话题的方式还真曲折。”

    “王震球,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说的话?”陈淞月扶住额头,眼睛藏在顶灯照下的阴影里。

    王震球笑着问:“哪一句?”

    “我说,我很久以前杀过人,你觉得是真的吗?”陈淞月一顿。“如果你知道我一年前伤人的记录。”

    “这个啊,你能轻松地问我的看法,那就是你没做过,或者你做了,但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被别人发现。”王震球说。

    他拿出铁制打火机,点燃最后两张照片,相纸迅速地失去颜色,由黑变灰,最终消失在他的指间。

    “但那说来说去都是一件已经定性的事情,我不是很感兴趣。”

    王震球眼中,在飘渺灰烟后影影绰绰的陈淞月仿佛有一瞬露出了惶惑,待烟雾散开,她又回到了沉思的模样。

    她低声说:“是么?”

    似乎确认了什么,陈淞月不再头颅低垂,她双手托着下巴,问:“你不是说这里会很热闹吗,怎么现在也只有三四个人?”

    王震球说:“因为时间还早。”

    他直盯盯地凝视眼前的人,缓缓道:“而且,我今天只见你一个人。”

    陈淞月随即笑了出声,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一听到别人故意欺骗我,就很想笑。因为大多数人对我连说谎的心思也没有。”

    “王震球,既然接下来你没有别的约会,想不想去散步?”

    “去哪里?”

    “江边。”

    清晨下了场雨,江面荡漾白色波纹,廊桥底的金黄灯光融成江面上颤抖的虚影。陈淞月搭伏着围栏,江水流动的声音盖过了大部分人声。王震球走到她左手边,几根发丝落在了陈淞月手背,她轻轻挠着像被蚊虫叮咬的皮肤。

    陈淞月问:“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我很好奇。”

    “我一直在想,毕业后假如找不到工作,就只有进公司一条路了。”她说。“听说虽然有风险,但待遇不错。”

    “你肯定不是因为待遇好进的公司。”淞月冷冷说,她已经认定王震球是个不缺钱的富二代。“肯定为的别的事。”

    王震球不予置否,说:“你想知道我平时做什么的话,下周三可以去送仙桥一趟。”

    “你该不会想推销天价商品给我吧。”

    “还在怀疑我会把你当冤大头啊,陈淞月,谁见了你都知道你还是学生,只有对你银行卡里的几万余额感兴趣的人才会费尽心思套你的话。”王震球说罢,转身倚靠在围栏上。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没什么朋友?”他说。

    陈淞月微微一笑,说:“你不是对酒吧老板说我是你的朋友?那你就算一个。”

    “唐门里呢?”

    “应该有几个。”淞月带点心虚地说。

    “你在唐门待多久了?”

    陈淞月掰着指头数了两秒,“算上今年有九年了,明年就是十年。”

    “听你的口音,你应该不是本地人。”陈淞月离开围栏,沿着临江步道往廊桥方向走,王震球走在她身侧。

    “说起这个就来气,我当初以为成都是一线城市才来的,没想到无论上学还是去唐门,都在郊区。”

    她放低声音说:“我很无聊,一直都无聊透顶。我来找你,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陈淞月忽然停止脚步,捡起地上一块石子,掷进河中。

    “如果我认识了从前不会接触的人,我的生活就能改变……”她看着流动的江水,“可如今看,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

    石子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在府河粼粼波光里仅仅闪亮了一瞬,便被淹没。

    “就算在刚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震球拉近了和她的距离,她有点习惯对方在距离感上的伸缩尺度,没有回避他的靠近。

    “现在呢?”他问,他们初次见面时,和现在的距离相同,陈淞月能看清他眼中的倒影。

    夜风温柔地舔舐手背,她像突然遇到了很好笑的事情,笑着问:“是不是对每个看到你会害羞的人,你都要凑到他们面前去?我都能想象到你千篇一律的表情了。”

    王震球往后退了一步,带起一阵蕴着水汽的微风,仿佛掀开了罩在淞月头顶的一层无形纱帐。

    临江步道旁的酒吧一条街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王震球的轮廓完美地融入喧阗的夜景,他们间隔着犹如江底暗流的幽暗、深邃的距离。

    “星期三我会来找你的,”陈淞月的话语被谡谡夜风卷进了流水中。“我确实很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产生了一种恐惧,担忧王震球脸上的笑意早已掺进厌倦与烦躁,如果先前的见面和交谈都是王震球出于一时兴趣,再而衰、三而竭。如果当下只有她在心中排演独角戏,而王震球在想方设法婉言拒绝……

    如果是这样,陈淞月会相当怨恨他。

    不知王震球是否察觉到面前的女孩眼里的悒郁,他双手叉腰,带着一贯的微笑说:“星期三上午,就在送仙桥见。”

    周三是个响晴的日子,天空格外澄净。洒水车经过的路面在日光照射下升起的水汽,令陈淞月感到置身蒸笼中。

    她来到送仙桥古玩城的宽阔大门前,只是略微向里一望,积攒的不妙预感便得到印证。

    市场人来人往,多是古董文玩爱好者,不论年龄大小,身上的气质总和莹润的玉石、古朴的书画、雕刻精美的橄榄核手串相称。

    陈淞月根本不用仔细寻找,向里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了王震球。

    他就站在写着高价回收的标牌旁,金发被阳光打得发白,五官在明净的空气里过分显眼。他突兀地存在着,像水墨书画里不合时宜地出现的一抹彩色。

    这之前她都没在晴朗的大白天见过对方,回想他时,只会同酒意微醺的夜晚、灯红酒绿、吵嚷的人群联系起来,仿佛他只出现在夕阳落山后。

    “总觉得他很享受引人注目的感觉。”陈淞月心想。

    她悄悄走到王震球身后,摊上整齐地码放着各色珠串和南红石,王震球手里盘着一串柿子红的玛瑙手串,已经和摊主谈好了价钱。

    淞月冷不丁地问:“你是不是经常来这?”

    王震球向后微微仰起头,“就几次,也不算多啦。”他将手串戴在左手上,展示给陈淞月。但她只注意到王震球手指上涂着纯黑色蔻丹。

    “你是走过来的?今天很热。”王震球见陈淞月的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于是带着她走到了阴凉处。

    陈淞月半捂住脸,她天生喜欢阴凉而讨厌日照,习惯互不相干的人之间保持礼貌的沉默,而回避直率的交谈与目光。

    明明是暑假,她却是第一次在正午前出门,还是在随时随地都能听到问价讲价的市场。

    身前还有个异常显眼的人。

    “手串很漂亮,”陈淞月干巴巴地称赞了一句。“你到这里不会是来讨债?”

    “别着急嘛,我今天来这主要是逛街,次要任务是寻人。”王震球说:“我要找的那个人还没到场,你不随便看看?”

    “可以是可以,”陈淞月顿了顿。“但我对装饰品总有种莫名的恶寒……”

    “那就走咯。”

    她感到手腕忽地一凉,王震球的指腹不轻不重地贴着她的手臂,玉石般冰凉的温度沁进了皮肤,王震球不由分说地拽着淞月往人群走。

    “别拉着我。”

    陈淞月隐约察觉到此时表现得越局促,越会迎合王震球古怪的趣味。所以她虽有不满,却依然让他拉着走了。

    阳光灼烧着后颈,王震球拽住她穿过幢幢树影,道路两旁的玉石翡翠佛像唐卡闯进视野又迅速脱离,都闪烁着转瞬而逝的亮光。

    陈淞月对这所有的一切都持有敬而远之的态度,所有过于精巧纯净,人们会将其展示或供奉起来的物品,从产生起就注定待价而沽。她只喜欢无法评估,不能被准确换算成金钱的事物。

    或者说,她对评判这件事本身很抗拒。

    “这边卖的全是石头,你不会感兴趣的。”王震球说。

    灰尘潮湿的气味让人闻得想打喷嚏,陈淞月路过一家店,房檐下的方桌摆着尘土味十足的线装旧书,她轻轻甩开王震球的手,停下了脚步。

    她走到摊前看了几本,多是中医的手抄药方,铅印本和手掌大小的连环画。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旁边的黑白照片吸引去,淞月问:“这些照片是什么年代的?”

    店主边摇蒲扇边说:“大部分是民国的。”

    最下方的照片中矗立刻有“为国求贤”四字的石牌坊,石坊前后支起零散的摊铺。陈淞月翻看照片背面,写着“皇城”。

    王震球凑到她肩膀旁,说:“这两张照片都是翻印的旧照。”

    他指点了两张照片,背面都写有地点,均是少城公园的景色。金河潺潺流过纸面,纪念碑的一角掩映在草木中。如今无论金水河或皇城坝,都已不复存在。

    陈淞月将打量过的照片归位,她对景物照都兴趣平平。相纸泛黄的照片里只有一张过塑人像照,下方写有少城公园照相馆的名字,她拿起来仔细端详。

    照片中的女性看起来二十出头,身穿开领印花格纹旗袍,刘海蓬松卷曲,偏长的鬈发低低束起,她坐在一张座凳上,柳叶眼中含蕴微光,笑容似有若无。

    “这张挺漂亮的,”陈淞月被画面里的女人吸引,问道:“只买这一张好多钱?”

    “三百五,算你三百好了。”

    “三百?”陈淞月觉得有些贵了,王震球的目光忽然越过她,射向远处。他轻拍了下淞月的肩膀,低声说:“等我一会儿。”

    从房檐下穿过的凉风吹得照片哗哗响,背面工整的钢笔字迹落入视野,陈淞月缓慢念道:

    ——“廿四年九月……杨烈君惠存,友敬赠。”

    她手边其实没有一张实体的相片,平常也不会留影纪念。带有纪念性质的肖像照对她有陌生的吸引力,想着这些天花在其他事上的钱也不多,便付了三百块,将照片放进钱包夹。

    蝉声唧唧,周围的行人渐渐减少,陈淞月见王震球还没回来,坐到路边的竹椅,拿起手机翻看起来。

    自从前次忘接陶桃的电话,她就关闭了手机的免打扰模式,打开通话记录没有未接来电,淞月感到很安心。

    炙热的空气涌动,远处的道路和树影变得恍惚不定。

    一道人影从拐角处快步走出,脚步声在空阔的街道回荡。陈淞月眯着眼睛,看到一个短袖短裤的男人一路小跑,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追逐。

    “这是偷了东西?”她疑惑道。

    在她施以注目礼的男人跑到据她两米不到的位置时,远远传来王震球熟悉的声音:

    “淞月,帮我拦住他!”

    毫无疑问,突然冒出的王震球所指的就是此人。

    陈淞月不明所以,但下意识起身,一把拉住了男人的右胳膊,食指卡进了对方佩戴的手串与手腕间的缝隙里,橄榄核串喀拉喀拉作响。

    她向王震球问道:“你真的是来讨债的?”

    被陈淞月钳住的年轻男人试图猛地抽出手臂,却纹丝不动,他露出了吃惊又困惑的神情。

    王震球不紧不慢地走向定在原地的两人,右手托着下巴,玩味地问:

    “佘兄,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干嘛见到我拔腿就跑,做了什么亏心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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