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妈妈素日里不爱抛头露面的,下午拿了首饰回家便准备交给丈夫,由他去当,正好他人脉广,说不定能当个更好的价钱。

    杨管事中午与人喝多了酒,正在家躺着,听见人回来也没有动弹。直到听说大姑娘竟从三房手中拿回了些珠宝才忍不住起身,满脸通红地囫囵问道:“倒是难为大姑娘了,她怎么做到的?”

    杨妈妈见状,放下匣子,去把窗户开大了些,不答反问道:“你同谁喝酒去了?”

    “还能是谁,李秀才呗。”杨管事道。

    “有眉目了吗?”杨妈妈闻言便继续问道。

    “那李秀才就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手。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酒肉倒是大口吃喝了。”杨管事说起来就有些气恼:“要是咱们太太还在,谁受他这窝囊气。”

    “哎,若是太太还在,哪怕将来无恙像咱们这样一辈子伺候人也都罢了,不愁吃穿不受气的,我看大姑娘和朴哥儿也都是宽厚待下的主。”杨妈妈叹了一声,倒了一杯茶递给丈夫,继续道:“不过现在大房这般落败,大姑娘如今看着虽不输太太年轻的时候,只是她终究是女孩,挣不了家产不说,总归还是要嫁人的。至于朴哥儿,听你说起学堂夫子的话,也不是读书入仕的料,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大姑娘让他教无恙识字,他也坐不住。咱们就这一个孩子,若不为他好好筹划,难不成将来他倒不如他老子娘了。”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杨管事饮了茶,无可奈何道:“只是咱们是奴籍,那些读书人的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最势力不过了,那里愿意教咱儿子?”

    “如今也没办法,正经学堂去不了,只能跟着秀才认认字,将来也好有个傍身的本事。”杨妈妈宽慰他道:“只好委屈你再周旋周旋了。”

    “无恙是我儿子,我自然全心全意为他谋算。”杨管事道,接着又问起方才珠宝之事。

    杨妈妈道:“大姑娘真真是聪明,知道拿捏三房的软肋。三老爷因有个秀才功名,平日里最爱说酸话,装起读书人的款来比那李秀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太太呢,仗着自己是官家小姐出身,虽说娘家早没落了,派头却比别人都要大,行动便是三奴五仆地簇拥着。他俩个那里愿意担上苛待晚辈的名声呢?大姑娘一示弱,这拿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自然就还回来了。”

    “咱们大姑娘也是有成算的,若是个男子,大房也不至于此。”杨管事叹道。

    “谁说不是呢。”杨妈妈也感慨:“不枉咱们太太当年在姑娘身上花费的心思,之前只觉得她是个天真大小姐,如今看来,竟是能扛住事的。”

    二人说完,杨管事又睡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才起身,牵着马先去了当铺,然后去族学里接颜墨朴和无恙。

    不想今日族学里不太平,几个孩子打架,颜墨朴和无恙受了委屈,早早就离了学堂,径自步行回去了。

    杨管事接了个空,还受了司孰好一顿排揎,也不敢还嘴,诺诺应了几声敷衍过去,便赶紧骑马去追两个孩子。

    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没看见他俩,若是走丢了或被拐子拐走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与媳妇儿年少相识,感情甚笃,这么多年也就得了这一个孩子,虽然是奴籍,在家也把他当眼珠子疼,若是没了,那不是要了他们夫妻俩的命吗?

    何况当年太太对他们夫妻有大恩,若是没有照顾好朴哥儿,以后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与太太交待?

    不到半刻钟,杨管事已急得嘴里长出一个燎泡。

    进了城,人流一多便不敢再骑马,只好下来边走边找,遇到熟人就上前问问,然而大伙儿都说没见过那两个孩子。

    杨管事越发心急,正在这时,看到无忧自前面快步走了过来。

    “杨管事,可算遇着你了。”无忧气喘吁吁道。

    “朴哥儿和无恙回去了吗?”杨管事赶紧问道。

    无忧点点头:“回去了,姑娘怕你担心,让我来找你。”

    杨管事长舒一口气,堂堂男子也差点落下泪来。

    俩人急忙往回走。

    待俩人走进颜墨桑的小院时,颜墨桑已经替两个小孩处理完伤口,坐在桌面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无忧怕她突然睡过去摔了,赶紧要扶她去卧房。

    颜墨桑睁眼,看见无忧和杨管事回来,便吩咐道:“明儿早上先别送他们去学堂,等我醒了再一起去。”

    “姑娘去学堂做什么?”杨管事问道,从来便少有女子去学堂这种地方的,何况家塾的那位司孰是位最死板的老学究,见了姑娘肯定不会有好脸色。

    颜墨桑困得快迷糊了,实在没精力解释,只得先去睡了。

    杨管事见状,也不再问,转而看向一旁还在啜泣的两个小孩。

    无恙颧骨上一块淤青,嘴角也破了,左边袖子扒了下来,露出肿胀的肩膀和上面青绿色的药膏。

    颜墨朴则左眼乌青,半边脸肿的跟含了个鸡蛋似的,右边膝盖磕破了,还有血珠从药膏里渗出来。

    杨管事心疼道:“这是怎么弄的?”

    话音刚落,原本还低声啜泣的小孩顿时放声大哭起来,无恙直接右侧着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正在各自窝里闭目养神的两只猫被惊得跳出猫窝,径直朝卧房去了。连猴子都撩起眼皮看了这群人一眼。

    无忧等颜墨桑睡下便走了出来,带着猴子和其他人到院子里来。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余晖在天边绘出五彩的晚霞,霞光给白色的石桌镀上一层金边。

    无恙受了委屈,只要贴着父亲,不肯分开一步。杨管事心疼他受了伤,便将他抱在怀中,摩挲着他的脖项。

    颜墨朴看见,又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得越发伤心了。

    无忧将猴子窝放在桌上后,赶紧将颜墨朴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着。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终于哭累了,无忧又拿了两杯温热的茶出来,让他们喝了,然后才细细问起下午发生了什么。

    原本已经跟颜墨桑说过一遍了,不过俩孩子并不介意,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

    原来之前大老爷和大太太还在的时候,因为大老爷掌管族学,学堂中无论先生还是学生,对颜墨朴都格外爱护。

    二房的颜墨棣只比颜墨朴大两个月,两人一同上学,见到弟弟这样受宠,颜墨棣便难免心生嫉恨。只是那时候整个颜宅都靠大太太陪嫁的酒楼铺面养着,二太太常教导他与颜墨朴要兄友弟恭,他也不敢违逆,所以未曾发作。

    后来大老爷和大太太没了,二房和三房夺走了那些酒楼铺面,对颜墨桑和颜墨朴这对姐弟便不甚在意。

    不料颜墨桑意外去世后又死而复生,还吓病了二老爷。

    所以二房那边一直都说大房有邪祟、不干净,每日都要骂几回大房的人才算了结一天的事。

    颜墨棣听得多了,原先对颜墨朴的厌恶变本加厉,再难隐藏。恰逢他父亲还在养病,他最怕的二哥颜墨枫又去庙里还愿去了,即便他闯了祸,他父亲管不动他,他庶出的大哥颜墨樘也不敢管他。

    又因自前几日起,颜墨棣的小厮平安也入了学,颜墨棣有了帮手,便越发得意起来,时不时就要捉弄颜墨朴,或绊他一脚、或拍他一掌、或掀了他的书、或翻了他的墨。

    司孰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如今二老爷代理族长事务,他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要偏帮颜墨棣。

    颜墨朴小孩子家,长这么大从没受过委屈,一开始只当棣哥哥是在和自己玩闹。有时候觉得过分了,便出言制止,偏司孰又说自己应该尊重兄长,不应斤斤计较,便真以为是自己小气了,故而忍耐了几日。

    不料今天颜墨棣竟在学堂里公然说起颜墨桑的坏话来。

    “棣哥哥说老早之前姐姐就已经被恶鬼附身,还害死了爹和娘,后来姐姐也被恶鬼害死了,自己变成恶鬼,又害病了二叔叔,现在还要害死我们全家。”颜墨朴抽抽噎噎道:“我让他不要胡说,他就说我也是恶鬼,其他同学都起哄,说我是恶鬼。我忍不住,就和他打起来了,但是平安帮他,我打不过。”

    无恙在旁边补充道:“我在外面听到声音,就要去救朴哥儿,但是其他人拉着我,还趁机胡乱打我。后来司孰先生来了,说我是刁奴,在学堂滋事,撵了我在外面罚跪。朴哥儿气不过,便也不上学了,我俩就一起回来了。”

    “你们怎么回来的?”杨管事问道。

    “我们走了一会儿,因为朴哥儿腿疼,我们就在路边歇着。后来看到孙爷爷,他赶了牛车,见我们受了伤,就把我们送回来了。”

    杨管事又心疼又后怕,幸亏是遇到了孙老庄头,不然这两个孩子独自在外乱走,不知会怎么样呢。

    然而此刻也不可能教训他们,杨管事又安慰了他们几句,便背着无恙牵了马,回家去了。

    颜墨朴见无恙趴在亲爹背上,再次悲从中来,又呜咽起来。

    无忧低声哄了他半天,才总算止住。

    无忧打了水给他洗漱,又给他重新抹了药,然后才伺候他睡下。

    颜墨朴受了委屈,不愿意一个人睡,缠着要去颜墨桑房里睡。

    无忧怕他打扰了大姑娘,只好陪着他,给他讲故事,直到把他哄睡着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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