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会场立即安静,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朝着一个方向低头弯腰。

    采采根本搞不清圣上从哪里来,只是跟随大众慌乱地把头低下去,甚至还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她从衣摆缝隙处偏头一瞧,却见言清清表情淡漠,没有丝毫惊慌,不由暗骂自己少见多怪、沉不住气。

    珠帘后灯火耀眼,齐帝面朝众宾,从容而坐。

    “都免礼吧。”嗓音略显沙哑。上次叶寒舟说陛下感染了风寒,可能尚未痊愈。

    众人又都慌忙站起来。

    采采扯了扯言清清的袖摆,有些激动道:“寒舟在那呢!”

    言清清抬眸一看,果真见叶寒舟就坐在齐帝下首,高冠束发,正襟危坐,一身很少见的鲜艳红袍,却意外的很合称。

    采采喜道:“原来寒舟穿红色也挺好看嘛。”顺手就想去夹盘子里的冷菜,结果才发现找不到筷子。

    言清清唇角浮上一点宠溺的笑意:“等正式开席了,才会发筷子。”

    “现在还不能吃吗?”采采大失所望。

    “不能哦,一会儿皇上还要给各位武进士分发赏赐呢。”

    会武宴的流程不少,刚开始言清清还能专注地听,认真地看,等到叶寒舟得了盔甲腰带、金银珠宝之类的奖赏,某位大人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后,就愈发注意力不集中,看起来虽然一直盯着讲话的人,但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不打瞌睡,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大尊重……

    “……开席!”

    前面什么都没听见,只这“开席”二字,如钟鸣当头,震得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会场又开始吵吵嚷嚷如菜场,发了筷子,采采赶紧去夹那盘肖想已久的水晶凤爪,刚咬第一口,就哐地把爪子丢回碗里,怒道:“怎么皇家的菜也这么难吃!呸,还不如我去街边摊子上买的。”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后面一位官妇听了便笑:“老人家这话可说错了,今天这宴,可算不得皇家宴,是兵部请了城南芙蓉楼的厨子做的。”

    “芙蓉楼?”采采皱了皱眉,“好,以后是断不会去这芙蓉楼的。”

    另有人道:“说来这芙蓉楼我去过一次,味道真不敢恭维,但怎么瞧着生意总那么红火?”

    “我也觉着纳闷呢,每次路过都见楼上楼下全是人。”

    “你们竟然不知道?也不想想芙蓉楼是谁家开的?”

    周围六七八颗脑袋同时齐刷刷转向说话的那人,只听他声音压得极低:“这芙蓉楼的东家,是户部尚书沈……”

    “啊——”一人捂嘴惊呼。

    “啊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是户部尚书沈裕川沈大人养在翚山的外室朱氏开的,这京都内外,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呢,就算那芙蓉楼的饭菜是猪食,也要笑着咽下去,再竖大拇指赞一句‘美味!’”

    “一个外室?能有这么大牌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沈大人惧内,原先年轻时家中只一房陪嫁妾室,加上正妻所生,共有四个儿子,但是沈大人却一心只想要个女儿,人到中年,又偷偷在外养了个小妾,就是朱氏,偏就这朱氏争气,还真给沈裕川生了个女儿。沈裕川中年得女,宠得那是无以复加,家里四个公子都比不上,这朱氏也算是母凭女贵了,用着沈家的钱,又是开染坊又是开珠宝铺,这不,去年心血来潮,又在京都开起了饭馆,就是芙蓉楼。沈大人身居高位,平日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些攀附不上的人转而就去巴结朱氏母女,多多少少也有点用处。”

    “翚山上那座芙蓉园是不是就是朱氏母女的住宅?”

    “没错。”

    “看来这朱氏母女是真真喜欢‘芙蓉’啊,住的地方叫芙蓉,开的饭馆也叫芙蓉,可惜咱们京都却不是种芙蓉的好地方。”

    “你这话就错了,取名‘芙蓉’,乃是因为朱氏名字里有个‘芙’字,‘蓉’则是朱氏亲妹的名字。”

    言清清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忍不住插了句:“难道这个‘蓉’,就是煊王侧妃蓉王妃的‘蓉’?”

    “哈哈哈,姑娘猜对了!”

    众人闻言无不唏嘘,难怪芙蓉楼的生意能做大做火,不单单是因为沈裕川的关系,这条大船,原来另一头还牵着煊王府哩!

    “言姑娘,叶公,你们在聊什么呢?”赵霖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脸颊处有两朵明显的红晕,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言清清正要答话,忽见一位年长公公掀开珠帘,示意众人安静,接着就听齐帝高声问道:“赵霖何在?”

    突然从皇帝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算大大咧咧如赵霖,也禁不住抖了三抖,一张脸苦了一瞬,接着又立刻换上灿烂笑颜,往前一站:“陛下,臣在呢!”

    “好你个赵霖!”

    一听这话,赵霖两腿一软,就差没直接瘫地上,哆哆嗦嗦道:“陛……陛下,微臣近日安分守己,什么也没干……”

    言清清在底下听着,也不由替他捏了把汗。

    齐帝眯眼端详赵霖片刻:“朕听说,刚才在衙门外左廊桥,是你化解了一场危机?”

    赵霖摸摸胸口,松口气道:“原来陛下是说这个……只是两辆马车挤在一起,把路堵了,也算不得什么危机。”

    奕王道:“此次赴宴宾客众多,桥面又并不宽敞,倘若都堵在一处,难免会发生踩踏冲撞,你及时疏散,确保了正常通行,怎能不算是化解了一场小危机呢?”

    赵霖得了表扬,嘿嘿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齐帝微笑道:“好一个不足挂齿,朕却觉得,此劳当赏。颜如贵!”

    那站在珠帘处的年长公公赶紧走过来:“陛下,老奴在。”

    “去把朕的小金匣拿来。”

    很快,颜如贵就捧着一只沉甸甸的小金匣回来了,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一条紫金兽面五色丝绦腰带,精美无比。

    赵霖见了,两眼直放光:“陛下,赏我的?”

    齐帝笑着点头:“赏你的。”

    “谢陛下!”赵霖喜滋滋地抱着那匣子,余光忽然瞟到了叶寒舟,踌躇着道,“陛下,其实微臣拿这赏赐,受之有愧。”

    齐帝扬眉:“此言何意?”

    赵霖道:“不敢欺瞒陛下,之前在左廊桥,微臣所言所行,皆是经人提点。”

    齐帝好奇心起:“何人?”

    赵霖于是指着台阶下,珠帘外,道:“正是殿试榜眼叶寒舟的爷爷,叶老前辈。”

    叶寒舟猛地看向他,煊王和奕王也面露诧异,连一直只顾着喝酒吃菜的煜王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大太监总管颜如贵先打破沉默:“陛下,要不要把叶公请上来?”

    齐帝右手一伸,竟颇为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于是全场屏息,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坐在最外席的年迈长者和年轻女子身上,注视着他们一步步穿过大厅,走上大理石砌成的台阶,走到皇帝和众皇子面前。

    “草民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齐帝挺直背脊,上下端详了老者片刻,脸上扬起和蔼的微笑,“听说叶公和由山先生师出同门?”

    本是极为随意的一问,却如晴天一道惊雷,同时落在言清清、采采、叶寒舟和奕王的头顶,震得几人脊背一麻。

    “师从千机阁,乃由山先生师弟”——此一言,乃叶老初见奕王时所说,从未曾对外人道,况且此话,本就是叶家人为接近奕王编造的谎言,奕王现如今也已知晓,可齐帝是如何得知的?这一问,到底答“是”还是“不是”?

    显然要答“不是”,因为答了“是”,就是欺君,不如趁现在,向皇帝据实以告——奕王打定主意,便站起身,道:“父皇,其实……”

    齐帝却摆摆手打断他:“朕没问你。”

    奕王只能打住,忙用眼神示意叶老,却见本该亲自解释的老者全身僵住般一动不动,握住拐杖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嘴唇轻颤,口不能言,似乎紧张至极。

    奕王心下惊诧,又不敢再轻易插嘴。

    “回陛下,草民、草民……”采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紧张得心噗咚咚狂跳,更要命的是,此时问她话的,还是大齐国最有权势、最威严、最不能怠慢得罪的男人,稍有不慎人头不保……

    “叶公?”齐帝的声音微微抬高,多了丝不耐,“为何迟迟不答?”

    面对齐帝的逼问,采采几乎要当场晕厥,这个问题,言姐姐没有教过她要如何回答……

    言姐姐……

    对了,言姐姐!

    她立刻朝身边的女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言清清本不欲回答,但眼见采采快要支撑不住,只好先朝齐帝行一大礼:“陛下。”

    齐帝看向她:“你是?”

    “民女言清清,是叶寒舟的姐姐。”

    齐帝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她插话。

    言清清道:“回陛下方才的问话,我们叶家确实与由山先生,与千机阁渊源颇深。”

    奕王在一边听见这话,不由又惊又怒,这女人,怎么敢欺君?

    他瞪视言清清,偏偏她明明瞧见了,却依旧面不改色。他怒气更盛,无奈当着皇帝的面不好发作,最后只能化作一丝冷笑。

    齐帝却很高兴,并未仔细分辨言清清所答与他所问间的差别,笑道:“甚好,甚好,寒舟从小耳濡目染,定是受益匪浅。得此良臣,朕心甚慰。”

    对其他两位进士,即使是状元于枫,皇帝都是以“爱卿”相称,到了叶寒舟这里,却亲切呼其小名,显然已经分了亲疏。

    陛下偏爱叶寒舟,这是在场每一位达官显贵都不约而同记在心里的结论。

    “来人。”齐帝道,“也赏叶公和言姑娘。”

    好不容易重回席间坐下,其实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对采采来说却仿佛有一个冬天那么漫长。她甚至都没有心情去欣赏皇帝赏赐的珠宝,只是盯着面前新上的一盘胭脂鹅脯发呆。

    言清清虽看起来面色如常,但到底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直面圣颜,手心也出了虚汗。

    回想方才种种情景,发现自己竟然都没仔细去看当今皇帝的长相,现在浮现在脑海里的,竟只有一片灿灿明黄……

    “言姑娘。”一个宫女走到她身边,“奕王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言清清淡然起身:“劳烦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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