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红日缓缓升起，被宿云遮住了一半。阴阳脸的金乌饶有兴致地俯瞰着整个京城，一半落在了罗府灵堂的白色孝幡，一半照在了谢家门前的大红喜幛上。
白色灵堂内，一声轻脆的耳光落在了堂上唯一一身着红色的女子脸颊上，白净光滑的小脸瞬间印上了五条红色的指印，凤冠甚至都偏向了一旁，其上的白玉羊脂珍珠也随即滚落至地上。
在周围的一片哗然中，罗时沅只觉得被打昏了头，愣是跪在地上不言，只是瞧见那颗晶莹剔透的白珍珠四处滚落，转了一个圈，最后又安稳地停在了她的金丝踩堂鞋前。
她用芊芊玉指把它捻了起来，随后攥在了自己的手心。
“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出嫁戴的是你姐姐的冠吗？”
罗时沅只觉得浑身发冷，却意外地几乎要攥出汗来。须臾后，她笑着抬首望着爹爹，不卑不亢道：“因为嫁的是姐姐的夫婿。”
罗父冷笑一声：“你竟也知？说起话来竟毫不脸红，果真连半分礼义廉耻都没有，哪有半点儿你姐姐的样子！”
说罢他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未等到他的第二个巴掌，就被罗母扑上去拦住了，她几乎哭得肝肠寸断：“你打，你再打她，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一身素衣衬得她愈发清瘦，这几天她日夜以泪洗面，到最后几乎都哭不出泪来：“沅沅又做错什么了！罗时清福薄怨不了任何人！可怜的难道只有她罗时清一个人吗！沅沅嫁的可是她姐姐的亡夫！你不去安慰活着的人，反倒在这里为死了的人出气，这又是什么规矩！”
罗夫听得她这一席话简直被气得浑身发软，却又听见罗母继续言：“你心里就始终惦记着你大女儿，惦记着你那个发妻，沅沅也是你的女儿啊，从小到大，你管过沅沅几次没有？我可怜的沅沅哟，和我一样命苦，我自己做了续弦，自己的女儿也步了后尘哟……”
满堂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局面，只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吭声。
罗父闻言面部抽动，就连胡子都气得发抖，他一把拽过罗母，示意她息声，一面又恶狠狠地指着罗时沅道：“你且问她，这门婚事是我要求她的吗？还不是她主动求嫁！我何曾让她嫁给那姓谢的了。”
罗时沅看着母亲骤然停止了哭泣，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走过来，拉着她站起来，拍拍她的手道：“好孩子，好孩子，现在还没拜堂，都不做数的，只要你现在一句话，这婚咱们就不结了，好不好？”
罗时沅垂眸看着母亲那双玉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柔而有力，仿佛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她都能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
在一旁的罗父似乎也冷静下来，声音虽仍带着几分严厉，却已是柔和了些许。
“父亲知道，从小到大，你虽脾性差了点，但到底还是心地纯良的孩子，有些事不要过于固执了。你姐姐这个意外来的我们也措手不及，但逝者已逝，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一生？”
“就算你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嫁过去又能顶什么事？听话，父亲给你另谋高就，咱们家虽不及谢家历代功勋显赫，到底也是书香门第，找个好郎君定也不难。”
罗时沅终于把垂下去的眸子抬了起来，没人能注意到在抬起来的一瞬间，那双冷漠悲伤的眼早已换成了一如往常的人畜无害。
在落针可闻的灵堂上，罗时沅缓缓抬头，目光越过眼前数十位亲眷，越过了母亲的眼泪与父亲的劝解，直直地与堂上驻立的灵位牌对上了目光。
罗渊之女罗时清。
罗时沅状若无事，嘴角挂起一抹笑，眼中闪过灵光，刹那间，又宛若一副闺中女儿家的姿态。
“女儿并非为了姐姐嫁过去的。”罗时沅略带娇羞，“女儿是真心实意想要嫁给谢知礼的。”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荒唐！”
拉扯声，吵闹声，劝阻声霎时间全都混杂在一起，罗时沅只觉得自己振聋发聩，耳鸣阵阵。
她看到红了眼眶的母亲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看到平静下来的父亲再次面红耳赤，看到身边的一个个人对她投来鄙夷且悲悯的目光。
最后的最后，她看到了罗时清向她伸出的那双手。
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在那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永远走不出去的井底里，一双被雨水打湿的手向她伸了过来。
雨水混杂着泥泞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罗时沅的脸上，罗时沅只觉得滴落下的是晶莹剔透的珍珠，这无数颗珍珠串联起来，够成了一条拽着她向上拉出深渊的绳索。
于是小小的她在井底与湿漉漉的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便在她心底种下了一颗很深的种子。
是长姐帮她捡回了一条命。
长姐救了她一命，还第二次赋予了她生命，教她读书和写字。小时候父亲不管她，她就玩得野，上树捉鸟下水抓鱼她无不娴熟，是长姐揪着她的耳朵，把她灰扑扑的小脸一遍一遍擦个干净。
种子大概就是在这时慢慢发芽的，那个时候她脾气总是很暴躁，经常动辄打骂下人，然后开始摔茶盏，砸玉器。
每当这个时候长姐都会拉住她的手，严肃地跟她说：“不可以打人，不可以摔东西。”
然后罗时沅不听，长姐就会态度强硬地拉她面对墙角站规矩，什么时候知道痛了累了为止。
“罗时清，我错了。”
罗时清打了她一下：“错哪了？”
“罗时清，我再也不打人了，打人真疼。”
罗时清把她拉过来让她对着自己看：“你叫我什么？”
罗时沅大声道：“罗时清！”
罗时清又敲了她一下，反反复复，敲的罗时沅垂下了脑袋，道：“长姐。”
罗时清这才不敲她了。
“沅沅懂事。”
后来的罗时沅站规矩站得多了，便开始越发不老实起来了，站就站了，错就错了，并不耽误她下次再犯。
罗时沅把刚从树上捉下来的小鸟掐死时，罗时清的脸色就像滴了墨般阴沉吓人。
罗时沅从没见过她长姐这副模样，罗时清扭头就走，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似乎早已经对她失望透顶。
这也是罗时沅第一次感受到害怕。
小小的罗时沅抬头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进长姐怀里：“长姐，我以后都听你的。”
长姐把她推了开来，低头绣自己的针线。
罗时沅有点慌了，又开始拽长姐的衣角：“长姐，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长姐没理她，只是自顾自的绣起了针线，罗时沅就在旁边乖乖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约莫着过了半个时辰，长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罗时沅看过去，那是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
是半身的凤凰，栖于梧桐之上。
旁边还绣了一串小字。
「祁祁歌颂声，安安社稷计。」
罗时沅看不明白，只是见长姐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香囊放在梳妆镜下面的第一层屉里。
“长姐，我错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
“长姐，我错了，我再也不上树了，我也不掐死小鸟了。”
“长姐，我错了，我今后一定听你的话。”
“长姐，我只听你的话。”
罗时清这才看向一直巴儿巴儿地望着自己的小可怜，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她拉过罗时沅的手，摸摸她垂下去的小脑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沅沅以后不但要听长姐的话，父亲母亲的话你也要记在心上。”
罗时沅搓了搓红红的鼻尖，哼哼唧唧道：“可是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也顾不上我。”
罗时清用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他们这几年来太忙，空不出时间，才让我来管你。再说了，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罗时沅望着长姐那温柔的眸子，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颗名为手足情深的种子经过时间的滋养变得枝繁叶茂，这也是罗时沅第一次体会到血脉相连的情感。
从那以后，人人都道罗家二姑娘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端庄大方，谦逊和善，听话懂礼。
活脱脱地就是第二个罗时清。
微风拂面，白纱随风而动，也吹散了罗时沅最后的温情。刹那间，十年前的沅沅与现在的罗时沅两相重合，她们都含着泪看向前方，可前者望见的是长姐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后者却只能望见那冰凉生冷的灵牌。
对不起，长姐。
这一次就让沅沅任性一回吧。
罗时沅在罗家最后的记忆，是罗渊颤抖地指着她，大手一挥道：
“从今往后，我罗家没有你这个女儿！”
白色灵堂内，一声轻脆的耳光落在了堂上唯一一身着红色的女子脸颊上，白净光滑的小脸瞬间印上了五条红色的指印，凤冠甚至都偏向了一旁，其上的白玉羊脂珍珠也随即滚落至地上。
在周围的一片哗然中，罗时沅只觉得被打昏了头，愣是跪在地上不言，只是瞧见那颗晶莹剔透的白珍珠四处滚落，转了一个圈，最后又安稳地停在了她的金丝踩堂鞋前。
她用芊芊玉指把它捻了起来，随后攥在了自己的手心。
“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出嫁戴的是你姐姐的冠吗？”
罗时沅只觉得浑身发冷，却意外地几乎要攥出汗来。须臾后，她笑着抬首望着爹爹，不卑不亢道：“因为嫁的是姐姐的夫婿。”
罗父冷笑一声：“你竟也知？说起话来竟毫不脸红，果真连半分礼义廉耻都没有，哪有半点儿你姐姐的样子！”
说罢他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未等到他的第二个巴掌，就被罗母扑上去拦住了，她几乎哭得肝肠寸断：“你打，你再打她，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一身素衣衬得她愈发清瘦，这几天她日夜以泪洗面，到最后几乎都哭不出泪来：“沅沅又做错什么了！罗时清福薄怨不了任何人！可怜的难道只有她罗时清一个人吗！沅沅嫁的可是她姐姐的亡夫！你不去安慰活着的人，反倒在这里为死了的人出气，这又是什么规矩！”
罗夫听得她这一席话简直被气得浑身发软，却又听见罗母继续言：“你心里就始终惦记着你大女儿，惦记着你那个发妻，沅沅也是你的女儿啊，从小到大，你管过沅沅几次没有？我可怜的沅沅哟，和我一样命苦，我自己做了续弦，自己的女儿也步了后尘哟……”
满堂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局面，只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吭声。
罗父闻言面部抽动，就连胡子都气得发抖，他一把拽过罗母，示意她息声，一面又恶狠狠地指着罗时沅道：“你且问她，这门婚事是我要求她的吗？还不是她主动求嫁！我何曾让她嫁给那姓谢的了。”
罗时沅看着母亲骤然停止了哭泣，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走过来，拉着她站起来，拍拍她的手道：“好孩子，好孩子，现在还没拜堂，都不做数的，只要你现在一句话，这婚咱们就不结了，好不好？”
罗时沅垂眸看着母亲那双玉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柔而有力，仿佛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她都能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
在一旁的罗父似乎也冷静下来，声音虽仍带着几分严厉，却已是柔和了些许。
“父亲知道，从小到大，你虽脾性差了点，但到底还是心地纯良的孩子，有些事不要过于固执了。你姐姐这个意外来的我们也措手不及，但逝者已逝，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一生？”
“就算你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嫁过去又能顶什么事？听话，父亲给你另谋高就，咱们家虽不及谢家历代功勋显赫，到底也是书香门第，找个好郎君定也不难。”
罗时沅终于把垂下去的眸子抬了起来，没人能注意到在抬起来的一瞬间，那双冷漠悲伤的眼早已换成了一如往常的人畜无害。
在落针可闻的灵堂上，罗时沅缓缓抬头，目光越过眼前数十位亲眷，越过了母亲的眼泪与父亲的劝解，直直地与堂上驻立的灵位牌对上了目光。
罗渊之女罗时清。
罗时沅状若无事，嘴角挂起一抹笑，眼中闪过灵光，刹那间，又宛若一副闺中女儿家的姿态。
“女儿并非为了姐姐嫁过去的。”罗时沅略带娇羞，“女儿是真心实意想要嫁给谢知礼的。”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荒唐！”
拉扯声，吵闹声，劝阻声霎时间全都混杂在一起，罗时沅只觉得自己振聋发聩，耳鸣阵阵。
她看到红了眼眶的母亲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看到平静下来的父亲再次面红耳赤，看到身边的一个个人对她投来鄙夷且悲悯的目光。
最后的最后，她看到了罗时清向她伸出的那双手。
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在那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永远走不出去的井底里，一双被雨水打湿的手向她伸了过来。
雨水混杂着泥泞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罗时沅的脸上，罗时沅只觉得滴落下的是晶莹剔透的珍珠，这无数颗珍珠串联起来，够成了一条拽着她向上拉出深渊的绳索。
于是小小的她在井底与湿漉漉的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便在她心底种下了一颗很深的种子。
是长姐帮她捡回了一条命。
长姐救了她一命，还第二次赋予了她生命，教她读书和写字。小时候父亲不管她，她就玩得野，上树捉鸟下水抓鱼她无不娴熟，是长姐揪着她的耳朵，把她灰扑扑的小脸一遍一遍擦个干净。
种子大概就是在这时慢慢发芽的，那个时候她脾气总是很暴躁，经常动辄打骂下人，然后开始摔茶盏，砸玉器。
每当这个时候长姐都会拉住她的手，严肃地跟她说：“不可以打人，不可以摔东西。”
然后罗时沅不听，长姐就会态度强硬地拉她面对墙角站规矩，什么时候知道痛了累了为止。
“罗时清，我错了。”
罗时清打了她一下：“错哪了？”
“罗时清，我再也不打人了，打人真疼。”
罗时清把她拉过来让她对着自己看：“你叫我什么？”
罗时沅大声道：“罗时清！”
罗时清又敲了她一下，反反复复，敲的罗时沅垂下了脑袋，道：“长姐。”
罗时清这才不敲她了。
“沅沅懂事。”
后来的罗时沅站规矩站得多了，便开始越发不老实起来了，站就站了，错就错了，并不耽误她下次再犯。
罗时沅把刚从树上捉下来的小鸟掐死时，罗时清的脸色就像滴了墨般阴沉吓人。
罗时沅从没见过她长姐这副模样，罗时清扭头就走，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似乎早已经对她失望透顶。
这也是罗时沅第一次感受到害怕。
小小的罗时沅抬头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进长姐怀里：“长姐，我以后都听你的。”
长姐把她推了开来，低头绣自己的针线。
罗时沅有点慌了，又开始拽长姐的衣角：“长姐，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长姐没理她，只是自顾自的绣起了针线，罗时沅就在旁边乖乖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约莫着过了半个时辰，长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罗时沅看过去，那是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
是半身的凤凰，栖于梧桐之上。
旁边还绣了一串小字。
「祁祁歌颂声，安安社稷计。」
罗时沅看不明白，只是见长姐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香囊放在梳妆镜下面的第一层屉里。
“长姐，我错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
“长姐，我错了，我再也不上树了，我也不掐死小鸟了。”
“长姐，我错了，我今后一定听你的话。”
“长姐，我只听你的话。”
罗时清这才看向一直巴儿巴儿地望着自己的小可怜，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她拉过罗时沅的手，摸摸她垂下去的小脑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沅沅以后不但要听长姐的话，父亲母亲的话你也要记在心上。”
罗时沅搓了搓红红的鼻尖，哼哼唧唧道：“可是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也顾不上我。”
罗时清用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他们这几年来太忙，空不出时间，才让我来管你。再说了，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罗时沅望着长姐那温柔的眸子，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颗名为手足情深的种子经过时间的滋养变得枝繁叶茂，这也是罗时沅第一次体会到血脉相连的情感。
从那以后，人人都道罗家二姑娘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端庄大方，谦逊和善，听话懂礼。
活脱脱地就是第二个罗时清。
微风拂面，白纱随风而动，也吹散了罗时沅最后的温情。刹那间，十年前的沅沅与现在的罗时沅两相重合，她们都含着泪看向前方，可前者望见的是长姐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后者却只能望见那冰凉生冷的灵牌。
对不起，长姐。
这一次就让沅沅任性一回吧。
罗时沅在罗家最后的记忆，是罗渊颤抖地指着她，大手一挥道：
“从今往后，我罗家没有你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