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颜丹惴惴不安,望着祖母的眼神直发虚。

    老太太扭过头唤人,“去把她大哥叫来!”

    老人家脸带薄怒,莳星看在眼里,透出了几分若有所思。

    老太太不仅不糊涂,而且与孙子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颜玦来后,老太太脸一垮,把旁人都清了出去,只留祖孙二人,关上门说话。

    莳星和颜丹坐在相连的外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颜丹羞愧难耐,坐在椅子上,要哭不哭的。

    “大嫂。”她鼻腔浓重。

    “你大哥既然答应帮你,就不会有事。”莳星手持茶盏,低头凝视。

    颜丹心中稍安,甚至充满感激地回望。

    莳星暗自啼笑皆非,她并非是对颜玦深信不疑,而是此事只能推给颜玦去解决。

    老太太生气,是因为有的事越过了默契的底线。

    没多久,门便打开了,颜玦步伐轻快地走出来。

    他先用目光安抚莳星,再噙笑转向颜丹,露出一丝打趣,“妹妹是不是饿坏了?祖母说夕食有你爱吃的酒酿蟹,快别苦着脸,蟹腿马上就到你嘴边了。”

    莳星眼中一闪,抿唇不语。

    颜丹激动地站起来,偷偷向里屋一瞥,颜玦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小姑娘立刻就笑了。

    颜玦打开了外面的门,廊檐外的天像个雨帘子,下得一片灰蒙,他凝神片息,思绪似乎与这片灰蒙连成了一体,然而一瞬转身后,脸上已带着家常的温情。

    “走吧,去扶祖母用饭。”

    他看向莳星,眸光轻眷。

    颜丹已经欢呼着小跑进屋,连声喊着祖母撒娇。

    莳星站起来,一半安然,一半局促。

    此前她问了不该问的话,亲眼目睹了他为达目的、毫不犹豫的坚决,那份坚决如同那道门,将彼此隔开。

    幸好自己先一步,从他的掌中抽了手,没有把选择权交给他。

    她没输阵,却也因为他的答案,在心里添了一片阴霾。

    “帖子已经送去了,我今晚要外出,你安心先睡。”隔着半个屋子,颜玦没有向她走近,只是语气轻了又轻,仿佛怕触碰到什么。

    莳星挤出笑容,迎上了老太太和颜丹,“祖母慢点。”

    颜玦也走过去,准备扶老太太。

    老太太笑呵呵的,俨然抚平了怒火,她扶着颜丹的胳膊,一把打开颜玦伸过来的手,甚至还颇有兴致地开夫妻俩的玩笑,“扶你媳妇去。”

    莳星脸一烫,就嗔住了,老太太开心大笑。

    颜玦刻意讨老太太的好,接过话朝莳星一笑,“要扶你吗?”

    老太太笑着笑着就顿住了,开始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莳星,尤其是腰和肚子。

    莳星的脸顷刻间熟成了大虾,珠眸瞪圆,不快地恼向颜玦。

    颜丹糊里糊涂,顺着祖母的视线望去,先是迷茫,后才恍然。

    她一激动,就嚷出来,“大嫂是不是有了?”

    嗡......

    莳星和颜玦的脑袋同时作响。

    老太太满眼狐疑看着孙媳妇。

    莳星慌得澄清,“根本没有的事!”

    颜玦眼底晦暗交织。

    根本,没有,事。

    老太太张大嘴,又闭上,目光开始在孙子身上打转。

    没有便没有,何为“根本没有?”

    这两个孩子成亲都几个月了,难不成......

    颜玦悄悄落到了后面。

    老太太走在廊檐下,面色变幻不定,似外头风雨雾交加的天气。

    颜丹虽有些奇怪,但不如老太太精道,还在前面傻乐,“大哥对大嫂真好,我早晚会有小侄子的。”

    莳星从脸红到了脖子,背后粘着一道甩不掉的目光。

    *

    用过夕食,老太太擦擦嘴,对孙子投去了压迫十足的目光。

    天黑了,该造人了。

    老太太的意思太明显,莳星的头都快低到地上了。

    颜玦清了清嗓子,“祖母,我们先回去了。”

    颜丹还要蹭着大嫂一起,刚张开嘴,就被老太太狠狠望住,吓得赶紧缝上。

    莳星随他站起来,几乎是逃出了昭雅堂。

    她脚步匆忙,心中慌张,什么时候被他紧紧牵住,罩在小小的油伞下,竟完全无知无觉。

    夹着冰凉雨丝的风不断扑面而来,她才回过几分神。

    隔阂依旧还在,彼此的距离却消融在了伞下的几尺空间。

    去茗宣堂要经过书房,书房地势高,站在曲廊上往下瞰,只见昏黄迷滂的光影里,两人在伞下拉拉扯扯。

    欧仲长的眉头紧紧蹙起。

    颜玦是不是被苏莳星拿捏住了?

    他站在雨帘后,心事重重。

    颜玦进了长廊,便见他跟廊柱似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想什么?”颜玦拍了拍他。

    欧仲长猛地回头,随便搪塞,“我在想,地道里面漏水的地方补得怎么样了。”

    颜玦也不再追问,“咱们现在出发,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二人并排疾行,朝家祠方向而去。

    在地道里大声说话,回音时有时无,欧仲长提着灯笼沿路到处细查,“补得还好,一滴水也没漏。”

    颜玦伸手摸向墙壁,触感干燥凉爽,“这条地道是当年师父亲自规划的,避开了永都地下的水脉石脉,即使漏水,也只需小修小补,没什么大问题。”

    火光明灭,两个宽肩长腿的影子一前一后。

    “你来永都十多年了,颜家没人发现你的身世,就像地下这张网,明明在他们脚底,可他们却谁也不知道。”

    颜玦看他一眼,不知他为何提起。

    十五年前北宁皇族争位,他的生父庆王兵败,和欧仲长欧孟长的生父一起,死在了如今的北宁帝——欧晋璋之父手里。

    颜氏的先祖中,有一位是凉人,因此当年颜钧在昌州任知州时,有机会结识了北宁庆王,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庆王兵败后,他被托付给颜钧夫妻,从此便顶替了颜家长房已逝的亲子,他七岁那年,随英德侯调职入永都,回到侯府。

    他身边的管事,就是养父身边的老人。

    颜玦目视前方,“颜家人的大恩,我定当报答,等事成之后,我会将他们接到北宁,若他们不愿,待在永都也可。”

    欧仲长看他一眼,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大永早晚是他的囊中物。

    “大永是庞然巨物,咱们不一定能吃得下。”欧仲长道。

    “元功惠已经在着手对北宁作战,不是大永吃下北宁,就是北宁吞下大永,吃不吃的下,都得硬吃。”颜玦语调不变,这些事早已翻来覆去,思考过千万遍。

    欧仲长一向谨慎,“咱们先利用大永挑起战争之机,把欧晋璋从帝位上挑下来,至于大永,还需要徐徐图之。”

    两人交换过想法,便不再出声。

    每隔数十丈,就有壁龛点燃油灯,幽冥的光在黑暗的地下跳动不绝,在繁华的永都城下,张开一张不为人知的网。

    这张网的背后,是他们三兄弟呕心沥血,打下的海路商号、兵马钱粮,是一个足以吞噬山河,更换政权的地下王国。

    城外坟头,火把高张,二十来人全副黑色劲装,骑在高昂的北宁战马上,任凭风吹雨淋,悍然如铁。

    石碑缓缓移位,兄弟两走出空坟。

    颜玦目力好,“兄长怎么没来?”

    二十来骑这才发出笑语响动,领头的汉子正是苗老大,他生目酝精光,笑道,“大哥让我先带兄弟们来接主子,他即刻就赶回庄子。”

    欧仲长知道亲哥的风流德性,哼了一声,接过来人递来的马缰。

    颜玦随即也翻身上马,苗老大护在他侧后方。

    苗老大驱马上前,“上次让人通知主子,地道里有异动一事,主子可有查出结果?”

    欧仲长在后面听得脸色一变,忙纵马赶上,“地道被人发现了?”

    颜玦闪他一眼,“你慌什么?”

    欧仲长如同点燃的炮仗,“慌什么?这条地道何其紧要,你说我慌什么?刚才在里面你怎么不说?”

    苗老大忙道,“只是发现一盏侯府的灯笼,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

    颜玦用眼神阻止欧仲长,“我心里有数。”

    颜家人发现地道,自然不敢声张。

    “那若旁人发现了怎么办?”欧仲长问得犀利,桃花眼渗出了寒意。

    苏定安的女儿就在侯府,他人在兵部,还搅合过争储,决不能让他知道这条地道的存在。

    颜玦后脊背一凉,他知道欧仲长口中的旁人指的是谁。

    “颜玦,你别为个女人,犯糊涂坏了大事。”

    欧仲长扔下冷冰冰的话语,独自纵马朝前,独自奔进前方黑酽酽的雨雾。

    留下身后一片火把,如同暗夜里狰狞游动的龙,不知何时会忽然张开血盆大口。

    *

    云层消弭,雨后大晴,转眼到了休沐这日。

    太阳火烤似的罩下来,枢密院和兵部这一段时间,忙得就像天天架在火上烤。

    苏定安心气不顺。

    兵部的地位在枢密院之下,枢密院抬抬手,兵部就要跑断腿,他这个兵部侍郎,相当于袁翼的孙子!

    颜玦的帖子一送来,他就立刻回复苏家一定会阖府登门叨扰。

    他早就想找女婿议一议,如何想想办法,在大战这锅粥里分一柄勺。

    莳星早早安排好了宴席,父兄一来,颜玦不等她开口,亲自去迎接,把苏定安和苏明泽引到书房叙话。

    林晗跟她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走在园子里,笑容灿然,后头是郭氏母女,面色讪讪。

    苏渺月休养了这些日子,精神依旧不好,时时刻刻悲从心起。

    祖母让她暂时忍耐,等待时机报复,可这几日,祖母和母亲却开始敲打她,趁着年轻再嫁才是正经。

    苏渺月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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