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号,阴历四月廿七的晚上,季辞洗完澡出来,看到老屋前院里落了一枚纸飞机。

    她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没有拍下丢飞机的人,估计站得很远,而且天色黑。

    她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折飞机的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句话:「你妈坟坏了」

    季辞看着火大,以为又是什么针对她的恶作剧,于是将纸飞机三两下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

    临睡前她接到来自母亲生前好友姚玉的电话,说她已经确定6月7号前来祭拜季颖,6月8号离开,问季辞是否方便。季辞说没有问题,她会开车接送。

    姚玉是季辞前几天才取得联系的母亲的朋友。

    她在季颖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季辞在筛选时忽略了她。

    要不是她前天突然给季颖发微信,说自己临时来广东深圳出差,待到周末,问季颖人在哪里,有没有空和她聚一聚,季辞可能会很长时间都发现不了母亲还有这样一个结交二十余年的朋友。

    姚玉在90年代初和季颖在广州相识,两人结伴一起做了十年生意。赚到一些钱后,季颖开始买房做投资,她开了一家做玩具的厂子。厂子短暂地辉煌过,没几年因为经营不善又垮了。低谷期认识了一个华侨,很快在05年移居美国结婚生子,从那时候起,她和季颖的交流就变少了。

    10年姚玉婚变,为了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变得更加忙碌,她和季颖就几乎只在节日和生日会通很长的电话。但并不妨碍两人依然是很好的朋友,

    姚玉还不习惯微信这种国内新出现的通讯工具,除了聊天,几乎不使用朋友圈之类的其他功能,所以没有看到季颖的讣告。

    得知季颖已经意外离世,而自己居然过了两个多月才知晓,姚玉大悲大恸,当即决定要从深圳赶来江城拜祭。

    第二天早上,季辞去村里的小卖铺买了鞭炮、黄纸、线香之类的拜祭物品,准备到时候给姚玉使用。

    黄纸拿在手里毛茸茸的,质地粗粝,她心中忽然若有所动,又想起昨晚院子里那枚莫名其妙的纸飞机。

    她决定上山一趟,万一真有人打季颖的坟的主意呢?

    爬上云峰山,季颖的坟上已经生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丛丛簇簇的野菊花,金黄色的花头攒在一起,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坟前干净整洁,“断七”时祭拜残剩的香烛还留在坟前,没有被动过。绕着坟墓走了一圈,周围的水泥也都好好的,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季辞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可能因为精神紧张,多虑了。

    她又绕着坟墓转了两圈,准备离开。然而转到第二圈的时候,目光从坟墓上落到地面上,忽然注意到了一片新翻过的泥土。那个位置她记忆犹新,就在清明节那天,坟墓被暴雨冲毁的地方。

    ——你妈坟坏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恶心她的、诅咒她的话语,难道其实是给她的提示吗?

    这个位置,除了她,还会有谁知道?母亲的坟被大雨冲毁,亲眼目睹的,除了她还有谁?

    季辞的心脏登时像被攥紧了——她想到了什么,立即捡了一根硬木柴,开始掘那片地。

    表层的土被踩实了,但明显很仓促,里面的泥土还都是松散的,挖开表层之后,里面的就更好挖。

    季辞一边挖,一边注意周围的环境。森林会说话,平静的树叶,安静的鸟儿,规律摩擦翅膀的鸣虫,都能告诉她山上没有其他人。

    挖到大约二三十厘米的深度,季辞感到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她把硬木柴扔掉,开始用手。指甲不方便,她就把指甲撕断,再去刨那些黄褐色的泥土。

    泥土中很快露出了两片黑色的、陶瓷材质的东西,仿佛她那一天所看到的从坟中露出一角的棺木,黑得能吸纳一切光线,深不见底,像一双充满了瞳仁没有眼白的眼睛。

    她的手指沿着这两片黑色深深地陷入泥土中去,向下,再向下,她触摸到了底侧,用力上托,泥土哗啦啦掉下去——

    一双漆黑的、密封的、造型诡异的陶坛从黄灰色的泥土中现出了形状。

    *

    叶成林的案子进展很快。5月12被拘留,一周后检察院批捕。因为案子很简单,叶成林主动交代清楚了违法出版的前因后果、印数数量及所得,公安仅用了一周多时间就结束侦查,5月31号移交检察院。目前正在等待检察院的审查起诉。

    叶成林当年自印那本小说,本意就不是为了牟利,只是为了让森林警察这份工作为更多人所知,呼吁对森林和野生动物的保护,所以定价仅仅是自印成本价25块钱。鉴于他认罪态度很好,违法经营数量和所得有限,未来可预期的处罚不会太重,黄律师还在尽力争取,看是否有希望将刑事处罚降为行政处罚。

    叶成林很坦然。由于审查阶段家属不可探视,他委托黄律师在高考前夕给叶希木带了话,嘱咐叶希木好好考试就行,其他的都不用操心,他有黄律师照应,状态很好。等到叶希木高考结束,他取保候审出来,应该就可以相见了。

    6月7号这天开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解取了本来已经冒头的暑气。家长们虽然不得不打着伞披着雨衣接考生回家,却依然高兴,雨后的夜晚,最适合让精神高度紧张的考生睡个好觉。

    7号这天下午考完数学,璐妈给叶希木打了个电话,问他情况,是否需要老师们帮助。

    叶希木很平淡地告诉璐妈,语文发挥正常,数学应该是满分。

    8号这天早上,叶希木依然和平时一样六点半就醒了。今天考理综和英语,九点钟开考,下午五点结束。

    要说完全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这两天他处于一种肾上腺素拉满的高度亢奋状态,脑子运行的速度比平时都快。

    他很难继续睡下去,于是决定起床,洗漱完毕后沿着江边走一走,稍微放松一下心情。

    下了一天的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漏下一道灿烂的光芒。江边繁茂的草木吸饱了水分,饱满鼓胀,浓郁的生机仿佛要从枝叶之上挣脱出来,昂扬地冲上天去。

    昨晚下雨,叶希木没有去夜跑。他睡得很早,雨声之中也睡得很舒适,精神状态就像这些草木一样,清醒而抖擞。他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慢慢跑了起来,把之前容易出错的一些题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雨后的江面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雾气,浩淼而朦胧,壮阔而神秘,目之所及,也不过十几米远。

    没跑出多远,忽然透过雾气,看到几个警察站在江滩边上,旁边公路上停着一辆警车。警察旁边还站着几个人,手里拿着钓竿,应该是一大清早就出来钓鱼的钓鱼佬。

    人虽然多,可是静得可怕。

    很快,江面上的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人,他飞快地向岸边游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叶希木认得这个人,是江边很出名的一个捞尸人,水性特别好,但是智力有一些问题,不会说话。

    他身后用绳子拖着一具尸体,目测是一名男性。

    捞尸人很快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身后的尸体也拉了上来。

    尸体就那样匍匐在江滩的石砾上。已经换好衣服等候在侧的法医走过来,开始验尸。捞尸人拿起放在江滩上的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毛巾随便擦了擦,穿上之前脱下来的衣服。

    一个警察过去给了他一些钱,他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数了下钱,嘿嘿笑了两声走开了。这是叶希木旁观到现在,唯一听到的两声人声。

    尸体被法医翻了过来,还没有发胀变形,看起来泡在水中的时间不长。叶希木感觉尸体的面容体型有一些熟悉,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一个警察发现了他,走过来拦住他,让他尽快离开,不要妨碍办案。

    但叶希木已经看到了那具尸体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继续向前走。另一个警察也看到了他,转身过来和刚才那个警察一起架住了他,厉声斥责。

    叶希木失神地喊了一句:“我认识他,让我过去!”

    *

    两天前,6月6日上午。

    一对黑色的陶坛摆放在胡丽娅和王队面前。

    “你是说,这是从徐晓斌办公室的神龛里面取出来的,交给你的人是敖凤?”

    季辞点头:“是的。”

    王队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两个陶坛,它们的造型很少见。陶坛本身是圆形的,像一个缩小的地下墓穴。盖子则是一个简化的神殿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压在陶坛之上。“神殿”上贴着黄符,沾着一些泥土。盖子和陶坛的连接处也严严实实地粘着黄色的符纸。

    两个陶坛就这样沉默无声、神秘莫测地立在桌上,似乎有一种让人不敢去直视和触摸的力量,仿佛一旦触碰就会带来灾难。

    “那我们打开它?”王队问季辞。

    季辞点头。

    旁边一直有录像仪在拍摄他们的交流过程。

    胡丽娅戴上橡胶手套,深吸了一口气,说:“王队,我还是有点怕的,你还是跟我一起吧。”

    王队说:“你身为人民警察,还怕这种妖二邪门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他戴上手套之后,还是跟胡丽娅一起向着这两个坛子拜了三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些什么。

    两个人各自处理一个陶坛。尽可能完整地取下粘在上面的黄符,放进物证袋中。盖子卡得有点紧,转动了一下之后,两人都揭开了盖子。

    一股带着浓烈熏香、潮气、霉气和腥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后心发凉。

    里面各有一个芦苇杆扎的小人,用红线结实地捆扎。胡丽娅和王队小心地用镊子扒开小人的躯干,从里面取出了一团头发,几枚指甲,染血的布片。胡丽娅所取出的指甲小小的,很显然还是儿童的指甲。全都仔细地放进了物证袋中。

    “会拿去做DNA鉴定。”王队说,“看能不能和季颖和徐靖的对上。”

    季辞看着这些生人身上取下来的物品,心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受。

    “这些东西,最后能都给我吗?”她问。

    “恐怕不能。”王队说。

    胡丽娅知道季辞的想法,她安慰道:“坛子打开了,他们就自由了。”

    季辞沉默点头。

    王队说:“你怎么知道坛子是敖凤给你的?”

    “因为给我妈修墓的就是他,只有他才晓得那个坟破的地方。”

    另外一个警察走进来,把一张放在物证袋里面的由碎纸片拼凑起来的纸张递给王队,“笔迹核对过了,的确是敖凤写的字。”

    王队接过纸片,看了看,又问:“那敖凤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而要埋在你妈坟墓旁边?”

    “可能他晓得徐晓斌有派人监视我吧。”季辞说,“我猜的。万一被人发现,他危险,我可能也拿不到坛子。”

    她望着那两个被分离开来的陶坛,低沉道:“也可能他看到这两个坛子,也觉得怕吧,觉得应该把它们埋到应该埋的地方。我看到这两个坛子,也有怕的感觉,总觉得怨气太重,我都不敢带回去,直接送到你们这里。”

    她解释说:“我不是相信封建迷信,只是一种感觉。”

    胡丽娅点头:“理解,要不怎么封建迷信还是有市场呢,利用的都是人性。”

    王队对季辞说:“行,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们通知你。你要是能联系上敖凤,让他尽快来派出所自首。”他看着季辞说,“说不定我们这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季辞又看了一眼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片,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心如刀割的感觉。

    *

    有一个警察认出了叶希木,知道他今天还要高考,问完有关敖凤的事情之后,亲自开警车把他送去考场。

    “他不可能是自杀。”叶希木说,“我哥不是这种人——也不可能是淹死的!他龙王庙的,很会游泳!”

    “目前来看身上没有外伤。”警察说,“要等法医做进一步鉴定。你先别管了,考试重要。”

    叶希木强迫自己把敖凤从脑子里抹去。他在考场外吃了个早餐,检查准考证和文具,从手机上翻出他之前总结的疑难大题出来做了两道。

    心又静了下来。

    上午的理综是叶希木最擅长的科目。做了几道题,他就基本上确定,今年的理综很可能是近三年最难的一次。但是题目越难,他越有兴致,越沉浸其中。很快他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一题又一题,完全忘记这是高考,完全忘记了时间,整张试卷变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游乐场,他一项又一项地通关,直到一口气完成最后一道大题。

    痛快淋漓。

    他屏住呼吸,默念璐妈反复提醒他的要谨慎小心的项目,将整张试卷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交卷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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