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音赶到严氏书店时,里面的三位客人正忙着讨论一部新上映的电影。

    他们当中,音调最响亮的是周序,这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五官细小,带着副粗框眼镜,头发蓄得很短,紧贴向头皮,像刚打翻的墨水瓶,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坐在他旁边的男孩名叫康景澜,性格内敛,相貌清秀,是个大二在读的学生。另一位客人,则是云卓了。

    离此次聚会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几个人从严老师画室里出来,开始随意闲谈起来。

    “他们说的那些我都懂,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自杀呢?一个早早就受人认可的著名艺术家,才华、名利、理解,那些他所求的…全都拥有了不是吗?为什么偏偏在三十五岁,在这么好的年纪要选择自杀?”周序摇着头,显然对普遍出现的看法表示失望。

    “还有些说法是他其实是个军国主义者,暴力主义,法西斯啦那类,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这其实也说得通吧。”云卓说道。

    “我觉得很难从单方面解释这个问题,一个人行为的动机往往相互交错,有时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康景澜若有所思。

    “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但问题是现在所有的推论搬出来,也没一个让人感觉多具有信服力的。”

    “人已经不在了,这下好了,谁也没法当面去问个清楚。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当事人自己也云里雾里呢。”性格略显粗疏的云卓开起了有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转向刚进门不久的片音。

    “你怎么看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这电影还是咱们一起去看的呢。你觉得,他为什么自杀?”

    几个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聚集到片音身上。

    “也许是因为美。”片音答复地很快,显然也对这个问题暗自进行过思考。

    “美?”听者的反问从错愕的感情层面中惊散而出。

    “为了用自己鲜活的□□去做一场绝无仅有的美的祭祀,早在自杀以前,那刀刃刺入腹部的幻景就曾无数次飘拂过他想象的脑海,他笃信这死亡之刃划入自身□□的那一瞬间,他将体验一生所能感受到的美的巅峰。这是一生仅有一次,不可再现,无法复制的美的巅峰。也许自杀者生前公布的那些作品,那些雕塑和言行中,不也暗藏着类似的预兆吗?他可以拒绝世俗的名利与崇拜,可以忍受无边的孤寂,却无法不甘愿冒险做美的囚徒。在他的脑海中,这场绝无仅有的,与美一同涌现的献祭,过程应当尽量迟缓,尽可能原始,要有疼痛,要有鲜血——那种温热的,鲜活的血,以及死亡。人世间所有被称之为美的事物,或许在他眼中早就不值一谈,他厌弃,咒骂,将之一并视为草芥:他自觉必须以一种真正的、独有的美来取代其它所有美的赝品,一种美取代其它所有美,它将凌驾于一切之上。如若不能同这种只与他自身□□与死亡有关的美的新形式打上照面,不能单独对美刻上自己的烙印,那么生命对他来说就只是一种耻辱,一次失败,一截水泥。至于军国思想,家国道义,道德与邪恶,这些其余所有在他眼里,在美面前,都不值一提。或许他不会反对偶然间拿它们当作袍子短暂地披在身上,但对此其实根本就毫不关心。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他,为了那一瞬间的永恒的巅峰之美,他愿意做任何事,死亡是必须献出的决心。”

    片音清晰,连贯地表达,毫不怯场又不失诚挚的样子,让人察觉到正从她面部蔓延开的某种细微情绪。

    “怎么回事!哇哇哇!”云卓单手托腮又放下,目光一直投向片音。“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能有这种视角的见解呢!听得我好激动!”

    “那岂不是求美成痴,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人么?”康景澜问。

    “何止是有,就算是比这痴迷成千上万倍的人,也一定存在过。”片音答道。

    “好疯狂啊!”周序也连忙发话,“不过多少感觉有点长见识了,这位同志,请问你真的只有十八岁吗?”

    “不止。已经十八岁零五个月了。不过都是个人观点,一家之言,保真不保实。”

    一行人相视大笑。

    “在聊什么呀,一个个的都这么开心。”

    江宜教授走了进来。

    与她一道出现的,是一位年过四十,被大家称作南叔的中年男人,他面色浅黑,轮廓鲜明,常年剃光的头型显露出几分严厉的气势,炯炯有神的瞳眸之上,横着两道距离较窄,令人印象深刻的粗眉。

    此人性格直爽,副业是纪实文学作家,因不拘小节的风格和充满现实关切的思辨而被一部分人熟知。

    客人到齐了,大家互相打招呼彼此问候,热热闹闹布置着面前的四方桌。

    “今天来的人可都有口福了。”文师母拿来餐具。“云卓回了趟老家,这好吃的呀,可没少给大家带。”

    “好香啊!光是闻着味道就够缠人啦。”

    “说起来,我还真没尝过什么新疆美食呢。”周序帮着摆盘,坦率幽默的话语中洋溢着喜悦,“所以说今天这趟啊,可算是来着了!”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和朗的气氛倒与满室的古韵雅致也颇为调和。

    以上便是严氏书店最常见成员的组成情况,一行人不时于节假日在此会面,喝茶聚餐,赏画闲谈,没有任何拘束,只消默默感受时间的流逝。

    片音在日记里称其为小集谈,这是她第二次参与其中。

    一开始,大家都有说有笑,聊着家常和轻松风趣的话题,偶然爆发出无伤大雅的小争执,有人略略提高嗓门争论,站起又重新坐下,紧接着饭桌上的欢声笑语中混杂的那种年轻人的活泼兴致,比最初还要热烈好几倍。

    但他们很快被南叔突然转为严肃的语气所吸引。

    “我昨天闲来无事,结合先前与大家交谈时的一部分观点,写了些随感,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碰巧把文稿也带来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突然…”南叔拍了拍后脑勺,有些自嘲又有些期待地问,“有没有人想要听听?”

    “我想听。”卓云说。

    “非常想听!”周序答。

    江教授笑着戳穿道。

    “什么恰巧啊,既然稿子都特意带来了,就赶紧给大家分享分享吧,都在等着呢。”

    在座的人又都一齐笑了起来。

    南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小叠资料,很快回到座位上。

    “好像写得有点繁琐了。”

    “您就别自我取笑啦。”周序催促道,目光扫视四周,“江老师说的对,您看大家都在等着呢。”

    “那好吧,且听我慢慢道来。”

    南叔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长篇宏论。

    “要说起来,现在社会有个很大的问题,是人与人在分离。这种现象在不同社会阶级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人被划分进不同阶层,彼此间越来越缺乏诚挚和关爱。而在任何社会中,一旦人们互不关心,人与人之间能够真正凝聚在一起的那种共同体感,那种强有力的精神力量就会逐渐丧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乏力。人们不该这样离心离德,彼此分离。人人生而不平等,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但在一个良善的社会中,人需要被尊重,被真诚地对待,这确是后天可以做到的。我们应该思考,在一个相对理想的世界中,人应该被如何对待;思考人在社会中被看待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对我们所有人所造成的影响。长久以来,物质主义、功利至上原则、极端的市场化局面席卷了整个地球,人类商业化一切,上演着一群人对一个人的战争,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所有人对所有的战争。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浮向表面,变得足够具象,足够显化了:渐渐地,到处都是阻隔和分离,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排斥,每双眼睛都能看到,每颗心灵都不难感受到;演出现场、候机室、游乐园,甚至是医院,各种公共区域,泛滥的黄牛特权、插队形式,各种对不同阶层做出区分的优劣席位,社会中随处可见的分离意识正以各种方式渗入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一切鼓吹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理应具有优越感,并视之为天经地义的风暴一天天在潜移默化中再造着人的意识。很多人对此并非毫无知觉,而是从不思考由此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尽管这种后果必然波及全体而绝非某一部分。例如,如若说到市场,显然我们的社会在扑向市场的同时也需要意识到市场本身的局限性和侵蚀性,许多现时代教育、娱乐、公共安全、医疗健康等众多领域所出现的问题,短短几十年前在人们看来还是荒谬甚至不可能发生的,而今哪怕在一个孩子眼里,也早已见怪不怪。此外,简单拿一个比赛场地为例:观看台内视野最佳的小部分席位被单独隔离开来,美酒佳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旁边是一群等待着指令的服务人员。而其它观众中至少有一部分,注意力难免被这种与比赛无关的场景吸引,原本纯粹的球赛乐趣丧失了,反倒可能在心中升起一种被羞辱之感,至于贵宾席的观众,则可能通过各种优越性的比较,生发出一种自我满足的快感。由此,双方都难免受到侵蚀。一面是傲慢蔑视,一面是怨恨妒忌,仇恨的种子甚至也就此埋下。在丧失人与人之间共通性的社会,人不再换位思考,不再珍视他人,不再彼此包容,尽管这些品德,我们在过去不太遥远的年代中也曾有过。当我们的注意力再移向商业市场的方方面面,很显然,没有道德逻辑的市场逻辑是一只能够撕毁人心的野兽。一个一切都待价而沽的社会运行的终点,是将能够在人心中激起真正恒久幸福感的因素排挤在生活之外,如果缺乏来源于人的集体阻力,这种运动永远也停不下来。无论在何种国家与社会,人与人分离所带来的集体意识的丧失,乃至整个民族集体意志的溃散,需要所有人共同参与重建。当代人言行中普遍的道德和精神空虚感;灵魂的惶惑不安、乏力无思以及精神无能的状态,本身就与在这种相互分离、互不尊重的敌对状况中,人与人之间无法产生那种能让人感受到不同心灵链接的诚挚之爱、那种贯穿灵魂的不灭之美有关,与公共世界的丧失有关。如今所有的一切,是我们共同参与塑造的,我们也无可避免地被其冲刷塑造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之爱是我们能够尊重并享受生活的重要基础,一个不再同情其弱者和受压迫者的社会,本身就在深受其害。当人妄想通过将他人踩在脚下来榨取快感刺激自身时,这种道德自戕的行为,必将使人迷失自我,变得冷漠不安。合一感的力量缺乏在造成一系列最可怕的后果,人无限地漠视他人,最终自身也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幻影,再也看不到周围的其他人,也无法再看到他自己。我们应该停下来认真想一想,在一切原本都已足够的社会、国家及世界,为什么每天仍有那么多人死于贫穷、饥饿和战争?而与此相对的,是富裕阶层中日益泛滥的空虚、无聊和抑郁?也许我们在疯狂追求各种光鲜的数字时,已经忘了寻求生命的意义和幸福的源头,而这些不是单靠任何商业模式或排名所能给予的。人需要试着去理解,成为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内心本原真的只是自利和竞争式的吗?唯我论难道不是一种幻想吗?脱离了他人,人真的可以独立创造出他心目中最值得追求的任何价值吗?个人的原子式个体属性难道不正包含在根本的社会集体属性中吗?当我们渴望重序人的价值体系,修复即将断裂的自我感知纽带时,应该明确一点,与审视自我同样重要的,是意识到人的复数性。这种复数性是如今任何个体都不可否认,无法改变的。社会急需实现的运转,是重塑人与人之间那种强有力的共同体感,是集体意识的拓展。有些时刻,人需要跳出个人主观的时空限度,复数个来自他人的多方视角及感受能促使我们跳出自我的局限,更好地对自身和周围的世界进行判断。在同一个社会中,人们的生活与命运彼此交织、相互影响,要知道,我们生来就是签订了无数份同一项社会契约的人。想要完全脱离他人其实是荒谬的,这种尝试的后果之一就是人最终将落入虚无主义之手。社会需要创造能够帮助公民激发自愿关心全局,为集体共同的善贡献自己一份力量的物质环境和精神理念。处在这种环境下,人们将会更广泛地思考,在我们这些各不相同的人身上,共合的思想究竟如何形成,是由什么构成,以及能够让我们取得和谐一致的基点是什么;人们将会从共同塑造的集体力量、集体意识中汲取到前所未有的能量,感受到那种难言的畅快。到那时候,人们将不再像如今这样执着于彼此分离、设置等级或是摒斥异己。傲慢具有腐蚀性,是人对自己实行的一项专制,自我的傲慢是唯一一项既属于专制内的专制,同时又是专制之上的专制。前面已经提到过,不少将自身归属到社会精英和上层阶级的人,会期望从与他人进行比较的胜利中获取到优越感,期望从华丽的居所、昂贵的服饰,从自己高人一等的结论中得到满足,但时间将会证明这些最终给人带来的是空虚和无聊。这结局远非人力所能改变,毕竟我们的个人欲望不可能是最终的,生命的极乐与安宁存在于精神,而这在人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就好比我自己,我曾经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精致主义者呢,纠缠于各种低俗的社会斗争,好不容易在三十几岁时爬上台阶,以为能有什么永恒的风景。我们被从小灌输的那套教育给蒙骗了,有些人中途幡然醒悟,等花了十几二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好不容易再爬出来时,人生往往已经过了大半,而这还算是极少数的幸运儿,大部分人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摆脱被生活齿轮继续碾压的结局。我相信,大家都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疾病,一种心无所依,永远在下沉的无力感。我们没必要让充满全新希望的年轻一代继续困顿在这部巨大的谎言机器中,尽早让他们明白找到自己的更真实的意义,而不是把时间消耗在追求他们其实并不亟需的那些虚妄之中。不要让鲜活的生命,不断成为得不到回应的牺牲品,应该告诉我们的新人们,告诉我们的孩子们,去自由奔跑吧,孩子们,去探索,去亲手触摸你灵魂的脉络,去追寻自我感知的气息,你要明白,无人能将你定义,即便无所作为,生命也能对你着迷,你仍是永恒的大地之子。”

    “现在,让我们再花上一些时间,来具体谈谈精英人士的傲慢,我奉劝各位,要时刻警惕这种所有社会中都已不再鲜见的心态。傲慢会使人变成一只蟑螂,因这傲慢,人在集体蟑螂化,那种一心想把人往下踩压,一只叠一只的情境,我第一次见到,还是在蝗灾的时候。也许你尚未意识到这点,但总有人能一眼看出你身上的这种属性。一个轻贱他人的人,无论其穿着有多体面,看起来有多光鲜,那种真实的形象还是会源源不断地从皮肤内里往外冒。人人生而不平等,人的出生,成长环境、时代背景,所拥有的天赋…所有对人至关重要的因素,都不可能是光靠个人努力就能得到的。可情况往往是这样,人连自己的每根脚趾头长什么样都没办法决定,却妄想自身命运是完全凭靠着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这就好比走在路上捡到一颗石子,他就以为这石头是自己造出来的。在大多数所谓社会精英人士中,都坚信自己完全有资格享受所拥有的一切——名利、权威、财富,坚信这些都是自己应得的,而对于社会中的弱者和受压迫者,傲慢的精英们则会判定,我的成功是靠我自己得来的,而这些失败者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过错,是因为他们不努力,不懂得对自己的命运负责,他们活该过这样的生活,或者,他们还可以过得更卑贱,不对,他们为什么还配和我呼吸同一片空气?另一方面,那些认为自己出生低微,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也在不断生发着傲慢,他因视处于同等位置的人为愚昧无知者而生发出优越感,瞧不起身边人的同时又因自己微不足道的社会地位而不断怨天尤人。人在权力与财富的掌控者面前俯首跪拜,自视轻贱,萎缩灵魂,对觉得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又百般唾弃,趾高气昂,长此以往,人将成为非人。一个人不能感受到自己对他人负有的责任与债务,永远处于一种忘我的恍惚之中,这根源当然不在于单个人的过错。一个富裕阶层的人往往会想,我买这个是花了钱的,所以这一切都天经地义;也许只因偶然看到一位农贩缺斤短两或以次充好的行为就能够发出抹杀性的感叹,影响自己的判断:看吧,这些人不值得同情,他们活该,他们比你想得还要糟,还配更卑微的生活。感受的困顿也是环境教育的产物,已经很少有人能够真切意识到,他人其实每一刻也是在为着你受苦,一位农民在田地里辛勤劳作,鲜少有人愿意承认,他其实也是在为着所有人流汗。受着最高等教育的学生,在一流学府中接受着最体面的教化,讨论着良善与正义,但甚至十个人里,可能也不曾有一个人真正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够属于那些教室,那些图书馆,那些实验室,能够这样安定地享有现在的生活,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注定被称为那类代表少数派的社会精英,归根结底,这一切也都离不开众多不曾相识的他人的付出。人在意识尚且处于最无知的阶段时,往往会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在社会中被归类为‘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尽管恰恰是他们持续汇聚成了整个社会乃至国家的力量之源。什么是事实呢?事实是,那些在各行各业中被看做是最普通,最底层的人们,一刻也不曾停止对整个社会的伟大贡献,他们往往付出很多,得到的却很少,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却被人轻视。这就好像正是因为他们的贡献太普及,太宽广,太伟大,太唾手可得,就如同水,如同空气和大地一样,让人觉得它们理应是免费,甚至是没有价值,抑或完全不重要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能感受到我们都是一体的心灵,在社会上变得越来越稀有,甚至已经像流星一样罕见了。世界上挤满了各种派别、组织、主义和理论,打着各种宏大的旗号,拥有无数拥护者,但实际往往都只是各自私利的培养皿,各色黑白颠倒的意识的发源地和制造者。缺乏一体心的意识,缺乏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关联,责任与尊重,照亮与被照亮,只过于疯狂地专注于眼前的一般私利,人很难跳出社会中种种狭隘框架的束缚和侵蚀,变得麻木而无法遇见那个最内在的他自己。其实一旦停止自傲,就会发现生活变得清透不少,好像空气也瞬间变得没有那么浑浊了,发现其实大家都很了不起,所有人都很了不起,能活着就很了不起,死了也是。就会理解为什么说一只撒尿的青蛙,一群无所事事吵架的麻雀,同样都很伟大,没有谁是应该用优劣或低贱等划分形式去描述的。那种唯精英论,类似一个优秀的人抵得过成千上百万‘庸人’的观点,会让人觉得困惑,首先,什么是失败?什么又叫做凡庸?究竟又是根据哪条天律判定的?这种整天忙着将人像待售猪肉般贴上三六九等标签的分级,真的有完美无缺到值得被大多数人承认吗?让我们想想,假设这个世界上只存在着人类有史以来普遍被认为是最伟大的天才,只有这一类人存在,想像一个社会同时拥有孔子、贝多芬、欧几里得、居里夫人等这些伟大人物,假设无论人口数量多么庞大,无论是一千万还是上百亿,这个社会也只有这一类‘最顶尖’的人存在,那么,其它我无需多言,你只需要花上十秒钟,想象一下这个社会将会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总之,让那些习惯于自以为是的人好好体验体验生活真正的‘精彩’吧!让他们去一个除自己以外,只有那些伟大天才并存的社会中生活看看吧,我保证坚持不到第三天,这货就会哭着喊着要缩回娘胎!”

    “前面已经谈及傲慢对人的腐蚀性,现在,我们将重点集中在物质主义对人的腐蚀性这一较为具体的主题上。长久以来,人们沉醉于物质主义编织的梦幻泡影中,我们视财如命,根源在于从小灌输给我们的那一整套思想。人们生活在由对过剩的体面和物欲所制造的恐怖之中,物质主义扭曲了我们对永恒的审美观念,摧毁了我们原本对美的感受,这足以让人叹息,我们业已失去了太多弥足珍贵的人生体验。拥有财富的人将要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连寻欢作乐也变得让人痛苦和抑郁。事实上,缺乏精神力量的主导作用,生命将失去超越物质边界的可能性,最终演变为一场乏味的悲剧。人拥有了金钱,但仍可能与内心的自然理想还有着很长一段距离,尤其当心灵被金钱支配的影响越过警戒线时,金钱对人的幸福感提升开始明显起着反作用。人们向来坚信被教化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套意识:这是金钱,所以它可以买到一切,被最终证明失效了,这自然让他们感到无助和心慌。因为真相是,这是金钱,所以它注定无法买到一切。在遭受挫败后,慌乱的心灵开始四处沉浮,寻求快感和刺激,分泌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好奇心,每每到了就连那种暂时性满足都无法再取得的阶段,便一次次加深受刺激的程度,最终,他们什么手段都要去尝试,乃至于各种无底线的变态犯罪行为也都做了,但还是无法不向内心的乏味感,无聊感缴械投降。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将金钱看作第一要义并作为毕生追求之首的人,无法找到最终的幸福和安宁,这不是肉体凡胎所能决定的,而是在恒久以前,在整个宇宙诞生以前,在一切最初的最初以前,就设定好必然要降临在人身上的律。物质主义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机器,漠然等待人置身其中,然后被消融吞噬。精神对□□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因而精神空虚最终将招致□□的空虚感。但金钱同样对人具有短期的麻痹作用,手中握有财富的人认为自己只是既得利益者,殊不知其实他也是受害者,跟那些他看不起的穷人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如果人整天聚在一起,只为着一件事——填饱自己的肚子,久而久之,在肚子吃饱之后,另一种更深层的饥饿也会登门来访,极度的物质主义是一种自残。在各类大同小异的社会当中,‘上位者’往往都以为自己在主导时代的洪流,但果真如此吗?还是殊不知表面是你在操控这时代,而实际也同样只是被时代洪流所吞噬的牺牲品呢?但正是因为以上所涉及的有关物质与精神的多面性,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实例中恐怕也不难感受到,充满希望的转折点即将到来,充满光芒的未来正蓄势待发!历史的新脚步无可避免要随着社会的新态势前行。在缺乏对灵魂重要性的基本意识下,人们普遍不再关心自己的灵魂,但被物质喂吐了的□□将积累出一系列症状的爆发,当人们在物质中浸泡得太久,了解了拥有物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一次次反复挫败中终于明白财富无法解决自己面临的根本问题时,物质将不再神秘,它身上的伪装圣衣自然将自行脱落,露出更真实、更凡庸的一面,也即是从这时起,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被金钱玩弄了。所以说,只要换一个角度思考,你就能理解,偏偏又是人行为中种种疯狂的堕落,乏味与无聊,以及无限突破常人想象的犯罪,同样可以被视为一种绝望的求救信号;恰恰是这些人之兽性的凸显,能从侧面证明人其实无法逃脱对灵魂中更高精神寄托的渴望,无法不想要获得那种终极的内心平衡。否则人就不需要不断作恶,一次次加大剂量加深刺激,行恶之恶之恶,但处在同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结果自然只能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只是失望,所以他根本停不下来,更无法获得平静。在这里,我想要号召,集体爆发的临界点就要到来,这时,人们会直观地意识到不在内心找到问题的根源,就算能够健康地活到一千岁,住在第十一个月球上最华丽的房子里,同时拥有能够买下一百个宇宙的财富,一切也仍旧无济于事。人们会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那种大家所追求的进步中存在着骗局,而所有人,包括其发起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人性弹性之大,恢复重建力之强,是与生俱来不可剥夺的天赋,没有理由对人失去这种信心。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在不久的未来,这种临界点将迎来更全面的集体大爆发,幡然醒悟的人将自发行动起来,寻求自己的真理和信仰,将那些人们曾经误以为不切实际、生活中并不迫切需要的精神依托重新寻回。给我们一些时间,人将更好地回归;我想说,不要绝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讲到这里,南叔仍没有移开视线,薄薄的纸页随手指朝后翻动,大家都默默听着,没有人试图打断他的发言。

    “至于人心目中的道德观,也是值得一谈的。人只要行动,行动就引发过程,过程牵连出结果。法律及相应惩罚机制对人的行为画出统一的标准底线,但不同的人,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生命阶段,内心对道德的真实观念都可能千差万别。古今中外关于道德的见解不胜枚举,例如说,康德认为,道德的意义主要在于将人作为目的本身加以尊重,强调人是目的而非手段。人的行动应出于自律而非他律,所谓自律地行动,大致意味着一个人能成为自身行为的立法者,能够依据自己确立的法则来引导行动,成为目的的设定者,罪恶由此被定义为对自我立法者角色造成的破坏。但脱离实际行动的理论都难免显得空洞,所以在康德的整个哲学体系中,除了‘人能认识什么’,‘人可以希望什么’这两大问题外,他还强调了人应该做什么这一主题,并不囿于沉思高于行动的观念。比康德更早时代的苏格拉底则坚持认为,遭受不义比行不义要好。他表达这种理念的出发点在于,我有一个自我,我与我的自我是二而一的,如若我行不义,我将无法与自身和谐共处,人可以选择摆脱他人但无法摆脱他自己;行不义几乎等同于与自己无法忍受之人终生囚禁在同一牢狱之中。他相信无人有意作恶,人作恶定是出于无知。这种二而一的理念在西塞罗的思想中也常出现:内心的声音——即上帝对人所说的话,成为人良知的指导,告诉你什么该做,或是不要去做什么。用西塞罗的话来描述,便是:‘我的心灵是我的见证者’,又及:‘神给予人的东西中再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了。’在中国儒家学派中,有关道德理念的内容十分广泛,包括但不限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其核心是仁与义,强调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所谓‘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儒家注重人应出于正直之心做事,指明两个表面做出同等正义之举的人,真实内心可能大不相同。此外,孔子有言:‘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认为一个有德之人不仅自己的言行符合德性,也能让他人成为具有美德的人,正直的人能够帮助恶者摆脱恶行而成为有德之人,这种矫正之正义也可以看做是儒家道德观的包容之处。佛陀主张中道,指引人在内观中自我证悟,成为无我之人,这种自我弃绝,为解脱之道。佛陀本意期望人人自己成佛,依靠正觉得以解脱,并非演变为对佛陀本人的崇拜及信仰。而老子所说的道,可以说是指万物的来源与归宿,道的涵盖范围极广,不仅限于人,在宇宙诞生以前,道就已经存在了。‘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老子和佛陀均不可能划分界限,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会向你规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所有这些思想流派,随时间流逝都不可避免地被篡改和曲解,甚至于有些原貌都已模糊了。但无论如何,这些古老的智慧对在其面前呈婴儿姿态的现时代人来说,无疑仍是帮助理解人生的有力依靠。人能与不同的思想经典相互渗透,内在于彼此又生发出新的自我,对道德的思索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人的心灵构建需要自我的参与,自我是在被经验放逐的过程中逐渐显现的,缺乏内在主动性意味着无法探寻到我之真我。探寻自我想要成为的存在状态,人必须思考内心的秉性。宣扬道德是较为容易的,要找出道德在个人内心建立的根源却是一件复杂又困难的事,这又反复涉及到单个的,一个一个的人的自我的主动参与。如若缺少这种主动,显然社会法律、公约以及相应的惩戒机制,都不能使人真正具有美德。不同程度的罪行在法律上可能接受着完全相同的惩罚,这种惩罚更多偏向于生理上的惩罚,而犯罪动机主要来自心灵,法律责罚在受罚者心中所产生的实际威慑作用通常比立法者制定法律时预想得要轻得多,因而由此使人从根源改善的作用也显得十分有限,真正能让受罚者做出改变的,往往是来自精神层面的冲击,也即在心灵深处引起自发、自愿的悔悟及觉醒。如果人仅仅出于利益回馈行善,这种善很难说是真正的善;人追求道德信仰,最根本的并不是为了维护整个社会的要求,而更首要的,是出于我们自身一种本能的需要,这种需要终有一天将使我们明白,隐藏在表皮之下,人之所以是人的意义。关于人行为的依据,更根本更重要的是人需要自己建立内心的道德良知,需要有自己的道德律,而不是仅仅依靠法规和惩戒制度来进行自我约制。只是出于自利及对责罚的惧怕而表面行为良好的人,一旦束缚褪去或置身于大众视野盲区时,究竟能够做出多么糟糕的事情,通常是很难用语言去描述的。情况往往就是这样,这类人中大多数看起来都非常友善,甚至也会呼吁美好,控诉着时代的不幸,但当他们这样做时,他们张开嘴巴的真正目的,不尽然是良善和正义,而是进一步保障自身行恶的安全及优势。我再说一遍,他们极具野心,探求的既非公平也不是正义,而只是行善和作恶皆有的安全。其实这一切在所有历史朝代中都早已有迹可循,当社会面临着信任危机和道德崩溃,实际所需的过渡时间往往比预期要少得多。例如,最快跟随法西斯或纳粹体制的,恰恰是群体中一直被视为正派体面阶层的那些人,更换一套与先前颠倒的全新道德价值体系对他们来说可以像换一件衣服一样简便且迅捷;在日常现实中,存在这种情况,那些大肆标榜高道德原则,被视为有思想的‘上流’社会人士,平日形象有多正直和光亮,在变革出现时,就有多轻易能暴露真身,变得极为自私,极其无耻,甚至成为内心毫无负担的刽子手;一位精英人士嘴里响应着反对强权与压迫的口号,每周现身于教堂或佛门虔心祈祷,甚至每月慷慨捐献出一小块利润用于慈善,这一切都很好,但只要当晚喝的每一滴酒里没有包含十个穷人一整天的自由,他就觉得不够美味;金钱的获取渠道在他眼中向来就应该丰富多彩,理应用不同的钩子把它们勾出来,统统都落入自己的口袋,而这样良心也丝毫不会不安;就像‘文明人’向来爱好自行审判‘野蛮人’,评价说他们思想原始,行为不开化,叱责他们互相蚕食,诸如两个部落间引发了战争,一方大获全胜,敌对方整个部族几百口人被屠杀殆尽,成了当日下午得胜族群狂欢庆祝派对上的主食,各种能够使用的烹调手□□番上阵,煎啊、炸啊、蒸啊、煮啊、烤啊,一应俱全。文明人大肆唾弃,对此谴责和愤怒不止:‘这简直太残忍,太不人道了!简直是野蛮至极!听啊,那些悲惨的亡魂还在半空中发出呻吟!’可这种行径与文明人所犯下的罪孽相比,难道不是几乎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吗?难道历史没有一次又一次,乃至重复无数次告诉我们,整个世界最大的恶,无疑都只可能是最文明的那一小撮人所犯下的吗?文明人究竟有何权力来做野蛮人的审判者?是因为自诩为文明人历经的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忘了什么是真正的文明吗?地球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自诩为文明人,通过贬低野蛮人来凸显自己‘种族优越感’的行径更为无知,更为可耻和不要脸的了!可真是最好笑的笑话!这一点,一个人甚至不需要动脑,就能够理解。显然,文明人是永远没有资格去跟野蛮人辩驳自己的善的。一项无可否认的既定事实是,文明人在罪大恶极的规模和维度上,实在是优势满满,毫不费力就能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远远胜过野蛮人!野蛮人在历史上辛辛苦苦消耗一个世纪所积累的恶的总和,那些读书识字,真正享受过完善教育的文明人,平均只需要不到十秒钟就能超越,并且世界每分每秒仍在以这种方式在各个角落中行进着。简单来说,同样出于掠夺或斗争,野蛮人的屠杀,数目充其量涉及几百上千人;而文明人可就了不得了,动辄百万千万,甚至能实时波及到几十亿人,且屠杀的方式也叫人眼花缭乱,日新月异,无所不用其极。伴随着科技的进步和智力的提升,即便不在战场上,即便表面看似乎不需要流一滴血,也丝毫无法耽误这种文明人之间的互相残杀。当我们对各种区分所带来的优越感的追求越狂热,自视为最文明的种族时,往往会做出最可怕且无可挽回的最野蛮的行径。关于道德,整个社会共用同一张嘴是说不出什么真相的,需人人进入自己的内观状态,渴望那种现成的、普适且完美的范例来供人模仿,也是不切实际的。为了了解自己的品性,人需要自我参与,但与此同时,必须承认人的品性其实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有非人力所能控制,永远无法解释的神秘因素参与其中。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说得太绝对了,应该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要作恶的,承认有人的天道就是生来要去作恶,当然,这种恶是处在相应的社会常规评判标准眼中的恶,这样的命运,也不是他自己能够掌控或改变的;但这种人是极其稀有,极为罕见的,可能几亿人中也出不了一个。所谓入佛界易,进魔界难。可现实中却有无数人误以为自己为魔界的天选之子,结果又完全不够力量来压制住这般特殊的命格,最终因受到反噬而溃散。人需要关注自己的内心,关注自我精神的内在运动,在时机成熟之际,能使人与自己和谐共存的道德观才会降临,也正是靠着这道底线,人有望摆脱那种超负荷的精神崩溃。”

    “接下来,关于一些社会习俗和教育中较为通行的弊端,我简单来谈几句。我们不得不承认,在不少生活的主流行为中,内里都是空的,一旦人有所不同,社会可能立即想要像一把剪刀一样将你重新修剪平整,就好像对待公园里千篇一律的景观树林。在某些场合,只要你发言,嘴里生长出来的就统统都是错的,你的生活也一并被视为是一场错误,如同囚犯不可以看见一只飞鸟就不顾一切紧跟在后面奔走。在另一些场合,你又不能只那么安安静静地呆坐在那里,人们将站在你的脸上说:我们需要你张嘴,如果你说不出和我们一模一样的话,我们只好将你活埋,也许有朝一日你不曾开口的话会以其它方式暴露出来,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早就料到啦,我们早有准备,我们可不怕你。到那时候,我们随时能将它变形,我们有这个能力,让你长长见识,随时能给你露上一手,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要求所有人必须用同一张嘴进食,同一个胃消化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如若不是个人亲身感受到的神圣,社会常规眼里的‘神圣’同样可能成为你的牢笼。谈到学校,教育的商业市场化,功利化将磨平孩子们身上的灵气,单一的功利主义目标加速使人头脑中道德及思想观念变得混乱,人生中诸多重要界线也跟着变得模糊起来。要知道人之所以往往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主要是因为人惯于依靠智力,即理性和社会规则来认识自我。而以上两个维度都不具备让人领悟自我的道,以及获取判断个体天赋的能力。那些有待改观的社会习俗也是个人理性在集体层面铺平展开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平均分化的属性一旦长期在个体身上落下烙印,则容易导向两种局面:一是人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天道,只好随波逐流盲目求生;二是在社会竞争中获得优势,在某些领域取得了一定的学识和成就,便误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生所求,而实际可能这一路也是在背道而驰,与自我渐行渐远。走在秋天的道路上是无法遇见春天的,人行为的自私自利不等同于他内在的本性中只剩下利己主义,而更多现实的情况是,他拒绝去发掘,或者说嗅觉灵敏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社会中并没有容纳他这种善意及德行的装置和空间。因为周围环境已经营造出这样一种麻木的氛围,让人觉得不自私冷漠,而行事良善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如同不小心穿了破洞袜子出门,又恰好被人看见一样窘迫。以至于一个人哪怕心里想着善,也会去作恶,并且指望让人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光彩,而不会显得愚蠢。人们倾向于将过多时间花在思考那类社会公认的对其有益而实际可能并非如此的事情上,面对内在的声音却充耳不闻,这助长了无助感和压抑氛围的滋生。社会风俗创造了一切,阶层啦,观念啦,爱情啦…当然,为了保持某种平衡,它也在忙着消除另一些东西,然而有些东西,尤其是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难以根除的;那么,它就更来劲了,它扭曲这些东西,随着它的心情任意给它们涂抹上不同的色彩啦、形式啦,总之要变得面目全非,越统一越好,因为只有千篇一律才最能把人们搞糊涂嘛。孩子的教育很难,但我想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们不能让他们降生在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大人吃小孩;在那样的世界里,任何咀嚼骨头的声音都无法被听到,只要张开嘴,一小块社会的力量就能在瞬间将你的灵魂撕碎;在这个世界里,人靠着他人喋喋不休的悲惨命运而拥有了安全感;在这个世界里,用美德实现不道德的目的已是常规,从真实演变到虚假,从善演变为恶,也渐渐脱离了过渡期。孩子们有权拒绝降生在一个这样的世界里,抛开那些极度的功利主义,如果社会没有提供帮助孩子找到自己的良好环境,努力这个词就更显得残忍了,非要让一只两只眼睛的云雀长出四只眼睛来,这难道还不算残忍吗?我该如何去描述呢?总之,不要过分迷信天道酬勤,伪装成上天旨意的谎言向来也是社会洪流手握的利器和密友。”

    南叔就此停住,或许也是因为道出了太多的内容,整个人显得异常激动,他面色发红,但仍给人感觉正竭力克制着自己,以防过于冲动。

    “我说完了。只是些零散随笔,内容可能不连贯,也不系统,润色不润色的先不说,但肯定还不是最终的。”

    “前面几点让人想到《六祖坛经》中那句:‘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志。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见性是功,平等是德。有我罪即生,亡功福无比。’”江教授语气镇定地说道。

    “不过,一个人想要求得你说的那种内在自然的平和状态,想要领悟合一,明白将愿发到无限终极大道上,才能顺应生命的使然本性,要领悟到这些,基本都是要经过长时间修行的,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也有资质超群的特例吧。”康景澜虽是发问,语气却也不失坚定。

    “有是有,但极稀少。”江教授略微皱眉,“再者谁会年纪轻轻就跑到人群中大喊:‘我悟了!’,这类人一般都懂得‘隐’的重要性,先把自己隐藏起来。等你看到他时,可能往往也至少是人到中年。”

    “那么,您会写关于个人天赋更具体的那部分内容,对吧?”一直安静旁听的周序突然大声问道,眼里闪着光亮,看起来甚至比南叔还要兴奋。

    “您会写的,对吧?”

    “这…”南叔显然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诧异,“这个问题,严老师之前已经说的很详细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谁都可以写啊。”周序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南叔跟前,这才发现不对,又坐回原位。

    “您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写一本就算是十二三岁孩子也能读懂的小册子吗?既然也是给孩子看的,就更应该把自我天赋这一主题一并写上,我觉得最好写得详细一些,好好展开来讲讲清楚,这样更简单易懂,哪怕有些繁琐拖沓也没关系,至于文字优不优美,那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内容思想和写作的初心。再者,您写的也不是小说,不是编故事,内容周全一点,也不会有与个中情节不相协调之类的顾虑。”

    南叔默默地看着他,神情像是在思考。

    周序没有停下来,一下子变得欣喜若狂,好似被一颗流星击中。

    “关于天赋,前一阵受严老师点拨,我顿时茅塞顿开,自己私下也想过好几次,现在稍稍有了点心得。”年轻人摆正身子,紧接着附加上一句,“请大家容我借着这个机会在这里表达出来。”

    不多时,他开始说了起来。

    “我具有我的天赋,它就在我内部,我要找到它。你相信吗,哪怕就这一句话,默默在一部分个人,在许多人,在所有人,在任何一个人内心响起,就这一瞬间,起心动念,所能激起的能量都重大到无法忽略。人得进入自己的世界,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让人自己,而非社会观念代替我们去生活。如果人人都去感受,并且表达出自己的感受,生活也会变得更加真实且具有弹性。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与真正的自我打过照面,我们所看到的,也不是他们原本的样子。我们还不能够理解吗?不不不,这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或许,我们的梦想是某种冷冻食品,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那种社会陈规编辑篡改,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质地;我们长时间都对此毫无意识,直到某一天,一小部分人才恍然发觉了什么,可现实的洪流照例不断冲刷着他,他乞望一切也许还来得及…或许我们一路走来,身上的天赋早已不知道流失了多少,最后所剩无几,彻底沦落为羊群中无所差异的驯羊;或许我们本该拥有各自不同的命运,最后却重复着近乎孪生的相同的人生。问题从来都在于我们自身,答案也只能靠我们自己去寻求。人人自救方可人人得救,在找到自己的天赋,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以前,就算是最天才的天才也可能显露出无边无际的愚蠢;在他人眼中最不值一提的人,一旦领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核心,惊人的改变也将翻涌而来。假设存在着这样一套涵盖政治、经济及各领域的完美的社会制度,我们这里只是假设它存在,并且人们真的寻找到并推行着这种制度,但如果参与其中的人普遍没有找到自己的根基,完美机制一旦运行起来,也将立即变质。处在这样一种社会中,即使是最天才的天才也难免会倍感无力。即便解决问题的方案已经完美呈现,只要社会仍处在绝大多数人被埋没的状态中,问题就很难得到较为根本性的解决,再完美也可能变为一场空谈。就好比没有人会对如下观点感到诧异:纵使各方面都完满实现了精英统治的社会,也不可能会是有多公正或良善的社会。我认为不会再有比严老师有关个人天赋复兴的理念更有力的应对方案了。我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既然是人的问题,解决之道就只可能隐藏在人自己身上,蕴藏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体,只有在这条道路上,才能显现解决自身原初问题的更深层路径。在现实世界中,人总是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那些尚未找到自己的人,神情都难免会有一种脆弱的讨好感,不仅是对于所谓的权威、规则、界限的讨好感,连对他认为其实不如自己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讨好。我私下曾自己想象过:自然从几万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选择了你,一切都是在人降生以前就匹配好的,只有从事顺应自身天道的事业,宇宙中自然界的能量和灵气才会与我们结合出那种特殊的反应,只有在这种前提下,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那种个人所能体验到的无法言喻的最高感受才能够被激发出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那种狂喜,那种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狂喜时刻才可能降临。人在经历这种完全独自的时刻之后,很可能会自发地想要去创造,会渴望给这个世界创造些什么,以便让他的才能返回其来源处,就像落叶归根,像生与死一样自然。这种对世界的感受生发自原初的自我,积蓄得越强烈,聚集的能量集中到一定程度,就能创造出精神与形态都具备的显化物质,也就是人所创造出的作品。其实人的痛苦和磨难大多不是自己能改变的,人无法逃避,上天将痛苦降生在人身上,本意也许是通过这种经历让人找到自我,如果人没有由此找到自己,那么可以说苦难是一种纯粹多余的折磨。但如果人在某一阶段意识到了自己的根基,再回过头去看那些痛苦的经历,这时候,时间的流逝感便消失了,原本自觉毫无意义的苦难这才显现为充满意义的经历,你才会开始认可为什么这种经验必须是你完整人生的一部分,明白它在你人生中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灵感和能量,让你意识到,原来人身上确实储备着强大的生命力与无穷的韧性,而这些力量,原本就潜藏在你自己身上。对此,你总需要亲身的经验才能确认。也许总会有人能够明白,比感到幸福重要得多的,是确信自己的灵魂在体内或身外飘荡时,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它,不再让它感到无家可归。我再重申一遍,我认同老师说的,如果人了解自己具有天赋并用心去感知自己的天道,那么世界上有关人的问题才可能得到解决,这里的解决,不是说到时候社会上将不再有任何罪行或疾病,不再有天灾人祸,不再有不义,绝不是这样,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解决。再想象一下,我们的起源并不在这个星球,在这个世界的终结时刻降临之前,人类也早已不复存在。如果我们面临的问题在地球上得不到解决,那么在其它任何星球上也同样会遭受失望乃至绝望。当人们逐渐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世界偶尔也会停下来,发现尊重人类好像也没有先前那么无聊了。”

    周序表述完以后,两手一摊,支在桌面上,脸色也有些走了样,好像透支了一部分体力,完全没了之前的神气,但心中感到无比畅快。

    “所以说人需要相互交流嘛,就算是自己毫不陌生的话题,在别人脑子里也总能发源出新的东西。”云卓的笑容里沉积着丰收感,“其实仔细想想,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听到这些交谈,也正感觉像是宇宙在向我传达着这样一种信息:未来是值得期待的,世界将会诞生新的美好。”

    南叔补充道。

    “既然聊到了这里,那么我不妨再重复啰嗦几句。设想有十万分之一、万分之一、千分之一,百分之一乃至更多的人,都能够领悟到各自真正的人生使命,除了个人受益,那么这也即意味着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能在接下来几十年中更好地实践出自己的民族使命。如果大家都这样用心去理解自己,各个国家也就能更有力地焕发出自己的文化力量,自然也就意识到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依靠诋毁、抢夺,或是排挤他国文化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尊重单个的人的尊严和力量,正是通过这种路径,才能更好地意识到人类其实能够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在个人与国家文化相互自立又相互包容的情境下,世界才可能体现出大家最终想要追求的永恒共同体形态,即和谐大同的共同体形态。”

    “理想的未来就是,简单来说,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其它未知事物都能相互尊重,和谐共处。在这个未来世界里,具有很高才能的人不会蔑视或看不起他人,因为他知晓自身命运及天赋来源的原初路径;在这个世界里,一株小草不会因为自己是小草,并非彩虹而感到自卑与迷茫;在这个世界里,心灵的感受不再有高低贵贱,孔夫子眼里看到的星星也无法取代一只青蛙或另一个人眼中的星星,个体感受不具备可替代性;到时候,人比现在更能意识到,不是舒伯特或贝多芬才能真正享受到乐曲之美,不具备音乐天赋的人也同样可以拿起乐器自乐自娱;到时候,人们会明白,努力也许很不错,但不努力也没有什么不妥,有些人就是适合平平淡淡,发着呆放放空,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其实,一辈子没有任何特殊贡献也完全没关系,根本就不必为此而感到自责。”活跃过后,思维开始寻求休憩,云卓侧身往后一靠。

    “至于其它的,容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这确实是个让人期待的未来。”康景澜忍不住发出感叹,礼貌的姿态在他身上正像银器一样散发着光亮。

    “但是为了这样一个未来,我们每个人能够做些什么呢?”云卓问道,随之又给出自己的答案。“首先是找到自己,爱自己。然后呢,对,不要沉默,这点很重要,别沉默,不要让沉默说服你,永远不要。要知道,沉默会让大众变身为完美罪行的社会等价物,把无限可能性转化为有限可能性,再把有限可能性进一步转化为‘事实’,沿着这条路径,沉默几乎总是做了黑白颠倒、湮没真相的帮凶。人学会了自我催眠,对他人的痛苦要么添砖加瓦,要么保持缄默,但我们本该是一体。如果回应强权和不公的只有集体的沉默,人将分不清剥开一枚橙子与凌辱一个儿童到底有什么区别。”

    “说得太好了!”周序大喊起来,整个下午情绪都外露着激昂和亢奋,“要真成了那样,那将是什么世道?想想都后怕!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承受?!”

    “那不是我们要去的未来!”南叔高呼一声。

    “不是!”康景澜说。

    “对!绝不会是!”周序也跟着应道。

    就在这时,南叔又猛然回忆起什么似的强调,“我已经看到,一种新的开端将在未来诞生,大同与和谐的世界正在向我们招手,人们将不再生活在被灵魂厌弃的黑色雾霭中,并且在整个过程中,能够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那是什么时候?”云卓问。

    “一百年够吗?”

    “要不了那么久,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到时候就能亲身经历到,因为你们将是那空前盛景中的一员。”角落里一直安静倾听的严老师忽然郑重说道,在场的青年人那一双双熠熠生辉、充满希望的目光立刻将他包围起来。

    “这不仅仅是他人的未来,这就是你们的未来,这一个一个单个的人,就是由你们组成的,一切都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拥有这种力量。你们啊,要彼此相爱,要永远记得,爱是此刻在你们手中已经点燃的未来。还有一点,大家都要记得,无论未来身处何方,你们也要心怀友谊,永不相忘。”

    话音尚未落下,有人眼里已经闪烁出泪花。

    “永不相忘!”

    “万岁!老师们万岁!未来万岁!”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生命中的这一天!”

    “我们永不彼此相忘!”

    “这爱,即是永恒!”

    “永远怀念!”

    “对,直到永远!永远!”

    几个年轻人情不自禁地一齐欢呼应和着,发自内心的喜悦顿时让大家显得像一群十几岁孩子般欢脱快活。

    一瞬间,仿佛连空气也跟着受到了那种纯真氛围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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