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午饭后,二妈并没有急于返回酒店。

    “我们得谈谈,你现在方便吗?”

    “什么事?”

    片音抬起耷拉的脸,两人在格窗前坐下。

    “昨天你在电话里说,你去医院看肆幕,待得晚了些,路上又远,就打算在那边住一晚。”

    二妈话说一半又停下来,但到了这里,片音已经猜到她要谈的是什么。

    果然,短暂的停滞后,二妈接下话头。

    “可今天早晨,我看到你从树太太家出来。”

    “我确实撒了谎。”

    “你去找他了?”

    “是。”

    “要不是凑巧经过,我还以为你早就不想再看见他。”

    片音淡淡地撂下一句。

    “要是那样,可能倒更好。”

    “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了?进展到…”

    “没。”片音打断她。

    “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人家看不上我呢。”

    “怎么会…”二妈脸上的惊讶神色中还夹杂着不满。

    “那他还想看上谁?”

    “您这话说的,要跟璟叔叔一样了。”

    “你想找他就去找,可为什么要害怕告诉我呢。但凡是你不想让茵呈知道的,我都会替你保密。你认为他对那男孩有偏见,所以你们的事情,我一个字也没在他面前提过。”

    “这些我都清楚。”

    “现在的问题是,我担心你的安全。我当然不是说你去找他就不安全,我不是针对这个人,而是就事论事,你说你在医院,可实际却去了树家,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我们都不能及时找到你。尤其是上次那场意外,我们当时都吓坏了,你看看你璟叔叔和兆然,他们大老远赶过来,那阵子睡都睡不着,在酒店发了多大的火,人也撤了不少。”二妈语气里全是忧虑,“要是以前,我可能也会觉得,这样对你其实也算是约束,是一种禁锢,但现在,我没法不承认我害怕了,我想告诉你,你的选择,我都支持,但涉及到类似的安全问题,我希望你以后能放心告诉我你人到底在哪里。”

    “我当时没多想,就随口说了个理由。”

    “这件事情倒是没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关于你们两个人的私事,你不说的,我也不会问,但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就只管说。”

    “知道了。”

    片音总结般谨慎地回着话。

    “关于外出报备的问题,我以后会多注意。”

    “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些。行啦,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二妈神色重又明悦起来。

    一个人静下来以后,二妈方才谈话的声音,仍旧徜徉不散,像是一根导索,牵引着片音回忆起几年前,无意间听到她和爸爸的一次争执。

    这争执是因对她的性教育问题而起的。

    爸爸含含混混地提着意见,神情有些尴尬。

    “这会不会,有些过头了?”

    “过头,什么过头?”二妈毫不示弱地驳斥道,“我们是父亲和母亲,对吧?”

    “是啊。”

    “所以我问你,如果做父母的都不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不给孩子做好性教育,那我们跟野猪有什么区别?”

    “哎呀,你看看你…”爸爸又习惯性地被二妈强硬的态度困住了,“我不是说不应该教,而是说要一步一步来嘛。依我看,这些内容,至少要晚几年再说才更合适,现在可以先教点其它的,毕竟片音才十二岁。”

    “可我就是在一步一步来呀,这么多年不一直是这样吗?什么叫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同龄人能犯下多大的罪恶,比十二岁的人大出几个十二岁的成年人又能犯多大的罪恶,你这个大名鼎鼎的茵大律师,会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但片音天天在我们身边,总归要安全些,我还是觉得,稍微晚点再让她接触这些更好。”

    “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怎么工作上头脑那么灵光,轮到自己女儿的事情,反倒开始犯起了糊涂?”

    “哎呦…不是你说要参考参考我的意见,让我说几句吗?”爸爸小声表达着不满,“我好端端说了,你又要跟我拌嘴。”

    二妈回呛道。

    “和你商量是想让你能帮着补充些我一时没有想到的东西,谁成想你不帮着提高质量就算了,还反过来拖后腿?”

    “哎呦。”爸爸如临大敌,坦率地投了降,“行行行,我不说咯。其实话又说回来,仔细想想,是我不对,还是就照你的安排去执行更好。这件事情,就全权有劳夫人啦。”

    二妈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回忆到这里朝着另一条路径探攫出去,把片音带入四五年前,在报纸上读到有关一名十五岁少女被□□后自杀的消息时,内心震恸引发的零碎思虑。

    现在,它们又转过头来看她了。

    “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觉得这很荒谬吗?一个女孩被□□了,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变脏了。这样的事情,竟是普遍的现实?这究竟是谁的过错?一场庞大共谋的结果。我们的大人们都在做些什么?他们的脑子里都在拍打些什么?还是说,等到了一定的年龄,人长脑子就只是为了看看西瓜皮够不够熟?受害者绝不会因为被□□而变脏,肮脏的永远是施暴者,这样简单的道理,小孩子都懂,大人们怎么却偏要装疯卖傻?大人总是自画自得,享受这种潜移默化,又竟全然不需要接受审判的罪孽。如果他们只顾让自己去玩这种低贱的游戏也就算了,可这还不够,他们竟还要把我们也一并拉进罗网里,和他们做一样的事,同他们说一样的话。这样,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也就是他们了!大人们挤压在一起,抱团编织出的罗网,叫做社会。社会有意让受害者承受她所不该承受的,无疑是想在受害人身上编造出那种虚无缥缈的羞辱感!他们唾弃她,好让她也被迫唾弃她自己,好让她沉默,愧于公开谈论自己的遭遇,给犯罪者提供更多的便利,也让他能有更多的空闲来喘息!社会将目光聚集起来,风干凝固,变成一道墙,不是为了保护受害者,而是为了让她与真相能更牢固地分隔!”

    “受害者在遭受侵害以后不会变脏,而施暴者在实施伤害行为以前就是肮脏的,这是多么明显的事实!可社会上更普遍的观点又是什么呢?使人烦扰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人们对事物所抱有的看法。在更深的程度上,人普遍被观念□□了。以至于一个受到凌辱的女孩,竟然也会遭到社会的唾弃和羞辱。”

    “可一旦冷静下来,稍稍思考后,再审视自身内在的心理状态,人就会发现,如今的自己,与先前由于无思而只好被社会常俗观点冲刷的自己在行为和看法上存在的差距,而至于这段距离具体是怎样的,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总之,我不要跟着钻进这张罗网!”

    到了这里,思绪拉近,片音才开始回想起前一日的遭遇。期间不紧不慢的节奏,倒颇有些第三方旁观者的意味。

    她的真实感受是,最开始,身体被触碰的一霎那,从心底冲上来的那阵恶心感,大都来自□□层面,这当然不是说,精神层面的困扰完全不存在,但精神上的恶心在这整体的感受中,实际只占了及微小的比例,无法对她造成质的影响,并且她预感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后者退散的速度将快于前者。

    因而这一事件,在抛开外界所有纷纷扰扰的旧有观念,也即是在更纯粹、更真实的自然条件下在她感受中所留下的首要印象,使片音联想到某次户外旅行途中,偶然间吃到一块变质烤肉时的遭遇,两种恶心感,无论怎么放在一起对照,也几乎如出一辙,难分彼此。

    但这丝毫无法卸除或减轻施暴者的罪恶属性。

    从以往遭受磨砺后带有的惯性出发,片音此刻同样让精力集中在渴望了解这次经历将给她带来何种积极的意义。

    “我必须从中获取些什么,无论用什么方法,就是榨也要榨出来。就算这里面原本什么也没有,就算它原本什么也不打算有,那么,就算是为了我,就算是只为了我一个人,它也得必须给我榨出来。”她暗暗对自己下令。

    实际上,在思索这类启发的间隙,她已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内里注入了某种新的力量,这力量是活泛的,并不会停止生长。而她对此并不陌生,过去告诉她,人似乎不太可能无法从挫折中获得全新的力量。她具有捕获在主流经验的解体中逃逸或迸发的那种能量的敏锐觉察力,这种更具原生力的活的事物,往往促使生命的走向与平乏背道而驰。

    片音深谙这是一种天赋,是绝非靠自己努力就能得来的。那么,其他人呢?那些难以计数的其他受害者呢?那些不像自己这般幸运,无法拥有这种禀赋而又被推进罗网中的其他受害者呢?她们要怎么办?她不断自问。

    她们要怎么办?

    愤怒伺机而动。

    她看到,世界的邪恶正拱肩缩背,相互追赶着向前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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