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大门外终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福臻走近了,把吃食放下,随后伸出一只手把灯递了进来。

    暮翎绾没看那吃食,她接过那灯,再度道了声谢。

    临末,那太监准备起身。他弯曲的膝盖直了一半,下一秒似是想到什么,凑近了些低声开口:“圣上每晚戌时,有在御花园散步小半个时辰的习惯。”

    他有意压低音量,可声音传到暮翎绾耳中却无比清晰。

    暮翎绾抓着灯的手一顿。

    皇帝的这个习惯暮翎绾原先是知道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改没改暮翎绾自己也拿捏不准。如今福臻这么一提,暮翎绾倒有些信心了。

    她正色看着福臻,一双眼睛俱是肃意。

    “敢问公公大名,暮翎绾若能活着出去,来日必报此恩。”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确是有板有眼。

    福臻本也没当真,只是见此情状,难免也要心动几分。他心绪百转,本着结善缘的念头,又似是被逗笑一般,到底还是开口:“奴婢福臻。”

    “福臻公公,绾儿记得了。”

    暮翎绾拱手,朝着福臻再行一礼。

    人渐渐走远了,她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灯笼。

    这只灯的样式是最简单的那种。灯身用一层极薄的纸包裹着,竹子削成的骨架将它撑出形状。

    整只灯笼极为轻透,好似拿着它的人稍一用力就会裂开一样。

    她们母女的命,如今只在此一线,是生是死,便听天意了。

    终于,天昏暗下来了,夜色如墨。

    黑暗里,一只孔明灯被点燃。

    黄色的烛光撑着纸壳,映亮了那执灯人的双眸。

    空中伸出一只玉藕般的手臂将灯身朝上轻轻一托。

    那圈明黄色的光晕飘荡着坠入夜幕。

    一只,两只。

    明星荧荧,光华流转。

    御花园。

    “今年的昙花开得倒是不错。”

    帝王穿着明黄色的衣袍,眼底的肃意被夜色朦胧上了几分闲适之意。

    殷知然感觉到皇帝现在心情不错,她嫣然笑道:“昙花一现,陛下平日忙于政务,这御花园里百花争艳,今夜这花开的绚丽,许是专开给皇上看的,意在提醒皇上,要珍惜刹那芳华、眼前良辰美景呢。”

    暮琰闻言一笑,道:“这满园春色,还不如你一张巧言令色的嘴。你是说花,还是说人?”

    殷知然娇笑几声,“皇上莫要打趣臣妾。”

    殷知然眼底笑意未散,余光却瞥见一抹光亮,她如有所感的移过视线,便见远空几盏明灯在夜空中飘荡。

    今夜还未到中秋,何人放灯。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紧盯着看着那灯升起的方向,下一刻似是想到什么,目光微动,眼底闪过异色。

    她极为自然的移过目光,“陛下,您瞧。”

    皇帝从那片昙花上收回视线,看向殷知然手指的方向。

    孔明灯升的愈发高去了,再往上,便只剩下一只明黄的星,看着比周遭亮了些。

    暮琰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奇怪:“今夜未到中秋,何人放灯?”

    殷知然不动声色地移过视线,看了眼一旁的马海盛。

    马海盛收到眼神先是一愣,随后定神看了一眼前头,低下头,恭敬道:“皇上,那是冷宫的方向。”

    帝王闻声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夜色朦胧下,帝王未出声,一时让人分不清喜怒。

    殷知然笑了一下,道:“许是哪位入了冷宫的皇子王妃,记错了日子,放灯为陛下祈福呢?”

    马海盛心下百转,先前的眼神暗示已经提醒马海盛接下来的话都将是话里有话,他脑中思考的齿轮要抡出火星子了。

    这冷宫里究竟住着谁?

    下一秒他目光一闪,抬起手就要朝自己的脑袋上拍,电光火石间又怕动作太大,伸到一半的手后知后觉地堪堪给他顿住。

    呀,咱们这殷贵妃的亲姐姐,也就是昔日的渝妃,如今不就是在这冷宫里嘛,连带着还有位公主。

    他再看了眼殷知然,顺着她的话,谄笑道:“陛下想要送位公主给咱们定远侯爷做徒弟,如今这冷宫,不是有位现成的嘛。”

    冷宫。

    暮琰眯了眯眼睛,似是在思考。

    殷知然见皇帝这样,眼底闪过冷意。

    她眉眼浮上一层不达眼底的笑意,开口提醒道:“陛下,臣妾的姐姐,曾有一女。”

    帝王眯了眯眼:“有印象,朕记得叫翎……”

    马海盛见状,凑上前提醒道:“翎绾。”

    暮翎绾。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嗯。”皇帝一扫刚才闲适神色,眸中换上思考时惯有的冰冷威严。

    周遭人都很识趣的没再出声。

    晚间庭阶寂寂,唯余池边的蛙鸣,在夜色间格外突兀。

    终于,帝王开口。

    “摆驾冷宫。”

    暮翎绾仰着头看着那没入天际的灯,时间一分一分流逝,耳边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视线几近失焦,她的眼睛愈发模糊起来。

    又看不见了。

    她擦了擦手心的汗,垂下眼眸来。

    怎知这一低头,眩晕感接踵而至。

    下一秒,雷霆乍惊。

    暮翎绾强压下身体传来的不适,几乎在一瞬间猛得回过头,只见远处一辆宫车缓缓行来。

    她快速起身,藏身至屋内,直到屋外尖声尖气的传来一声通传,她才受宠若惊般,快步走出了屋内,在轿辇远处的地面上跪下,行了大礼。

    “跪见父……”话到嘴边,她似是自知说错了话,眼底闪过一丝惶恐的意味,堪堪转了话音,“跪见皇上。”

    她声色婉转,声音不大不小,身形不卑不亢。

    暮琰如今方到而立之年,两鬓却也隐约有了几根白发,但依旧身形魁梧。

    帝王威压,令人生畏。

    这对父女,已有三年没见了。

    这三年长吗?对皇帝而言,或许转瞬即逝。但对暮翎绾而言,冷宫这三年,却足以让她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一次。

    皇帝微微满意,到底身上留着天家的血,即使入了冷宫,周遭的气质放在同龄人中间,也是出类拔萃的。

    “起来吧。”

    “谢陛下。”

    “何故放灯?”

    “陛下。”

    暮翎绾几乎是在一瞬间再度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石面上,痛的她面色发白。

    可暮翎绾却咬紧了牙关,几乎是吭都没吭一声。

    母妃在等她。

    皇帝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面前瘦弱的女孩却红了眼眶。

    “求皇上救救民女的母亲,民女的母亲高烧不退三日了,民女放灯,是为母亲祈福,祈求家人团聚。”

    她声音透着焦急,却咬字清晰,甚至没有大喊大叫。

    不会让听者觉得烦躁,反倒多了几分怜惜。

    那是一种来自上位者的施舍之心。

    “这……陛下莫要往前,恐染了病气啊。”马海盛忙道。

    暮琰却并未理会,他似是满意,点了点头。

    “倒是孝心一片,来人,传太医。”

    “嗻。”

    暮琰再看向地上那道瘦小的身影时,声色已微微缓和:“你起来吧。”

    暮翎绾听到这一声,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想说一句“谢陛下”,岂料刚发出一个音,却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她多日心力交瘁,撑到现在已是极限,索性任由身体晃了两下,向身前倒去。

    她没有预料内的撞在冰凉的地面,一只有力的手已稳稳托住了她的身体。

    原来有人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耳边传来厉喝:“传太医。”

    是她听错了吗?

    她竟在眼前这个把她们打入冷宫三年不闻不问的人口中听到了一抹焦急的意味。

    她意识已经模糊,脑中唯一尚存的那一根清明的弦也面临着随时随地就会绷断的风险。

    她或许可以撑得住,可殊不知,她此刻的虚弱昏迷,亦在计划之内啊。

    狭小的房间里,难得的添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她怎么了?”

    “回陛下,这是长期饮食欠缺,气血亏空所致……还有,还有……”

    暮琰脸色一凝,“说!”

    “还有,这……小主身上多处骨折淤青,恐……恐受人殴打所致。”

    “放肆!”暮琰脸色发寒,怒气不减:“朕倒要看看,何人胆大包天?”

    天色微亮,前日那两名太监尚在睡梦中,显然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下一刻,大门被猛的踹开。

    屋内的人在一瞬间纷纷惊醒。

    马海盛年纪有些大了,但眼睛却尖的很,他目光犀利地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屋里头的人见着这阵仗纷纷缩了缩脖子。

    终于,他目光锁在角落里的两个人身上。

    “那儿呢。”马海盛眯眼指了指。

    旁边的侍卫见状,利落上前,将二人如同老鹰提鸡仔一般从床上揪了下来。

    那二人碰见这么一出,早就清醒了。

    眼下见着这阵势,脸都吓白了。

    其中一个脸上那股惊慌还未收下去,硬生生地扯出了一抹谄媚的笑,开口道:“马公公,奴婢这是犯了什么罪呀?”

    马海盛见到他这副样子,冷笑了一声。

    那两名太监见到马海盛这副样子,当即心狠狠一沉,可接下来头顶砸下来的话更是让二人如坠冰窟。

    “这冷宫里的人,就算再落魄,说到底也留着天家的血,容的你们做奴婢的随意欺辱?你今个儿的日子算是到头了,带走吧。”

    二人闻言,脸色大变,身下地图已画了一片。

    一时间屋子里被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充斥。

    “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没用咯。”马海盛摇了摇头,道:“诸位且看好了,再有抱着侥幸心思以下犯上者,这就是下场。”

    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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