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玉兰花的花瓣飘摇而下,轻轻落在乐姚的脚边。乐姚抬眼望去,恰好看到一株望春玉兰在微风中灿烂盛放。她冰封已久的心像被凿开了一个口子,悲伤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个时节,南楚的玉兰花该是早就开了吧?

    母后是最喜欢玉兰的。

    她记得那是幼时曾听闻母后宫中的女史说过,南楚御园那一大片的望春玉兰,便是父王为了讨母后欢心不惜动用上千人力从章华离宫一株一株移植过来的,每逢春日便盛放于枝头灿如烟霞。

    她曾求证过母后,母后自是不认,只是低头浅笑吟吟。

    只是,母后也同玉兰一般,香消玉殒于两年前的暮春时节,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她甚至没机会见她最后一面。

    楚魏战争之初,她听闻乐筠于伊阙击退敌军六十里。那个时候,她以为不久之后哥哥便会像往日那般,率领镇北军在南楚子民的欢呼声中凯旋,银鞍白马,意气风发。她会和南楚的少女一起,站在郢都的城外头戴花环迎接哥哥的归来。

    半月后,她听到了丹阳城失守,听到楚军一路节节败退之时,她以为那不过是用来迷惑敌人的虚假情报,直到钟离告诉他,哥哥被魏军所俘,南楚北方的多个郡守为自保纷纷献出了城池。

    那是她战无不胜的哥哥,她自小便听着他的英勇战绩和英雄传说长大。在她心中,始终无法将兵败和乐筠联系在一起。

    因为乐筠的殊死抵抗,魏军虽胜却损失惨重。为了平息将士心中的怒火,魏军将领纵容魏国士兵在南楚的国土上烧杀抢掠。

    军情传来之时,她和鸣玉还在民间,她担心母后难以承受这样的噩耗,便日夜兼程赶往郢都,一路上却目睹了流寇四起,饿殍遍地,城池破败,农田被战火焚毁,百姓易子而食。

    钟离带着她们避官道而行,跋山涉水躲避敌军和流寇,一个多月后终于赶到了郢都,却听说了公孙禺谋反杀了她的父王,她的母亲自戕而死。入了皇城等待她的是公孙氏的诱捕,是钟离拼死将她救出。

    乐姚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已经很久不再回忆以前的事了。在无数个逃亡的夜晚,在那些濒临死亡的关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复仇。

    她要让背叛南楚的公孙氏和钟氏付出代价,她更要让始作俑者的魏国血债血偿。

    若能复仇,莫说是红颜祸水,纵使是祸国妖妃她也当得。

    乐姚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泪痕。不知何时一只虎斑猫已经爬到了她的身畔,而后攀上了她的膝头,窝在她的怀里乖巧地舔着她的柔软的指腹。小小的一只,毛茸茸一团,甚是可爱,看体型该是只有几个月大,想是无人豢养,猫儿有些瘦弱,正饥肠辘辘地望着她。

    “小东西,是饿了吗?”乐姚爱怜地挠了挠猫儿毛茸茸的肚皮,见它乖巧地往自己怀里窝了窝,乐姚顿时生出许多怜爱之情,便命鸣玉回闲月宫取了一些鱼肉回来,摊在手心一点一点喂入猫儿的腹中。

    鸣玉立于乐姚身侧,见一队人马踏石径而来,轻声提醒道:“公主,有人来了。”

    “无妨。”

    乐姚神色未变,依旧逗弄着怀中的猫儿,未有半分分神,状似不经意间将身体侧向一边,鬓发被抚至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垂,根根分明的睫毛在她的脸颊上投下一扇微小的光影,夕阳的余晖打在她的身上,给她的剪影染上了一层暖色,落在身上的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细微地跃动。

    黑衣的男子立于亭下,望着亭中的少女停下了步子。少女耳畔的碎发随着三月的微风轻扬,微动的青丝泛着橘色的暖光。傍晚的夕阳打在她的身上,一身桃夭色南楚衫裙衬的少女恰如一朵摇曳在暖风中的明媚娇花。

    此刻,她如怀抱一个婴孩一般抱着一只猫儿,动作轻柔,眼中和嘴角皆噙着笑意,一边喂食一边逗弄。

    到底是少女心性,竟然会对一只不通人性之物说上许多话。

    祁璘有些恍惚,夜搜闲月宫的那日,他认定了这个南楚女子心怀不轨也颇有心计,可每当他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又始终无法将眼前的少女和那个心里深沉之人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在当下,她怀抱着一只猫咪,娇笑的情态分明是少年人才有的烂漫和无邪,他又一次怀疑自己了。

    见将军驻步,他身旁的左旸上前道:“何人在此逗留?天色将暗,御苑夜路难行,苑中飞禽狸猫众多,你还是早些返回宫中才是。”

    乐姚这才抬起头来,冲眼前的小将清浅一笑道:“多谢小将军提醒。”

    这一笑让左旸的心似被击中一般,愣神片刻才意识到这便是闲月宫的那位南楚女子了,一时间失措地看向祁璘。

    乐姚起身,顺着左旸的目光看到了他后方的祁璘,见他一袭黑袍立于亭下晦暗的光线中,一身只可远观的淡漠和疏离。

    她将猫儿交到鸣玉手中,躬身揖了一礼,朗声问道:“将军何故在此处?”

    “禁军每日的主要事务便是巡视各处宫禁,确保君上安全。”祁璘的语调淡淡答道。

    乐姚从鸣玉手中接过猫儿,接着说道:“如此我便不给将军添麻烦了,这就离开。”

    她怀抱着猫儿,提着裙摆,自高处袅袅婷婷而下,天光自她的衣衫上一寸一寸退去,少卿,她的身影便同他一般没入晦暗的光线里。

    “事必躬亲,将军真是辛苦。”

    “职责所在。”

    祁璘行在前方,乐姚落后半步,行在祁璘身侧,所到之处留下一串衣摆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夕阳隐去光华,落下无边的晦暗,半步之外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阵阵挑动着他的神经。

    身畔的阵阵甜香,仿佛一张巨大的网,而他落入网中,一时间无法脱身,心中纷乱不已。偏偏身后的声响,又令他难以忽视。

    祁璘快走几步拉开了与乐姚的距离。

    未行几步,缺突然听到身畔的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他驻步回眸,却见少女怀抱的猫儿已经窜到了石径旁的假山石上,一双原本似琉璃的眼睛发出两道幽幽的光。

    少女愣愣地看着山石上的猫儿,声音带着几分失落,问道:“小东西,你不愿和我回去吗?”

    大概是猫儿挣脱时抓伤了乐姚,几道殷红的血痕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醒目,少女却丝毫没有在意,一边轻唤,一边向猫儿招手试图唤回它。

    祁璘瞥了一眼乐姚手背上的伤痕,微微皱眉,冷声道:“不通人性的伤人之物,留之也是无用。”

    “深宫长日无趣,将军如何会懂。”语气淡淡,却似夹杂几分怨怼,这是少女除了客套和虚与委蛇之外,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属于自己的情绪。祁璘微微诧异,一时无话。

    却见少女已经提着裙摆踏上了低处的山石,勾勾手向着虎斑猫说道:“快快回来,和我在一处,每日都有鱼肉吃。”

    那只猫儿却卧在她够不到的高处,一动不动。

    乐姚片刻便放弃用言辞唤回猫儿,她挽起了袖子,漏出半截白玉般皓白的手臂,探着山石的平缓处,小心翼翼地攀上了高处。

    祁璘站在原地,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而去。莫说是宫中的妃嫔,纵使是世家小姐也断不会做出这般攀高的举动,她却没有丝毫犹疑便这么做了。

    见她一步一步攀上岩石,披在肩上的乌发被她捋至一侧,倒是显出别样的俏丽。俯下身地将猫儿捞入怀中,低头亲昵地蹭了蹭虎斑猫的脑袋,笑颜明媚无邪,仿佛此刻天地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

    他征战七载,剑下亡魂无数,心早已变得冰冷麻木。战场上人命是什么?是草芥,是蝼蚁。可眼前的少女,竟会如此珍视一只不通人性的猫儿,祁璘胸腔里有种异样的感受,仿若这些年被杀戮浸透得的心,淌过暮春三月的泉水,留下一片温热的潮湿。

    “将军,看!”乐姚黛眉轻扬向他炫耀,恰好对上祁璘那双痴望的眼睛。

    容娘说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动了心,眼神是不一样的。

    若是他燃起了心念,她不介意让他的心火烧的更旺一些。

    祁璘眸光追随着眼前的少女,见她怀抱着猫儿起身,冲他明媚一笑,下一刻却不慎踏空了岩石,见她发丝随风扬起,见她裙摆绽放如盛开的山茶花,见她扔紧紧抱着怀中的猫儿,他不由自主地飞身上前接住了她。

    怀中的少女,比他预想的要更加娇小一些,落地的瞬间,柔软地蜷缩在他的怀中,面上是受了惊吓般一片潮红,胸口剧烈的起伏,一只皓腕攀上了他的肩头,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却偏偏抬起一双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如一汪煮沸的泉水,大胆而热烈。

    周身都笼罩在她的气息里,这是独属于少女的甜香,恬淡自然,初次遇她的那晚,祁璘只觉得被她的香气裹挟的近乎窒息,他只想逃离,不知何故今日竟有几分好闻。

    “多谢将军相救。”少女的手离开了他的肩膀,虽是道谢,却似提醒。肩头的衣料被少女抓握后留下的细微褶皱如祁璘心中的涟漪一般久久不消。

    祁璘终于回过神来,将她放下,撤开两步距离。

    少顷,她突然一脸无邪开口道:“将军,还没有问你,这只猫我可以抱走吗?”

    “御苑中的猫大都无人豢养,你若是喜欢,便带回宫中养吧。”

    “那这只猫儿我便当作是将军送的,再次谢过将军。”

    乐姚灿烂一笑,明媚如三月的春光,满苑春色都不及她面上的一抹芳华。

    祁璘的心仿若一滞,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需言谢。”

    “将军那晚可捉到了刺客?”

    少女不经意的一问,让祁璘尚在云雾之中的心绪顿时剥离出来,整个人如同被夜雨浇淋一般霎时间清醒。

    她并非寻常女子。

    祁璘的面上顷刻覆了一层冰霜,冷声回道:“这非你该过问之事。”

    乐姚知道,自己过于心急了。眼前的男子并不会因为对她有过几分心动而放松警惕。

    “将军莫怪罪,是我唐突了。”乐姚垂下眸子,一副自责的模样,我见犹怜。

    祁璘背过身去,在天光隐去最后一道光线之前,他似乎变的如降临的夜色一般冰凉对乐姚说道:“天色已晚,我派护卫送你们回去。”

    而后未等乐姚道谢,便阔步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望着祁璘离去的身影,乐姚只是信手顺着虎斑猫的背,神色未有半分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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