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三年,五月初五,正是端午,长安的天,低云蔽日,阴沉不明。

    宗正寺院子里,石榴花火一般烘艳,成排的杨树枝叶带雨,红绿明媚,险些让人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穿过院子,便是宗正寺私设的牢房,阴暗狭窄。

    “有人吗?”

    宇文楠芊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缓慢移动到牢门前,轻声向甬道喊道。

    狱卒走过来,粗声粗气地应道:“娘子何事?”

    他不敢再称呼宇文楠芊“王妃”,却也客气地称她“娘子”。

    “差爷可否给碗水?”宇文楠芊发白的纤指握着栏杆,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且等着,这就端来。”狱卒转身走了出去,很快送了壶凉水进来。

    从刀斧相加被押到这里,一日一夜过去了,宇文楠芊只顾着惊恐、愤怒,都忘了讥渴,可却不能任性不顾及身体,否则小家伙就要跟她一起受苦了。

    她抬手轻抚上微隆的腹部,不由得弯起嘴唇,笑容圣洁,

    “乖,别怕,你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等他一回来,我们就能回家了。”

    她想到李行煊,心中多了几分安定,但一想到父亲和弟弟,还有橘娘她们,又仿佛跌进漆黑冰冷的深渊,无处可依,满心凄苦。

    私藏兵器图仪,私造兵器?

    那本《武经图仪》本就是宇文家家传的私物,父亲为报答王爷救命之恩而献出图仪,到了今日,怎就成了私贪、私造?

    梁王分明是忌惮王爷在夏州立了军功,不日就要执掌南衙禁军,才下此黑手。

    仅凭一纸诬告,大理寺便将宇文府阖府上下悉数收押,若不是自己有永平王王妃的身份,定也随父亲、弟弟进了大理寺大牢。

    咳!咳!

    心中激愤,宇文楠芊一阵猛咳。

    凉水开始在胃里翻腾,她强忍不适,扶墙躺回破旧的榻上,将发馊的被褥拢到身后,伸展躯体靠在被褥上,才呼吸顺畅些。

    微闭双眼,窗外风掳过树枝发出沙沙声,连日的疲倦缠上身来,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狭小的窗户透进一束光,照在她苍白秀美的脸上,长睫的羽影映在秀挺的鼻梁上,鼻息变得平缓而悠长,轻薄的鼻翼起伏翕动,枯唇紧抿,微皱起一双黛长柳眉。

    风从窗户里灌了进来,吹动她藕荷色的襦衫和碧黄相间的长裙,将她缓缓卷入梦中。

    紫藤花架下,父亲满脸愁容,一声叹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那是父亲因监制皇后凤钗不力,被捕入狱获救的第三日。

    作为救命恩人的李行煊初次登门,父亲很快明白了来者的用意,投桃报李、结草衔环的道理,父亲自是知晓。

    绚烂的紫藤花架下,李行煊信步走来,他刚与父亲在书房一番长谈,兴许是乏了,兴许是被这满架的紫藤花吸引。

    彼时,她正在埋头补绘一张残缺的弩机分解图,只觉纸上投来一片阴影,抬眼间,李行煊那张俊美英毅的脸便明晃晃地映入了眼帘。

    他身姿挺拔,英俊不凡,一双浓长英眉下,如炬的星眸露出惊讶的神色,缓而那富有磁性的声音随风飘来,“这弩机图是你画的?”“你竟会绘制兵器?!”

    她慌乱的眼神一时不知何处安放。

    即便《武经图仪》是家传的私物,但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当朝贵胄权臣看见,也保不齐会惹来猜忌。

    “无碍,别怕,你画你的便是!”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长指点了点图纸,饶有兴致地继续观看,时而对一些关键部件提出疑问或点评。

    她想,至此,她与他也算是志同道合,心有灵犀的。

    可是父亲在被授以军器监大监一职时,脸上的愁容仿佛化不开的墨,即便在大婚当日,父亲也是强颜欢笑,满眼的疼惜和无奈。

    那时,她以为,父亲定是在为自己没能嫁给两小无猜的苏家大郎苏毅而惋惜。

    如今看来,是自己愚钝,没能早些领会父亲的忧虑,《武经图仪》献出的那一刻起,许多事情似乎都已注定。

    哐当一声,狱卒打开了牢门,端进来饭食。

    宇文楠芊被惊醒,睁开眼,拭了拭额头上的汗,起身下了榻。

    “娘子,该用膳了,听说永平王的队伍已过了渭水,很快就要进长安城了。”狱卒摆好饭食,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劳差爷了。”宇文楠芊心领神会地颔首谢道。

    她正要再向狱卒打听父亲在大理寺的消息,就听见牢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声。

    “滚开!别拦着我,我今日就要让这个贱人死在我面前!”

    甬道中,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衣衫华贵,容貌艳丽的女子朝牢房走来。

    “县主,您还是请回吧,这牢房腌臜晦气,可不是您这千金贵躯呆的地方。”说话的是宗正寺少卿李津。

    听说惠宁县主驾临宗正寺,李津一路小跑迎了过来,身为李姓宗室子弟,痛恨伍氏一族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此刻却不得不笑脸相陪。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李津的脸上。

    李津捂着脸,瞳孔里的怒火一闪而过,落到房陵县主眼里时,只剩下不知廉耻的讪笑,“县主息怒!”

    “哼!敢挡本县主的路,你算个什么东西!”女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津,一扭头继续往里走去。

    这女子便是梁王伍进德之女,惠宁县主伍凝儿。

    宇文楠芊早已听见伍凝儿的一番恶言,随即放下刚捧起的粥碗,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衫,端坐着静等蛮横千金的到来。

    伍凝儿一脚踏进牢房,猝不及防地被牢房里的霉臭味儿刺了一鼻,忙掩了口鼻,倒退了两步,在门口立住,“唔,好臭.......”

    宇文楠芊神色端重,稳坐在桌前,看也不看伍凝儿一眼。

    伍凝儿历来痛恨宇文楠芊清高自傲,本想在这般光景下,等着看她屈从伏低的下贱作态,不料她却倔强高傲一如往常,不,简直比往常更甚。

    伍凝儿被宇文楠这与生俱来的气质慑得一颤,但怯场示弱可不是她的本性。

    她立刻撤下遮掩口鼻的手和绢帕,提高嗓音,备足气势,朝宇文楠最深的痛处戳去,

    “宇文楠芊,本县主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已在大理寺招供了,即刻就要被处死,你不自行了断,以示谢罪,还等什么?!”

    父亲屈打成招,认罪,被处死?

    虽不足信,但宇文楠仍不免心中一震,脸色煞白,干裂的嘴唇微微一颤,片刻的眩晕让她下意识地伸手扶额。

    宇文楠芊的反应,伍凝儿尽收眼底,她见刺激生效,越发得意,

    “哈哈,我知道你在等煊哥哥回来救你,只怕你的愿望要落空了。别说煊哥哥,就算是豫王老王爷如今都要自身难保了。若你肯自尽谢罪,与煊哥哥撇清干系,对煊哥哥何尝不是一种保全?”

    豫王爷正是永平王李行煊的父亲,当今圣上的胞弟。

    伍凝儿话一出口,惊得李津和一众侍从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永平王才在夏州击退了东突厥,立下战功,就算梁王和韦后因此忌惮更甚,也用不着如此心急,立刻就要置人于死地吧。

    “所以,你以为,今日我如你所愿死在了这里,王爷就会娶你为永平王妃了?”

    宇文楠芊强压着悲痛和愤怒,神色冷静,言辞清晰而犀利。

    伍凝儿倾心永平王李行煊,长安贵圈人尽皆知。

    她没有力气跟泼妇废话,一语道破伍凝儿的歹心。

    “你,你这个嘴尖牙利的刁妇,难怪煊哥哥连碰都不愿意碰你,你早就嫉恨煊哥哥和我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了,对不对?”

    伍凝儿疯起来,厚颜无耻这四个字都得自惭形秽,可她却恬不知耻,

    “本县主大度明事理,体谅煊哥哥是为了借助你宇文家的兵器图仪提升军队战力,这才舍身娶了你这个寒门贱女,你若以为本县主可以一让再让,那你可就是痴心妄想了!”

    嗤!

    宇文楠芊冷哼一声,只觉得她又蠢又可怜。

    李行煊怎么可能去爱或娶一个死敌的女儿?

    伍凝儿根本不了解李行煊。

    他若是一般的趋炎附势之人,又岂会坚决地站向太子一派,抛下长安的富贵安稳,在边关流血杀敌,争一分战功,也保一方太平。

    的确,婚后一年里,李行煊对自己算不上十分上心,或者说对那些兵器的热情更甚于床笫之欢,可他们终究做了夫妻。

    宇文楠芊低头凝望了一眼腹部,嘴角弯起一个浅笑。

    伍凝儿见宇文楠芊丝毫没被激怒,反露出嘲笑之意,顿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你竟敢取笑我?!”

    一扬手,巴掌又要落到宇文楠芊身上,左右侍从慌忙拦下,李津和侍从也都跟着劝解。

    伍凝儿甩开侍女,整了整衣衫,薄唇一抿,俯身凑近了宇文楠芊耳边,低声道:“告诉个秘密,你猜皇后娘娘那支牡丹凤钗断裂前,最后一个经手的人是谁?”“是煊哥哥。”

    宇文楠芊的脸色顿时又一阵煞白,颤抖的唇抿了抿,却说不出话来。

    的确,用以给韦皇后庆生的那支牡丹凤钗离奇断裂,是父亲和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迷。

    伍凝儿的话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了。

    “哈哈,哈哈!”

    伍凝儿从宇文楠芊一副失神的样子,又一阵忘形大笑,

    “你以为煊哥哥真的会在乎你?难不成你们宇文家还什么别的兵器图仪?”

    凤钗?武经图仪?

    宇文楠芊的脑海里开始不断闪回那些零碎片段,伍凝儿后面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只听到伍凝儿临走前飘然说道:“放心好了,煊哥哥很快就要娶我了!”

    是夜,牢里亮起昏黄的灯,宇文楠芊躺在榻上,碾转反侧,一会儿担忧父亲、弟弟和阖府人的安危,一会儿反复回想伍凝儿的那些话。

    子夜时分,牢房里再度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来人不是李行煊,而是李家二郎庐江郡王李行炜,李行煊的弟弟。

    “嫂嫂,兄长有几件东西托弟送来。”

    李行炜没了往日在长嫂面前的温文尔雅,从方才进来便阴沉着脸,神色有些仓惶,双手奉着一个锦囊。

    那锦囊,宇文楠芊认识,绛褐色的菱形图案,是李行煊军中常用之物。

    宇文楠芊心下一沉,起身接过锦囊,打开来看,是一封书信,和那把紫菱刃。

    这紫菱刃,刀鞘用紫檀所制,刀身用西域的镔铁石炼就,刀形弯曲,通体紫亮,酷似紫色菱角,故而取名紫菱刃,是宇文楠芊用了新配方新手打制,送给李行煊防身所用。

    为何会把它送回来?

    信,一定在书信里交代了什么。

    宇文楠芊看了一眼垂首默立的李行炜。

    李行炜来不及收起躲闪的眼神,低声道:“兄长要交代的话在都信中言明,嫂嫂看信便知。”

    宇文楠芊慌忙展开书信,率先跃入眼帘的便是“休书”二字。

    匆匆读完,已知大意。

    说什么永平王府有诬告在身,前途凶险如惊涛骇浪,稍有不慎便将倾覆葬身,说什么为护家眷周全,不如暂别两宽..........

    无非是要和自己这个逆党之后撇清干系。

    “这是兄长的另一封亲笔信,弟惶恐,可兄长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嫂嫂体谅!”

    李行炜说着,从袖笼里又取出一封短笺出来,颤抖着双手递了过来。

    “..........王妃唯有自尽谢罪方可.........”

    字迹确是李行煊的无疑。

    看来伍凝儿说的都是真的了。

    即便那牡丹凤钗是他做的手脚,他如愿以偿得到那本《武经图仪》去成就雄图伟业,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连面都不见,就要自己了结性命,好保全他和整个豫王府。

    他甚至都还不知道,自己已有了他们的孩子。

    宇文楠芊心如刀绞,十指紧扣桌案,指痕深印,涨红的眼眸死死盯着紫菱刃,瘦弱的身躯全靠两只臂膀支撑在桌前,良久,泪水大滴大滴滚落在桌上。

    “嫂嫂还不知道,宇文大监和令弟今日寅时三刻已被斩首,阖府奴仆均已发卖........”

    李行炜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眼瞅着宇文楠芊原本呆滞的眼神突地燃起了怒火,虚弱的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

    宇文楠芊只觉得千斤巨石压向胸间,又仿佛千万把钢刀刺中心底,剧痛窒息让她无法站立,一个踉跄,跌坐在榻上。

    牢房内陷入可怕的沉寂,连风都停止了呼吸。

    终于,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牢房,“父亲!弟弟——!”

    大风终于找到了缺口,从窗户里灌了进来,裹挟着暴雨袭进牢房。

    乌亮的紫菱刃砰然落地,藕荷色的襦衫上,鲜血迅速蔓延,如同成片的石榴花飞快爬满碧黄相间的长裙,把裙衫浸染成了紫色、褐色、蓝色,在风雨中绚烂刺目。

    宇文楠芊的眼前逐渐模糊,重重白雾弥漫了整个紫藤花架,待雾气散去,她看见李行煊一身大红喜服笑盈盈地朝自己伸手,她想递上自己的手,却发现李行煊转头牵起了伍凝儿。

    又是一年初夏时节。

    宇文楠芊午睡时被突如其来的腹痛闹醒。

    “芊娘,你怎么了?”

    橘娘探身帐中,见宇文楠芊光洁的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忙拧了帕子来替她拭汗,“定是你午膳贪凉,吃多了樱桃冰酪。”

    就在冰凉的湿帕子触及额头的瞬间,宇文楠芊睁开了眼睛。

    阳光温热透亮,穿过碧纱窗照了进来,映在橘娘丰腴的脸颊上,笑容温软依旧。

    “橘娘?”

    宇文楠芊怔怔地望着橘娘,一时有些诧异。

    她顾不上腹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坐起身来,环视屋内。

    青瓷瓶里的紫藤花鲜艳欲滴,桌案上,摊放着一张凤钗图,正是给韦皇后的牡丹凤钗。

    这该是父亲安排给她的活儿——分解组图,好让工匠们按照顺序将各个部件攒活、焊接,已完成最后的组装。

    算日子,距离韦皇后的生辰还有十来日,这凤钗应该已完成得差不多了。

    这是自己的闺房无疑,可自己不是自尽在了宗正寺牢房里吗?

    用那把紫菱刃,一刀刺进了心口。

    宇文楠芊心口猛一阵抽搐,腹中疼痛也跟着加剧了几分。

    不好,孩子!

    宇文楠芊瞬间放大瞳孔,万分惊惧,低头望向腹部,大粒的汗珠滴落在锦被上。

    橘娘见宇文楠芊小脸儿煞白,神情恍惚,吓了一跳,“芊娘,你先忍忍,我这就去请郎中来。”

    橘娘说着起身出去了。

    宇文楠芊冷静下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重生到了出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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