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已故豫王妃的往生牌位供奉在香积寺,他因长年在外征战,极少能回京祭奠,此番奉诏入宫,特地提前了几日启程,好顺道到香积寺祭拜母亲。

    横槊入沙场,生死无归期,这次出征迎击□□,只怕是前路多艰。

    李行煊和屈狄在筱舍前下马,管事的早已等候多时,躬身将贵客迎上了东面阁楼。

    “这是馆舍最好的房间了,窦将军亲自看过了,殿下若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小的,小的就在楼下候着。”

    阁楼上的房间宽敞舒适,陈设齐全,布置雅致,从轩窗远望,正好俯瞰整个馆舍,连正对的西阁楼上也看得清楚。

    李行煊一身湿透的甲衣,顾不得解下,径直走到窗前查看了一番,这是他多年征战养成的习惯。

    只见对面阁楼灯火通亮,几个衣着华美的婢女出入其中。

    “对面住的什么人?”李行煊一面取下头上的凤翅金盔递给屈狄,一面问管事的。

    管事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城里来上香的女眷,也没细问是哪家府上的。”

    管事的眼神中的慌乱可没能逃开李行煊的鹰眼,“哦,本王也就是随便问问,你去打些热水上来,本王要洗个热汤浴。”

    “是,小的这就去。”管事的应声下了楼。

    李行煊朝屈狄递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屈狄回来了,附耳向李行煊低语了几句。

    不等李行煊回应,屈狄就已双膝跪地,“都是末将等保密不周,走漏了消息,请王爷责罚!”

    李行煊忙扶起屈狄,“我们这一路虽已精简了随从,但总不能真就是无影无踪,沿路各州府、馆舍哪一处不漏风,何况窦光大白天带着飞骑快马进城回豫王府禀报,也不能让满长安的人都视而不见吧!”

    说着,他睨了一眼窗外,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罢了,随她折腾去吧,也无甚大碍,明日一早早些离开就是了,你也下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再让管事的弄些热食来吃,哦,别忘了让人喂马!”

    “是!”屈狄遵命。

    李行煊吩咐完,转身进了浴室。

    浴室里水汽氤氲,温热的热水瞬间松弛了全身经脉。

    李行煊微闭着双眼,靠在木桶壁上,一呼一吸的放松后,思绪便随着水雾慢慢扩散开去。

    他剑眉微皱,浓黑长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古铜色的皮肤是他久经沙场的写照,面部轮郭硬朗如刀削,似乎在昭示着他说一不二的性格。

    汗水和雾气凝成一条小渠,从他光洁宽阔的额头上滑下,流经陡直而略有起伏的鼻峰,淌过饱满的双唇,慢慢蜿蜒至那坚如磐石的胸肌间。

    哗啦一声,健硕的手臂捧起一捧热水,往那张英俊非凡的脸上扑去。

    缓而,他抬手将满脸的水捋下,深邃无底的星眸透过弥漫的水雾像要看穿什么似的。

    就要回长安了,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可以永世不入长安!

    思潮翻腾间,一个柔美的声音从浴室外传来,

    “殿下,奴婢来给您送膳食了,可要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用问也知道这婢女是谁派来的。

    李行煊竖起剑眉,冷声道:“不用了,你且退下吧!”

    那婢女立在原地盯着茶壶,正脑筋急转弯,怎样才能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却听到浴室里又传来一声厉喝,“出去!”

    “啊,是!”

    婢女顿时被吓得手脚乱颤,她早听说永平王长年征战杀伐,行峻言厉,此刻虽未见其人,却已被这满屋的肃杀之气震慑,心想若再不出去,只怕下一刻那墙上挂着的大横刀就要架到脖子上了。

    “奴婢这就告退,这就告退。”婢女惊恐万分,早把来此的重任抛之脑后。

    屈狄换好衣服,抱着殿下的衣服上楼时,正见那婢女落荒而逃跑下楼来。

    等他进屋,只见一身雪白单衣的李行煊抱着双臂,正立在桌案前审视那一桌子的膳食、茶水。

    “这些都是方才那婢女送来的?”

    屈狄说着从行囊里取出一件深紫色金绣团纹外袍替李行煊披上。

    “你应该问,这些可都是惠宁县主送来的?”

    李行煊冷哼一声,脸比窗外的夜色还黑。

    “是了,方才我去打听时,正看见她从对面楼上下来,是惠宁县主的婢女。”屈狄笑了笑,确信地点点头。

    李行煊瞥了一眼这小子满脸的坏笑,皱眉朝对面阁楼望了望,厉声道:“去,给本王换间房!”

    “啊,那这间房怎么办?”屈狄觉得这么豪华的房间不住着实可惜了。

    “赏你了!”李行煊披着外袍,取了甲衣和横刀,提脚就下了楼。

    “殿下,您还是让在下睡马棚自在些!”屈狄回望了一眼满房间的珠帘玉翠,以为殿下是在打趣他。

    殊不知,李行煊并不是跟他开玩笑,“你今晚就睡这儿!这是命令!”

    “敢情这是要偷梁换柱啊!”屈狄挠了挠精瘦的后脑勺,绕了好几个玩弯儿才会过意来。

    威名赫赫的永平王殿下要换房间,管事的自然是,一个为难的眼神都不能有,立刻将前院儿东头已预留出去的大房换给了贵客。

    所以,等苏毅一身污泥被宴青和周六搀扶进筱舍时,就只好和宴青挤在了前院一间偏房里。

    苏毅性子仁厚,见管事的不肯说出房间被占的缘由,便也不再多问。

    管事的小心赔着不是,见苏毅擦伤了手、脸,又叫了郎中来给他治伤。

    阿嚏!苏毅被那刺鼻的外伤药呛得连打喷嚏,“宴青,你去告诉金卯,让金卯转告芊娘,今日太晚了,让芊娘先歇着吧,我明日一早再去见她。”

    周六这才早知道苏家大郎此番上山是来约会相好的,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宴青刚要抬脚去传话,周六忙拦住他,“大郎受了伤,你留下伺候,索性大郎见了我也心烦,传话的事儿就让小的去好了。”

    苏毅觉得他说得一点儿没错,不是他死皮赖脸地缠自己一天,自己也不会如此狼狈,“行,你去吧。”

    穿过前院连廊,就到了后院女客们的房舍。

    “大郎受伤了,严重吗?”宇文楠芊得知,顿时有些焦急,“来人可还有别的话说。”

    “只说让娘子白等一天,想要请娘子过去,当面向娘子赔罪才心安,这会儿都掌灯了,有什么不能明日再说的,娘子又不会真生他的气。”

    金卯觉得这苏大郎平时挺爽朗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婆婆妈妈的。

    “生气倒不会真生气,自幼相识到现在,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爽约了,不过,山路陡滑,他摔得定是不轻,我还是去看看才放心,你告诉来传话的,说我这就过去。”

    周六得了回复,却转身进了茶水房。

    李行煊才饮完屈狄端来的茶,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赶紧回阁楼上去吧!”

    “殿下真让在下住那豪华大阁楼啊?”屈狄有些惶恐。

    “嗯?”

    李行煊剑眉一皱。

    不等寒光凌冽的眼刀飞射来,屈狄已知趣地抬腿退至门口,“嘿嘿,在下遵命就是了,这就去,这就去。”

    屈狄走到后院连廊上远远瞧见一团朦胧的光缓缓移来,走近了才发现是两位女眷,其中一位头戴白纱帷帽,一身月白纱衣,昏黄的灯晕下,虽看不清脸,但身姿缥缈婀娜,仿若天外仙子。

    他一时看得出神,想起话本子里那些狐仙的故事,等美人到了跟前才察觉自己挡了道儿。

    行了揖礼后,他退到一边让两位美人通过。

    这短暂的停顿倒是让宇文楠芊想起,送给苏大郎的鲁班锁忘记拿了。

    金卯见此刻风也大了,娘子也该加件披风免得风寒加重,又转身回去取鲁班锁和披风。

    宇文楠芊知道宴青下午给苏毅定的是前院东头的那间大房,此刻房内正亮着灯,她不便在廊下久留,便独自提着灯笼朝那亮灯的大房间走去。

    行至房前,推门而入,“苏毅,你伤到了哪里了?好些了吗?”

    屋内灯烛昏暗,透过双鹤舞松的屏风,若隐若现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单衣的身影正垂首坐在床沿上,双手支撑着脑袋。

    看样子,定是伤得不轻。

    “宴青哪里去了,可是去请郎中了?屋里这么暗,怎么也不多点几盏灯?”

    宇文楠芊自顾自地说着,将灯笼搁在架上,端起一支烛台去点亮剩余的灯烛。

    屏风后的男人饮了茶,不仅未能解渴,反倒是燥热难耐,下腹更是如火烧一般,且愈演愈烈,火势迅速蔓延,大有要将他吞噬焚毁之势。

    他想要运功发力,像在战场上发兵制敌那般将这股邪火消亡,可不想,他越使力,那邪火窜得越快,烧得也越烈,很快就摆脱了他的控制,大有与他一决高下,鱼死网破的气势。

    他忙运功调息,改强硬为平柔,缓和经脉跳动,这才压制住了那邪火。

    在他以为就要制服那股邪火时,一个清亮婉转的声音从屏风前传来,熟悉又陌生。

    他费力筑起的防御之堤顷刻间土崩瓦解,那邪火立刻卷土重来,势不可挡,这一次,终于没给他一点抵抗的余地,势必要将他焚为灰烬。

    炽热的血管注入了熔浆一般,沸腾到快要熔化。

    他双眼通红,汗水顺着突起的青筋从额角一直流到胸前,打湿了白纱单衣。

    他霍地站起身,缓缓向屏风前走去,一股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他,驱使着他,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从心里发出。

    去吧!去看看她!

    此时,屋里的烛灯已亮了许多。

    宇文楠芊察觉到那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向自己靠近,忙加紧点亮墙角里的最后一盏烛灯,“你受了伤,就别起来了,老实躺着吧!”

    明亮的烛光下,绘有并蒂莲花纹的墙壁上,那具挺拔高大的身影定住了,果真没再往前移动。

    男人衣衫上独有的沉香气息随着他鼻息间的热浪从身后袭来。

    这香,苏毅是从来不用香的。

    还有那身影,似乎,也不是苏毅。

    宇文楠芊心里掠过一丝惊惧,突然意识到从方才进屋到点完三四盏灯烛,那屏风后的人竟连一句话都没回应过自己。

    苏毅从不会如此沉默。

    “你不是苏毅........”宇文楠芊慌乱地脱口而出。

    一转身,四目相对,惊恐的眼眸里再度映入那张熟悉的脸庞。

    跨越前世今生的沧桑巨变,那张脸依旧俊美英朗。

    不过此时,那双星眸里燃烧着似要吞噬一切的烈火,与先前的凌冽冷峻截然不同。

    “不!是你 ——怎么会是你?!”

    眼泪很快如大雨漫过沟壑,瞬间溢满了杏眸,波光流转里闪现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恐惧、悲痛、绝望、无奈.......

    月白绉纱裹着的身躯在烛影里颤抖得厉害,原本娇媚的脸庞瞬间失了血丝,在灯光下惨白如霜。

    不等那眼眶中的泪滚落下来,宇文楠芊转身就要夺门而逃。

    她一刻都不要跟这个男人呆在一起,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他?!明明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往事突然开了闸,洪水般涌上心间,弥漫口鼻心肺,让人窒息,混沌中又想起上一世腹中那还未出生的孩儿,她的心猛一阵抽搐。

    悲痛的前世回忆驱使着她立刻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上一世将她拖入无底深渊的男人!

    可脚步还未抬起,去路已被阻断。

    “不要走!”男人粗哑的声线尚存几分艰难的克制,赤红的眸子紧盯着身前的娇人,瞳孔里的眼神复杂难辨,视线逐渐聚焦,大口喘着粗气,“你不能走!”

    不能走?

    凭什么?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我生我就得生,要我死我就得死?!

    宇文楠芊满眼含泪,只是一阵冷笑腹诽。

    她还没有丧失理智到要与一个,这一世与他还没什么瓜葛的人去理论、发泄前世的悲恨。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挡在胸前的那只手臂上,那只青筋突起,骨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撑在门柱上,这只手也曾牵起她走下花轿,走入洞房。

    兴许是察觉到一丝凉意,那手臂略松了松,却没有从门柱上抽回的意思。

    就在那一刻,宇文楠芊想起那把紫菱刃,她真担心这只手会突然伸过来扼住自己的喉咙。

    对李行煊条件反射似的恐惧让她只想加快逃亡。

    抬手意欲推开阻挡的臂膀,指尖触及那只臂膀的须臾,有一瞬的微顿。

    这一世,她不想与他再有半点牵连,哪怕是隔着白沙单衣,哪怕是仅有一瞬的肌肤接触,都不愿意。

    可就是这一瞬的触碰,却如点燃了火药桶一般,无限助长了李行煊腹中邪火,让他丢盔弃甲,抛却了最后的自制,此刻只想与这邪火同归于尽。

    宇文楠芊根本不知道,此刻男人正经历着什么,猛火入心,比阿鼻地狱的酷刑还要痛苦万分。

    她没能推开那只阻拦的臂膀,反而被猛地搂进了宽阔的臂弯,稍时,炙热潮湿的气息便绕上了脖颈,阵阵热浪舔舐着她的耳根,热浪滚来的声线中透着几分莫名的愠怒,“你方才说,你是来找谁?!”

    我找谁又与你何干?

    反怼的话还没出口,宇文楠芊眼见自己双脚已经离地,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你放开!放开我!”

    她立刻意识到接下来的危机,拼命地用双腿踢打那铁笼一般的身躯。

    可她越挣扎那铁笼就缩得越紧,终是无济于事。

    男人仿若巨擘擒住一只柔软的雪娥,一挥手将女人摁进了锦帐内。

    仿佛褪去了外衣的笋,雪白柔嫩的香肩裸露在被撕烂的衣袍间,男人好像在战场上杀红了眼一般,开始在狂风暴雨中纵横征伐。

    “回答我,你来找谁?”低沉的怒气回荡在肆虐的飓风中,仿佛修罗在审问他的叛徒。

    与上一世欲迎还拒的娇羞不同,宇文楠芊此刻只有满心的愤恨与抗拒,他那暴虐百倍的动作招式让她除了羞愤痛苦外,再无其他。

    “李行煊,你这个混蛋——!”

    终于,她从密不透风的热浪围堵中找到一个缺口,沙哑着声音哭喊着,倾泻积压许久的愤懑。

    男人似乎被她唤出自己的名讳所震惊,一时间怔住了。

    大汗淋漓的惊醒,也使他恢复了几分理智。

    等他低头去看身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骇了。

    残破的月白纱袍近乎褴褛,长发被汗水打湿,额前正贴着一缕,樱红的唇渗着血丝,潋滟杏眸里噙含着泪,此刻正泉涌般流淌不止,晶莹清澈的眼眸中,全是厌恶、愤恨的眼神。

    那眼神刺得李行煊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却只见,烛光中,细白肌肤上的殷红印记,深深浅浅,错落杂乱,从下颌一直蔓延那片雪白起伏间,颈间那两排最为触目惊心,颜色已近乌紫。

    “我.........对不起........不是这样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懊恼铺天盖地涌来,他想过千种万种回长安后的情形,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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