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时沈良玉来姜家吃过一次饭。
那时姜家派了专车来接她，还附赠了一个陪聊，一路聊天过去，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并不显得无聊。
这次姜家也提出要来接她，被沈良玉直接拒绝了。
三十这天她本来要留在家里陪黄秋妍，但姜老爷子亲自传了讯息过来，她不好不去。
轿车延着熟悉的山道开进去，入目一望无际的白。
大雪落了满山，郁葱的松林藏在白皑皑的雪山中，深冬中一抹翠绿深意，鲜明又夺目。
沈良玉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触动。
抬手揿下一截车窗，冷风顺着一指宽的窗户缝隙钻进来，气息冷幽清冽，仿佛身处茫茫雪天，被群山包围。
手机震动了一下。
沈良玉抽回一丝心神，垂下眼眸去看，姜月沉发来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能到。
一路走来这是第三次收到这类问候的消息，分别来自不同人。
她低头打字回复，和之前一样，极短地两个字：马上。
轻点发送，按灭屏幕。
视线再抬起来，却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情。
无意撞上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沈良玉眼珠微动，下颌轻微抬起，表情冷淡。
“有事吗？”
她面无表情时看上去有几分慑人，本人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但总避免不了被人误解。
现在这个司机也是，很明显曲解了她的意思，立马跟她道歉说：“美女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偷看你。”
他爽朗地笑了一下：“咱们刚才不是从那个闸道过来吗？我听之前朋友说这里的路都不让普通车来往，只允许特定的人员进入，刚保安亭那人一看见你就放行了，我就是心里好奇。”
他朝后视镜里看来一眼，接着道。
“美女，你是不是认识这山上面住着的人啊？”
这话他揣着几分小心翼翼。
视线从他薄如刀削的眼皮滑落到平脊的鼻梁。
几秒钟后，沈良玉很轻地摇头。
见她也不认识，司机有些失落的“噢”了一声。
安静不到两秒，又不死心地转过头来。
“美女你真的不认识吗？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实不相瞒，我们拉客的有个群——”
“你先看路。”
沈良玉语气带了几分严厉。
讲话被打断，男人看上去有点恼火，但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然转回了头。
车厢内重归平静，沈良玉无声吐出一口气。
气息还未完全托出，隐约间感觉到车速提起来，她抬手按了按眉心。
下一瞬，手朝车门把手抓去。
车很快到达目的地。
山顶的风比城内的大，门口高挂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轻晃。
红光摇曳，在雪地上投注出一片暗影，光影来回闪烁。
付完车费，沈良玉推开车门下去。
身后传来司机的一声嘟囔。
沈良玉只听见几个模糊字眼，不是什么好话。
关车门的动作一顿。
接着，车门更像是被人用力甩上。
一层薄雪簌簌飘落，掩住了鞋面，又很快消融。
脚踩上地面，有种心终于落回实处的安心。
门口有人站岗，看见沈良玉从车上下来，一人过来替她掌伞，另外一人跨过门槛跑进去报信，脚步声逐渐被雪落在檐瓦上的轻响覆盖。
沈良玉由人领进了门。姜宅不是第一次来，但面对这样古色古香的宅院，心里总归有些犯怵。
不是惧怕姜家人。
真实原因是，她小时候陪黄秋妍看了太多恐怖片。
中式恐怖的精髓就在于——
漆黑的深老宅院，红与白两种刺眼颜色相互交替，烛火忽明忽暗，风吹草动，再配上女人凄厉的一声惨叫，亦或者孩童经久不歇的啼哭......
这些都是沈良玉小时候最害怕的东西。
长廊灯线昏暗，难以看清脚下的路，再加上雪天地软湿滑，沈良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步伐放缓，一直低着头。
也就没注意到拐角突然出现的人。
撞了人，第一时间先是稳住身形。
头顶飘来一道冷漠嗓音，语气听上去格外不善：“怎么现在才到？”
看清来人是谁，沈良玉面不改色地扯谎：“堵车。”
“堵车？”
姜月沉跟着重复一遍，咬字轻而缓。
沈良玉点点头，从领她进来的人手里接过伞，抬手拍落肩头沾染的雪粒，问道：“现在进去吗？”
男人没有答话，沈良玉抬眸望向他。
风声发出怪异的嘶吼，院里的烛火忽明忽灭，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些诡异片子里的桥段。
气温往下降了几度。
沈良玉不习惯这种略带压迫的氛围，想要开口打破，唇齿微微张开，就被姜月沉截断。
“一声哥都不叫吗？”
语气平淡，听不出其他情绪。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良玉第一想法是，觉得好笑。
未等她将想法变为现实，姜月沉扔下那句话后，已经转身离开。
身体绕过她时掀起一阵细弱风流。
颊边发丝轻晃，不多时又消停下来。
沈良玉立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跟上去。
姜家亲戚很多，直系亲属就有二三十人，上次中秋来时统共坐了三桌，那时她还能将人名对上号。
今夜则完全不行。
大团圆的日子，许多旁系亲属也来了，人员多到整个大厅都被塞满。
人声嘈杂，沈良玉一秒都不想多待，但还是陪着姜母，跟各类陌生的亲戚打招呼。
拢共就两个动作：点头，伸手。
外加一句亲缘关系类的称呼。
渐渐地，也适应了这种环境，微笑中带着几分真心，面庞被头顶的吊灯照亮，恍惚间，有种也属于这里的错觉。
晚上七点十分，姜老爷子准时出现在宴会厅堂。所有人都微微拂身，以示尊敬，满堂亲朋中，唯有沈良玉站得笔直。
与老爷子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姜松年当了一辈子生意人，成天与金钱名利打交道，一双眼即使布满疲态，也仍就锐利。
看人时自带威压，慑人气息十足。
沈良玉弯一弯唇，算作礼貌性质地招呼，等对方移开视线，笑意很快淡下去。
致完辞，老爷子宣布开席。
年夜饭每一道菜都做得清淡，为了照顾姜母大病初愈的身体。
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起身感谢老人，沈良玉眉心一痛，筷子伸出去夹了道菜放进身前小碟。
还未动筷，就听一道清甜女声从桌子对面传来：
——哥，我想吃那道虾。
也不知道是谁排的座位，竟然将姜皎和沈良玉这两个人安排成对座。
热闹的氛围霎时一静。
沈良玉清晰感知到，不止她们这桌，相邻两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视线齐齐往身上一压，虽说不上难受，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处在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人仿佛没这个知觉。
见姜月沉没有表态，便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今晚的年夜饭由姜家的私厨做成，据说祖上以前在宫里当过差，一手醉虾味道出神入化，开宴不久，便被大家迅速分食。
席间所剩最后一只，正安静躺在沈良玉盘中。
吃饭时大家用的都是公筷，没有例外。
有几道看好戏的眼神明目张胆落过来，沈良玉轻抿了下唇。
大概能想象，这样的场景在他们脑海中一定已经上演过无数次。
安静中夹杂着一丝焦灼。
旁若无人地将那只虾剥干净，塞进嘴巴，开始细嚼慢咽。
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沈良玉抬起头，咽下去后才开口：“不好意思，已经没了。”
姜皎被这一下明显气的不轻，胸脯上下起伏着。
不光是她，其他人也没控制好表情。
不给就不给，何必这样呢？
有人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沈良玉低眉喝茶，坦然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死一般的沉寂后，姜皎愤怒离席，大家闺秀的风度已经很难维持，起身时椅子拖出刺耳一声响。
过了十几秒，沈良玉也跟着站起来，说自己有事要离开一下。
嗓音清亮如山间淙泉。
两个女儿当着全家的面闹矛盾，姜母脸色不太好看。
眼看沈良玉也要离开，一时情急，没控制住，直接将人手腕攥住了。
“小玉，你要去哪儿？”
语气饱含关心与担忧。
沈良玉往后探的右手一顿，换另一只手安抚性地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然后去摸裤兜的烟盒。
冲女人晃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她轻笑：“房间里有些闷，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拂落女人搭在腕间的手，转身从另一道门离开。
风雪下的庭院静谧而幽然。
亭台楼阁仿的苏式建筑物群，适合观景，偶尔也适合用来窥探。
远处亭子里站着两个人，身影一高一低，只看身形的话，其中一个应该是刚从里面跑出来的姜皎。
离了一段距离，但仍然有隐约模糊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在故意为难她，我没有、没有的……”
“……我只是想确认，哥哥和妈妈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我的存在了......”
另一个人好像在安慰她。
手臂从她肩头环过，头微微低着。
应该是在讲话。
但男人声线压得低，沈良玉听不太清。
左右是她不感兴趣的话题，沈良玉正欲离开，忽然被姜皎一句话绊住脚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
沈良玉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到头来不是自己的家，父母原来不是父母。
名字、户口本......
所有能用来证明一个人身份的事，现在都成了假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漆黑深冷的夜，沈良玉出来时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内搭款，防寒指数不高。站在廊柱下半天，裸露在外的肌肤早已被风吹得通红。
烟快要燃烧到根部。
沈良玉没再接着抽，目光落在猩红的烟头上，思绪不由飘远。
如果一切都还未发生就好了。
“......良玉？”
思绪被一声试探拉回，沈良玉轻摇了摇头，将脑海里的云层驱赶，转眼看向来人。
——姜云霁，姜月沉二叔的孩子。
按照辈分，她得叫他一声堂哥。
沈良玉冲他微微颔首：“有什么事吗？”
见她看过来，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姜云霁不免有些尴尬。
不确定人有没有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多少。
他有些没话找话：“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沈良玉冲他晃了下手里的烟，声音很淡：“出来抽根烟。”
视线被她的动作吸引，仿佛找到一个话题，姜云霁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友好询问：“要火吗？”
姜云霁长相随了母亲，面相生得极温柔，杏眼圆润，眼睛下方一颗小痣，脸上有酒窝，笑起来时眉眼轻弯，仿若一个邻家大哥哥，极具亲和力。
估计有很多人吃他这一套。
沈良玉垂下睫羽，将烟收起来，淡声道：“不用，我这就回去了。”
她拒绝人的方式有些直接，姜云霁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跟她生气。
“那一起吧，天黑路不好走。”
他将打火机收起来，见她看过来，颊边酒窝轻浅。
沈良玉沉默片刻，率先迈开脚步。
宴席到了尾声，姜老爷子将姜月沉姜云霁几人都喊走了，听姜母解释说，这是姜家每年的传统。
长辈询问小辈过往一年发生的事，双方简单做个总结，然后展望新的一年应该如何提升自身发展，相当于年终谈话。
往年姜皎应该也会去，但今时不同往日，姜老爷子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今年便没有叫她。
其实叫走的人也不多，剩下一大拨人还留在厅堂。
姜皎身边有几个相熟的姐妹围着，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说其他。
老爷子离场后，场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沈良玉觉得到这就该结束了，起身和姜母告别，姜父被叫走了，不在这里。
姜母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眼眶立即红了：“都这么晚了，小玉你要去哪儿？”
沈良玉没有应付哭哭啼啼中年女人的经验，黄秋妍即使生了病也会讲笑话给她听，一时只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表情空白。
旁边一个婶婶靠过来，看见姜母连珠似地掉眼泪，好心劝慰道：“小钰，你就别回去了。晚上下山的路不好走，更何况现在下了雪，司机也没办法送你。而且姜家过年的传统是，每个人除夕夜都要留在老宅这边的，我们这些人都不走，你也留下来吧。”
“你看看你妈妈，舍不得你走呢。”
不止是她，其他几个婶婶也来劝。
水晶灯的光线在此刻突然变得有些刺目。
头晕目眩地站了一会儿，沈良玉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余光里，那几个刚刚劝过她的人正挤眉弄眼地跟姜母说着话。
明亮的光打在她脸上。
姜母眉眼带着笑，脸庞光洁细腻，连皱纹都很少有，整个人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
情绪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平静。
饭后有助兴节目，姜家几个小辈搞的，桌游扑克。
早就过了平时休息的时间，有人叫她一起玩，沈良玉摆摆手，称自己要回房休息。
睡下时指针已经划过零点。
第二天一早，沈良玉被人叫起来吃饭。不满八小时的睡眠，对她来说远远不够。
撑着昏沉的脑袋回完手机上两条微信，给黄秋妍拨去一个电话。
响铃四十五秒，没人接，估计还没起来。
她起床洗漱，换好衣服后走出房间。
厅堂上，姜云霁正坐在一把黄花梨圈椅上喝茶，姿态十分悠闲。
瞥见她出来，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声响低闷。
“嗯？你收拾好了？那我们这就走吧。”
沈良玉盯他片刻，想说怎么是你来叫我，想了想，心说算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上。冰雪已经消融，道路本来的底色隐隐浮现。
天刚蒙蒙亮，光线还很微弱。
晨风刮在面上，似乎要比昨晚的夜风冻人。
姜云霁的围巾垂下一绺在身后，艳丽的红像春日夕阳落下时盘旋在天际的火烧云。
沈良玉瞧在眼里有些心动，却没像姜皎那样撒娇。
来到吃早饭的地方。
姜云霁停下脚步，转身，作出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先进去。
垂眼等了半天不见人动作，抬头一看。
沈良玉视线正落于远处，神情有几分专注。
目光顺势跟随过去。
老宅的住处极其讲究风水，道家讲究紫气东来，宅院的最东方自然由老爷子居住。
连接熙园的路上走着几个人，其中有一抹乍眼身影，走在一群人中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见她一直盯着那边看，姜云霁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认识？”
沈良玉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揣摩了下她表情，他跟她解释：“应该是来拜年的。”
沈良玉话接得很快：“初一就来了？”
没想到她对这事感兴趣。
姜云霁一时被她问住，缓了几秒才道：“关系好的几家，一般来的都比较早。”
姜家在燕城的关系人脉，几句话说不清楚，他拣了几个比较重要的讲。
沈良玉了然点头，其实并没有在认真听，思绪早已跑远。
那人脸长得很锋利，侧身站立时眉骨鼻梁清晰的一条直线，隔着十几米距离，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十分强烈。
最醒目的当属那头短发。
金黄色调，光线一照，发顶隐隐发白，衬得人皮肤愈发白皙，桀骜的感觉迎面扑来。
跨过门槛时，沈良玉在心里想。
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
中秋时沈良玉来姜家吃过一次饭。
那时姜家派了专车来接她，还附赠了一个陪聊，一路聊天过去，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并不显得无聊。
这次姜家也提出要来接她，被沈良玉直接拒绝了。
三十这天她本来要留在家里陪黄秋妍，但姜老爷子亲自传了讯息过来，她不好不去。
轿车延着熟悉的山道开进去，入目一望无际的白。
大雪落了满山，郁葱的松林藏在白皑皑的雪山中，深冬中一抹翠绿深意，鲜明又夺目。
沈良玉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触动。
抬手揿下一截车窗，冷风顺着一指宽的窗户缝隙钻进来，气息冷幽清冽，仿佛身处茫茫雪天，被群山包围。
手机震动了一下。
沈良玉抽回一丝心神，垂下眼眸去看，姜月沉发来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能到。
一路走来这是第三次收到这类问候的消息，分别来自不同人。
她低头打字回复，和之前一样，极短地两个字：马上。
轻点发送，按灭屏幕。
视线再抬起来，却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情。
无意撞上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沈良玉眼珠微动，下颌轻微抬起，表情冷淡。
“有事吗？”
她面无表情时看上去有几分慑人，本人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但总避免不了被人误解。
现在这个司机也是，很明显曲解了她的意思，立马跟她道歉说：“美女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偷看你。”
他爽朗地笑了一下：“咱们刚才不是从那个闸道过来吗？我听之前朋友说这里的路都不让普通车来往，只允许特定的人员进入，刚保安亭那人一看见你就放行了，我就是心里好奇。”
他朝后视镜里看来一眼，接着道。
“美女，你是不是认识这山上面住着的人啊？”
这话他揣着几分小心翼翼。
视线从他薄如刀削的眼皮滑落到平脊的鼻梁。
几秒钟后，沈良玉很轻地摇头。
见她也不认识，司机有些失落的“噢”了一声。
安静不到两秒，又不死心地转过头来。
“美女你真的不认识吗？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实不相瞒，我们拉客的有个群——”
“你先看路。”
沈良玉语气带了几分严厉。
讲话被打断，男人看上去有点恼火，但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然转回了头。
车厢内重归平静，沈良玉无声吐出一口气。
气息还未完全托出，隐约间感觉到车速提起来，她抬手按了按眉心。
下一瞬，手朝车门把手抓去。
车很快到达目的地。
山顶的风比城内的大，门口高挂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轻晃。
红光摇曳，在雪地上投注出一片暗影，光影来回闪烁。
付完车费，沈良玉推开车门下去。
身后传来司机的一声嘟囔。
沈良玉只听见几个模糊字眼，不是什么好话。
关车门的动作一顿。
接着，车门更像是被人用力甩上。
一层薄雪簌簌飘落，掩住了鞋面，又很快消融。
脚踩上地面，有种心终于落回实处的安心。
门口有人站岗，看见沈良玉从车上下来，一人过来替她掌伞，另外一人跨过门槛跑进去报信，脚步声逐渐被雪落在檐瓦上的轻响覆盖。
沈良玉由人领进了门。姜宅不是第一次来，但面对这样古色古香的宅院，心里总归有些犯怵。
不是惧怕姜家人。
真实原因是，她小时候陪黄秋妍看了太多恐怖片。
中式恐怖的精髓就在于——
漆黑的深老宅院，红与白两种刺眼颜色相互交替，烛火忽明忽暗，风吹草动，再配上女人凄厉的一声惨叫，亦或者孩童经久不歇的啼哭......
这些都是沈良玉小时候最害怕的东西。
长廊灯线昏暗，难以看清脚下的路，再加上雪天地软湿滑，沈良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步伐放缓，一直低着头。
也就没注意到拐角突然出现的人。
撞了人，第一时间先是稳住身形。
头顶飘来一道冷漠嗓音，语气听上去格外不善：“怎么现在才到？”
看清来人是谁，沈良玉面不改色地扯谎：“堵车。”
“堵车？”
姜月沉跟着重复一遍，咬字轻而缓。
沈良玉点点头，从领她进来的人手里接过伞，抬手拍落肩头沾染的雪粒，问道：“现在进去吗？”
男人没有答话，沈良玉抬眸望向他。
风声发出怪异的嘶吼，院里的烛火忽明忽灭，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些诡异片子里的桥段。
气温往下降了几度。
沈良玉不习惯这种略带压迫的氛围，想要开口打破，唇齿微微张开，就被姜月沉截断。
“一声哥都不叫吗？”
语气平淡，听不出其他情绪。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良玉第一想法是，觉得好笑。
未等她将想法变为现实，姜月沉扔下那句话后，已经转身离开。
身体绕过她时掀起一阵细弱风流。
颊边发丝轻晃，不多时又消停下来。
沈良玉立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跟上去。
姜家亲戚很多，直系亲属就有二三十人，上次中秋来时统共坐了三桌，那时她还能将人名对上号。
今夜则完全不行。
大团圆的日子，许多旁系亲属也来了，人员多到整个大厅都被塞满。
人声嘈杂，沈良玉一秒都不想多待，但还是陪着姜母，跟各类陌生的亲戚打招呼。
拢共就两个动作：点头，伸手。
外加一句亲缘关系类的称呼。
渐渐地，也适应了这种环境，微笑中带着几分真心，面庞被头顶的吊灯照亮，恍惚间，有种也属于这里的错觉。
晚上七点十分，姜老爷子准时出现在宴会厅堂。所有人都微微拂身，以示尊敬，满堂亲朋中，唯有沈良玉站得笔直。
与老爷子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姜松年当了一辈子生意人，成天与金钱名利打交道，一双眼即使布满疲态，也仍就锐利。
看人时自带威压，慑人气息十足。
沈良玉弯一弯唇，算作礼貌性质地招呼，等对方移开视线，笑意很快淡下去。
致完辞，老爷子宣布开席。
年夜饭每一道菜都做得清淡，为了照顾姜母大病初愈的身体。
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起身感谢老人，沈良玉眉心一痛，筷子伸出去夹了道菜放进身前小碟。
还未动筷，就听一道清甜女声从桌子对面传来：
——哥，我想吃那道虾。
也不知道是谁排的座位，竟然将姜皎和沈良玉这两个人安排成对座。
热闹的氛围霎时一静。
沈良玉清晰感知到，不止她们这桌，相邻两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视线齐齐往身上一压，虽说不上难受，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处在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人仿佛没这个知觉。
见姜月沉没有表态，便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今晚的年夜饭由姜家的私厨做成，据说祖上以前在宫里当过差，一手醉虾味道出神入化，开宴不久，便被大家迅速分食。
席间所剩最后一只，正安静躺在沈良玉盘中。
吃饭时大家用的都是公筷，没有例外。
有几道看好戏的眼神明目张胆落过来，沈良玉轻抿了下唇。
大概能想象，这样的场景在他们脑海中一定已经上演过无数次。
安静中夹杂着一丝焦灼。
旁若无人地将那只虾剥干净，塞进嘴巴，开始细嚼慢咽。
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沈良玉抬起头，咽下去后才开口：“不好意思，已经没了。”
姜皎被这一下明显气的不轻，胸脯上下起伏着。
不光是她，其他人也没控制好表情。
不给就不给，何必这样呢？
有人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沈良玉低眉喝茶，坦然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死一般的沉寂后，姜皎愤怒离席，大家闺秀的风度已经很难维持，起身时椅子拖出刺耳一声响。
过了十几秒，沈良玉也跟着站起来，说自己有事要离开一下。
嗓音清亮如山间淙泉。
两个女儿当着全家的面闹矛盾，姜母脸色不太好看。
眼看沈良玉也要离开，一时情急，没控制住，直接将人手腕攥住了。
“小玉，你要去哪儿？”
语气饱含关心与担忧。
沈良玉往后探的右手一顿，换另一只手安抚性地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然后去摸裤兜的烟盒。
冲女人晃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她轻笑：“房间里有些闷，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拂落女人搭在腕间的手，转身从另一道门离开。
风雪下的庭院静谧而幽然。
亭台楼阁仿的苏式建筑物群，适合观景，偶尔也适合用来窥探。
远处亭子里站着两个人，身影一高一低，只看身形的话，其中一个应该是刚从里面跑出来的姜皎。
离了一段距离，但仍然有隐约模糊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在故意为难她，我没有、没有的……”
“……我只是想确认，哥哥和妈妈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我的存在了......”
另一个人好像在安慰她。
手臂从她肩头环过，头微微低着。
应该是在讲话。
但男人声线压得低，沈良玉听不太清。
左右是她不感兴趣的话题，沈良玉正欲离开，忽然被姜皎一句话绊住脚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
沈良玉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到头来不是自己的家，父母原来不是父母。
名字、户口本......
所有能用来证明一个人身份的事，现在都成了假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漆黑深冷的夜，沈良玉出来时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内搭款，防寒指数不高。站在廊柱下半天，裸露在外的肌肤早已被风吹得通红。
烟快要燃烧到根部。
沈良玉没再接着抽，目光落在猩红的烟头上，思绪不由飘远。
如果一切都还未发生就好了。
“......良玉？”
思绪被一声试探拉回，沈良玉轻摇了摇头，将脑海里的云层驱赶，转眼看向来人。
——姜云霁，姜月沉二叔的孩子。
按照辈分，她得叫他一声堂哥。
沈良玉冲他微微颔首：“有什么事吗？”
见她看过来，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姜云霁不免有些尴尬。
不确定人有没有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多少。
他有些没话找话：“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沈良玉冲他晃了下手里的烟，声音很淡：“出来抽根烟。”
视线被她的动作吸引，仿佛找到一个话题，姜云霁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友好询问：“要火吗？”
姜云霁长相随了母亲，面相生得极温柔，杏眼圆润，眼睛下方一颗小痣，脸上有酒窝，笑起来时眉眼轻弯，仿若一个邻家大哥哥，极具亲和力。
估计有很多人吃他这一套。
沈良玉垂下睫羽，将烟收起来，淡声道：“不用，我这就回去了。”
她拒绝人的方式有些直接，姜云霁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跟她生气。
“那一起吧，天黑路不好走。”
他将打火机收起来，见她看过来，颊边酒窝轻浅。
沈良玉沉默片刻，率先迈开脚步。
宴席到了尾声，姜老爷子将姜月沉姜云霁几人都喊走了，听姜母解释说，这是姜家每年的传统。
长辈询问小辈过往一年发生的事，双方简单做个总结，然后展望新的一年应该如何提升自身发展，相当于年终谈话。
往年姜皎应该也会去，但今时不同往日，姜老爷子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今年便没有叫她。
其实叫走的人也不多，剩下一大拨人还留在厅堂。
姜皎身边有几个相熟的姐妹围着，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说其他。
老爷子离场后，场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沈良玉觉得到这就该结束了，起身和姜母告别，姜父被叫走了，不在这里。
姜母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眼眶立即红了：“都这么晚了，小玉你要去哪儿？”
沈良玉没有应付哭哭啼啼中年女人的经验，黄秋妍即使生了病也会讲笑话给她听，一时只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表情空白。
旁边一个婶婶靠过来，看见姜母连珠似地掉眼泪，好心劝慰道：“小钰，你就别回去了。晚上下山的路不好走，更何况现在下了雪，司机也没办法送你。而且姜家过年的传统是，每个人除夕夜都要留在老宅这边的，我们这些人都不走，你也留下来吧。”
“你看看你妈妈，舍不得你走呢。”
不止是她，其他几个婶婶也来劝。
水晶灯的光线在此刻突然变得有些刺目。
头晕目眩地站了一会儿，沈良玉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余光里，那几个刚刚劝过她的人正挤眉弄眼地跟姜母说着话。
明亮的光打在她脸上。
姜母眉眼带着笑，脸庞光洁细腻，连皱纹都很少有，整个人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
情绪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平静。
饭后有助兴节目，姜家几个小辈搞的，桌游扑克。
早就过了平时休息的时间，有人叫她一起玩，沈良玉摆摆手，称自己要回房休息。
睡下时指针已经划过零点。
第二天一早，沈良玉被人叫起来吃饭。不满八小时的睡眠，对她来说远远不够。
撑着昏沉的脑袋回完手机上两条微信，给黄秋妍拨去一个电话。
响铃四十五秒，没人接，估计还没起来。
她起床洗漱，换好衣服后走出房间。
厅堂上，姜云霁正坐在一把黄花梨圈椅上喝茶，姿态十分悠闲。
瞥见她出来，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声响低闷。
“嗯？你收拾好了？那我们这就走吧。”
沈良玉盯他片刻，想说怎么是你来叫我，想了想，心说算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上。冰雪已经消融，道路本来的底色隐隐浮现。
天刚蒙蒙亮，光线还很微弱。
晨风刮在面上，似乎要比昨晚的夜风冻人。
姜云霁的围巾垂下一绺在身后，艳丽的红像春日夕阳落下时盘旋在天际的火烧云。
沈良玉瞧在眼里有些心动，却没像姜皎那样撒娇。
来到吃早饭的地方。
姜云霁停下脚步，转身，作出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先进去。
垂眼等了半天不见人动作，抬头一看。
沈良玉视线正落于远处，神情有几分专注。
目光顺势跟随过去。
老宅的住处极其讲究风水，道家讲究紫气东来，宅院的最东方自然由老爷子居住。
连接熙园的路上走着几个人，其中有一抹乍眼身影，走在一群人中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见她一直盯着那边看，姜云霁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认识？”
沈良玉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揣摩了下她表情，他跟她解释：“应该是来拜年的。”
沈良玉话接得很快：“初一就来了？”
没想到她对这事感兴趣。
姜云霁一时被她问住，缓了几秒才道：“关系好的几家，一般来的都比较早。”
姜家在燕城的关系人脉，几句话说不清楚，他拣了几个比较重要的讲。
沈良玉了然点头，其实并没有在认真听，思绪早已跑远。
那人脸长得很锋利，侧身站立时眉骨鼻梁清晰的一条直线，隔着十几米距离，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十分强烈。
最醒目的当属那头短发。
金黄色调，光线一照，发顶隐隐发白，衬得人皮肤愈发白皙，桀骜的感觉迎面扑来。
跨过门槛时，沈良玉在心里想。
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