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沈良玉不觉得自己有惹到他，除了昨天下午那件事。
姜月沉将她带回自己的住所，进去前沈良玉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泠月居。
跟他倒是相配。
一进门，琥珀与冷松的味道争相钻进鼻腔。味道不重，但沈良玉还是抬手揉了揉鼻尖。
“找地方坐。”
扔下一句话，姜月沉推开一扇门离开。
沈良玉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那里面是卧室，随即打量起周围。
家具古朴，整体陈设风格偏向中式，但又有许多西式格局糅杂在里头，应该是按照个人爱好特意布置。
她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书房的窗户被雾气侵满，窗台下方的高几上摆了一束重瓣百合，插在一个青釉橄榄瓶中，与周围的风格大相径庭。
沈良玉以前在花店干过一段时间，认识这品相算是这一品种里的上乘，不由走过去查看。
指腹刚触碰到柔软花瓣，那扇门忽地一下被人打开。
姜月沉从里面走出来，先前那身肃杀气息已经完全褪下，家居服颜色清浅，衬得他整个人清俊了不少。
“坐。”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
沈良玉在办公桌前的紫檀木椅上坐下，二郎腿自然翘起，后背倚进座椅深处，双手抱在胸前。
一个充满防御性的姿势。
姜月沉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伸手拉开书桌的第一层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扔在桌面上，下巴微微抬起：“看看。”
他走去窗边，抬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径自点了根烟。
视线往牛皮纸袋上落过去一秒，沈良玉抬起眼看他：“这是什么？”
淡蓝色的烟雾笼罩住他鬓角。
逆光而站，很难看清他脸上神情。
姜月沉眼神平静的回望，几秒钟后，低头吸了一口烟，声线微哑。
“你和郁柏青的私密照。”
麻意一丝丝从下颌抽开，一路蔓延至额角。
沈良玉倾身将文件袋打开，纤白的手指隐隐发着抖。
视线从每一张照片扫过去，无声吐出一口气。
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她声音干涩道：“你要跟我谈的事就是这个？”
桌面摊开的照片上，尺度最大的，是她搂着郁柏青，坐他腿上。
两人亲密地接吻，背景有燕城的顶奢酒店，也有一些私人会所和公开场合。
其他的，不过是一些两人逛街时的抓拍。
构不上什么威胁。
“还有一封信。”
姜月沉绕过书桌，从一本厚重书籍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收件人是爷爷，送到门口时被我拦下来了。”
街头随便一个便利店就能买到的信纸，信封也很普通，没写署名。
沈良玉打开看了两眼，合上后原封不动地推回去：“这应该与我无关。”
上面的字迹是瘦金体，她认识的人里，写这种字的，只有一类人。
姜月沉点了点头，证实她的想法：“是姜家的人。”
面对姜月沉不用隐藏情绪。
沈良玉目光讽刺，唇角轻微上扬。
无所不用其极到这个地方，姜家这些人真是被名利蒙住了眼睛。
这件事其实很好理解。
大概就是姜家有人对姜月沉很不满意，想借机把他从继承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姜父一家谨慎小心，找不出空隙，只能把心思动到刚从外面找回来的她身上。
她从小在外面长大，对这种大家族的明争暗斗不曾设防，把柄一抓一个准。
但是，存在一个问题是——
用她个人关系当枪口，真的不会显得有点狗急跳墙吗？
这一点沈良玉都能想到，姜月沉自然也想到了。
看清她眼神的深意，姜月沉皱了皱眉，屈指在桌面上轻敲：“姜家的一切，你都不应该质疑。”
意在提醒。
但他似乎忘了。
眼前这个人，很早以前就被迫与姜家划清了界限。
沈良玉耸了耸肩，对他言语中隐隐透出的压迫并不在意：“还有其他事吗？”
她没有闲工夫陪他在这儿浪费时间。
这些照片随便寄给姜家哪个人，哪怕登了报，点明画面中的人是她，沈良玉都无所谓。
知道就知道，跟她有什么关系？
房檐上的雪层开始消融，阳光穿过透明玻璃照射进来，落在地面上。光影一寸寸向里面侵占，划出一道清晰明了的分界线。
沈良玉半个身子被光线所笼罩，周身散发着一层淡光。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连衣裙，绒布面料，质感柔软。黑色显瘦，也衬得她人格外纤细。
静静坐在那里，腰背挺的笔直，气质疏冷。
光看表象，很容易让人误解：
——她或许真的从小在这里长大，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姜家大小姐。
但姜月沉不会看错。
说话时微挑的眉梢，拉平的唇线，耸肩，跷二郎腿，偶尔出现的小动作......
这些都宣示着——
像，也只是像。
她从来都不是‘姜皎’，不是那个受过礼仪指导，走路都有标准模范的千金小姐。
房间里安静至极，抽完手里半根烟，姜月沉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语气深沉道：“你和郁柏青的事会影响到姜家，必须断干净。”
命令式的语气。
沈良玉下意识就想说‘不’，想了想，按捺下来，问他：“怎么断？”
郁柏青不是普通人，郁家在燕城也有点分量，拿钱摆平那一套在他身上不起作用，她倒想看看姜月沉有什么高招，能说出‘断干净’这种话。
“商人无往不利，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拿个态度就行。”
他说话时嗓音懒散，说完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没休息好，眼下一圈淡青。
看来还是要给郁家让利。
沈良玉不在乎他如何去做，本也只是好奇。起身朝人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门口走。
刚迈出一步，又被人叫住。
“不叫一声哥吗？”
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说这句话。
沈良玉回过头，姜月沉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站在对方的角度，刚说完要帮你，一句谢谢都没听到，确实有点伤心。
但她还是不想用那个称呼叫他，即使他们曾经住过同一个子房。
沈良玉抿着唇没有说话，姜月沉就安静地与她对峙。
到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我要工作了，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电脑被他打开，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反射出屏幕光亮。
沈良玉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按照他要求的那样，出去时轻声带上了门。
*
沈良玉在姜家一直待到初八。
陪姜母去戏楼看戏时，碰巧姜云霁从外面经过，进来跟姜母打了声招呼。
询问下得知，晚上在应家有一场宴会，私人拍卖晚会，规模不大，主办人是应家的小公子，跟姜云霁是同学，以前在英国一起读过书。
年纪和沈良玉相仿。
姜母心思通透，问能不能把她也带上，接触一下圈子里的人。
姜云霁一听就有点为难，但大伯母发了话，他不听显得有些不尊重对方。
“那良玉妹妹就跟着一起吧。”
这话他说得勉强，甚至在出口的瞬间，寄希望于沈良玉，希望她能拒绝，不用理由都行。
但没想到，一向在姜家人面前维持高冷的沈良玉听完后点了点头。
姜云霁一时有些惊讶，但也只是藏在心里没有显露。
两人一起离开。
走出门一段距离，沈良玉叫住前面的人，说自己要回去换身衣服。
姜云霁正在群里打字，说自己妹妹要过来，让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取消掉。手指正要按下发送，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整个人抖了一下。
“嗯？嗯.......你去吧——”
瞥见她露在外面冻红的双手，姜云霁下意识眉心一蹙：“你要不要多......”
他想说多加件衣服，美丽冻人不可取。
但见沈良玉离开的身影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后。
一看就没认真听。
车一路开下山。
由山腰望下去，雪海绵延无尽，裹着青葱绿意，一直延伸至城市边缘。
悄然中，钢铁正在将一切吞噬。
天光从城市上空褪去，夜晚徐徐拉开帷幕。
绒布一样的深蓝天空降临。
车绕过一座音乐喷泉，在酒店门前停下来。
侍应生上前，打开车门。
沈良玉从车上下来，低声谢过对方，抬眼打量了下周围。
大厅的暖气随着人员的进出不断涌出，空气中夹杂着一丝香甜。
姜云霁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从车子另一边绕过来，站到沈良玉身边。抬头见她站着不动，思忖片刻，想起之前说的话，解释说：“拍卖宴没在应家，酒店是他们家的产业。”
姜云霁：“走吧，我们进去。”
车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来，外面现在零下3度。
沈良玉简短地“嗯”了一下，和他一起进去。
来之前姜母往她手里放了张卡，让她看上什么就买，不要压制自己的物欲。
在姜家待的一段时间，让沈良玉看清了，姜母本质是一个怎样的人。
温柔、细心、好面子、疼爱孩子……
当然，心灵也非常脆弱。
动不动就会哭一下，让人怀疑有如今的人生是不是都依赖她的眼泪。
与黄秋妍完全相反的性格。
沈良玉没有进会场。
来的路上姜云霁问起她的喜好，从平板上调出这次拍卖的物品给她看。
清一色的瓷器，颜色华丽，纹路有复杂也有简约，成色上……
沈良玉是外行，看不出里面的门道，在他挨个翻页时，手指随意点了其中一张。
当时她神情很淡，情绪也不怎么高的样子。
“这个看着不错。”
姜云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雍正年间的粉青釉双耳瓶，颜色澄亮，质地稠浓，像薄荷片在水中化开的感觉。
家里大哥有一件一样的，只不过外观不同。
在这一批里面，收藏价值并不高。
姜云霁有点纠结：“确定就要这个？”
沈良玉也只是看它颜色好看，心里想着别的事，胡乱嗯了几下。
她没放在心上，姜云霁却记下了，来得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打算今晚不管别人出多高的价都要替她拍下来。
用他自己的钱！
脑海中已经在构思沈良玉收到花瓶会是何种表情，谁知人到了门口，却说有点不舒服，想出去透一下气。
他当然不能让对方一个人离开，正想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过道迎面走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打眼瞧见他，胳膊一展，伸手就将他勾了过去。
嘻嘻哈哈的功夫，沈良玉已经走远。
等到姜云霁再抬起头时，人早就没影了。
打车软件显示司机过来还要十二分钟。
沈良玉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根含在唇间，掏出打火机点燃。
在姜家她不能随心所欲地抽烟，姜母看见会教育她。
虽然轻声细语，但数落什么时候听都一样让人烦躁。
烟雾很快腾起，纠缠着发尾，缓缓被风吹散。
沈良玉望着虚空发了会儿呆。
直到烟灰落到手背上，被火燎过的痛感细微传来，她才低下头去猛抽了一口。
柠檬香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清甜中带着一丝酸涩。
味道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手指按下接听。
车已经到了，司机打来电话，问她人在哪里。
沈良玉手抬起来凑到嘴跟前，吸了一口烟，转身往里走：“我在酒店里面，稍等一下，我马上——”
‘过来’两个字卡在喉咙里。
意外发生的很突然。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沈良玉已然跪在地上。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声音浪潮般涌上来。
人声一下炸开了锅。
大声喊让先扶人的，叫打120的，指责互相推卸责任的......
种种人声灌进耳里，刺得沈良玉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一阵头晕目眩里，有道声音显得极为突出。
“让让，让一下，让我过去。我叫你让一下听到没有？！”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沈良玉努力抬了抬头，睁开眼，却是一片黑暗。
暗色中透着血红，什么也看不清。
她低喘着气，隐约感觉到脸上有液体滑落，伸手想去摸。
手抬到一半，被一张大她很多的手掌握住。
掌心干燥温暖，和记忆中的某双手缓缓重合。
那双手曾教会她很多事，也曾这样用力握过她。
思绪飘远之际，手的主人俯下身来。
温热的气息轻拂过脸颊，手的主人压低声音道：“别动。”
沈良玉当场愣住，下一秒，在众人的围观下，无声哭了起来。
沈良玉不觉得自己有惹到他，除了昨天下午那件事。
姜月沉将她带回自己的住所，进去前沈良玉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泠月居。
跟他倒是相配。
一进门，琥珀与冷松的味道争相钻进鼻腔。味道不重，但沈良玉还是抬手揉了揉鼻尖。
“找地方坐。”
扔下一句话，姜月沉推开一扇门离开。
沈良玉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那里面是卧室，随即打量起周围。
家具古朴，整体陈设风格偏向中式，但又有许多西式格局糅杂在里头，应该是按照个人爱好特意布置。
她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书房的窗户被雾气侵满，窗台下方的高几上摆了一束重瓣百合，插在一个青釉橄榄瓶中，与周围的风格大相径庭。
沈良玉以前在花店干过一段时间，认识这品相算是这一品种里的上乘，不由走过去查看。
指腹刚触碰到柔软花瓣，那扇门忽地一下被人打开。
姜月沉从里面走出来，先前那身肃杀气息已经完全褪下，家居服颜色清浅，衬得他整个人清俊了不少。
“坐。”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
沈良玉在办公桌前的紫檀木椅上坐下，二郎腿自然翘起，后背倚进座椅深处，双手抱在胸前。
一个充满防御性的姿势。
姜月沉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伸手拉开书桌的第一层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扔在桌面上，下巴微微抬起：“看看。”
他走去窗边，抬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径自点了根烟。
视线往牛皮纸袋上落过去一秒，沈良玉抬起眼看他：“这是什么？”
淡蓝色的烟雾笼罩住他鬓角。
逆光而站，很难看清他脸上神情。
姜月沉眼神平静的回望，几秒钟后，低头吸了一口烟，声线微哑。
“你和郁柏青的私密照。”
麻意一丝丝从下颌抽开，一路蔓延至额角。
沈良玉倾身将文件袋打开，纤白的手指隐隐发着抖。
视线从每一张照片扫过去，无声吐出一口气。
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她声音干涩道：“你要跟我谈的事就是这个？”
桌面摊开的照片上，尺度最大的，是她搂着郁柏青，坐他腿上。
两人亲密地接吻，背景有燕城的顶奢酒店，也有一些私人会所和公开场合。
其他的，不过是一些两人逛街时的抓拍。
构不上什么威胁。
“还有一封信。”
姜月沉绕过书桌，从一本厚重书籍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收件人是爷爷，送到门口时被我拦下来了。”
街头随便一个便利店就能买到的信纸，信封也很普通，没写署名。
沈良玉打开看了两眼，合上后原封不动地推回去：“这应该与我无关。”
上面的字迹是瘦金体，她认识的人里，写这种字的，只有一类人。
姜月沉点了点头，证实她的想法：“是姜家的人。”
面对姜月沉不用隐藏情绪。
沈良玉目光讽刺，唇角轻微上扬。
无所不用其极到这个地方，姜家这些人真是被名利蒙住了眼睛。
这件事其实很好理解。
大概就是姜家有人对姜月沉很不满意，想借机把他从继承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姜父一家谨慎小心，找不出空隙，只能把心思动到刚从外面找回来的她身上。
她从小在外面长大，对这种大家族的明争暗斗不曾设防，把柄一抓一个准。
但是，存在一个问题是——
用她个人关系当枪口，真的不会显得有点狗急跳墙吗？
这一点沈良玉都能想到，姜月沉自然也想到了。
看清她眼神的深意，姜月沉皱了皱眉，屈指在桌面上轻敲：“姜家的一切，你都不应该质疑。”
意在提醒。
但他似乎忘了。
眼前这个人，很早以前就被迫与姜家划清了界限。
沈良玉耸了耸肩，对他言语中隐隐透出的压迫并不在意：“还有其他事吗？”
她没有闲工夫陪他在这儿浪费时间。
这些照片随便寄给姜家哪个人，哪怕登了报，点明画面中的人是她，沈良玉都无所谓。
知道就知道，跟她有什么关系？
房檐上的雪层开始消融，阳光穿过透明玻璃照射进来，落在地面上。光影一寸寸向里面侵占，划出一道清晰明了的分界线。
沈良玉半个身子被光线所笼罩，周身散发着一层淡光。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连衣裙，绒布面料，质感柔软。黑色显瘦，也衬得她人格外纤细。
静静坐在那里，腰背挺的笔直，气质疏冷。
光看表象，很容易让人误解：
——她或许真的从小在这里长大，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姜家大小姐。
但姜月沉不会看错。
说话时微挑的眉梢，拉平的唇线，耸肩，跷二郎腿，偶尔出现的小动作......
这些都宣示着——
像，也只是像。
她从来都不是‘姜皎’，不是那个受过礼仪指导，走路都有标准模范的千金小姐。
房间里安静至极，抽完手里半根烟，姜月沉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语气深沉道：“你和郁柏青的事会影响到姜家，必须断干净。”
命令式的语气。
沈良玉下意识就想说‘不’，想了想，按捺下来，问他：“怎么断？”
郁柏青不是普通人，郁家在燕城也有点分量，拿钱摆平那一套在他身上不起作用，她倒想看看姜月沉有什么高招，能说出‘断干净’这种话。
“商人无往不利，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拿个态度就行。”
他说话时嗓音懒散，说完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没休息好，眼下一圈淡青。
看来还是要给郁家让利。
沈良玉不在乎他如何去做，本也只是好奇。起身朝人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门口走。
刚迈出一步，又被人叫住。
“不叫一声哥吗？”
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说这句话。
沈良玉回过头，姜月沉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站在对方的角度，刚说完要帮你，一句谢谢都没听到，确实有点伤心。
但她还是不想用那个称呼叫他，即使他们曾经住过同一个子房。
沈良玉抿着唇没有说话，姜月沉就安静地与她对峙。
到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我要工作了，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电脑被他打开，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反射出屏幕光亮。
沈良玉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按照他要求的那样，出去时轻声带上了门。
*
沈良玉在姜家一直待到初八。
陪姜母去戏楼看戏时，碰巧姜云霁从外面经过，进来跟姜母打了声招呼。
询问下得知，晚上在应家有一场宴会，私人拍卖晚会，规模不大，主办人是应家的小公子，跟姜云霁是同学，以前在英国一起读过书。
年纪和沈良玉相仿。
姜母心思通透，问能不能把她也带上，接触一下圈子里的人。
姜云霁一听就有点为难，但大伯母发了话，他不听显得有些不尊重对方。
“那良玉妹妹就跟着一起吧。”
这话他说得勉强，甚至在出口的瞬间，寄希望于沈良玉，希望她能拒绝，不用理由都行。
但没想到，一向在姜家人面前维持高冷的沈良玉听完后点了点头。
姜云霁一时有些惊讶，但也只是藏在心里没有显露。
两人一起离开。
走出门一段距离，沈良玉叫住前面的人，说自己要回去换身衣服。
姜云霁正在群里打字，说自己妹妹要过来，让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取消掉。手指正要按下发送，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整个人抖了一下。
“嗯？嗯.......你去吧——”
瞥见她露在外面冻红的双手，姜云霁下意识眉心一蹙：“你要不要多......”
他想说多加件衣服，美丽冻人不可取。
但见沈良玉离开的身影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后。
一看就没认真听。
车一路开下山。
由山腰望下去，雪海绵延无尽，裹着青葱绿意，一直延伸至城市边缘。
悄然中，钢铁正在将一切吞噬。
天光从城市上空褪去，夜晚徐徐拉开帷幕。
绒布一样的深蓝天空降临。
车绕过一座音乐喷泉，在酒店门前停下来。
侍应生上前，打开车门。
沈良玉从车上下来，低声谢过对方，抬眼打量了下周围。
大厅的暖气随着人员的进出不断涌出，空气中夹杂着一丝香甜。
姜云霁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从车子另一边绕过来，站到沈良玉身边。抬头见她站着不动，思忖片刻，想起之前说的话，解释说：“拍卖宴没在应家，酒店是他们家的产业。”
姜云霁：“走吧，我们进去。”
车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来，外面现在零下3度。
沈良玉简短地“嗯”了一下，和他一起进去。
来之前姜母往她手里放了张卡，让她看上什么就买，不要压制自己的物欲。
在姜家待的一段时间，让沈良玉看清了，姜母本质是一个怎样的人。
温柔、细心、好面子、疼爱孩子……
当然，心灵也非常脆弱。
动不动就会哭一下，让人怀疑有如今的人生是不是都依赖她的眼泪。
与黄秋妍完全相反的性格。
沈良玉没有进会场。
来的路上姜云霁问起她的喜好，从平板上调出这次拍卖的物品给她看。
清一色的瓷器，颜色华丽，纹路有复杂也有简约，成色上……
沈良玉是外行，看不出里面的门道，在他挨个翻页时，手指随意点了其中一张。
当时她神情很淡，情绪也不怎么高的样子。
“这个看着不错。”
姜云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雍正年间的粉青釉双耳瓶，颜色澄亮，质地稠浓，像薄荷片在水中化开的感觉。
家里大哥有一件一样的，只不过外观不同。
在这一批里面，收藏价值并不高。
姜云霁有点纠结：“确定就要这个？”
沈良玉也只是看它颜色好看，心里想着别的事，胡乱嗯了几下。
她没放在心上，姜云霁却记下了，来得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打算今晚不管别人出多高的价都要替她拍下来。
用他自己的钱！
脑海中已经在构思沈良玉收到花瓶会是何种表情，谁知人到了门口，却说有点不舒服，想出去透一下气。
他当然不能让对方一个人离开，正想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过道迎面走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打眼瞧见他，胳膊一展，伸手就将他勾了过去。
嘻嘻哈哈的功夫，沈良玉已经走远。
等到姜云霁再抬起头时，人早就没影了。
打车软件显示司机过来还要十二分钟。
沈良玉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根含在唇间，掏出打火机点燃。
在姜家她不能随心所欲地抽烟，姜母看见会教育她。
虽然轻声细语，但数落什么时候听都一样让人烦躁。
烟雾很快腾起，纠缠着发尾，缓缓被风吹散。
沈良玉望着虚空发了会儿呆。
直到烟灰落到手背上，被火燎过的痛感细微传来，她才低下头去猛抽了一口。
柠檬香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清甜中带着一丝酸涩。
味道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手指按下接听。
车已经到了，司机打来电话，问她人在哪里。
沈良玉手抬起来凑到嘴跟前，吸了一口烟，转身往里走：“我在酒店里面，稍等一下，我马上——”
‘过来’两个字卡在喉咙里。
意外发生的很突然。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沈良玉已然跪在地上。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声音浪潮般涌上来。
人声一下炸开了锅。
大声喊让先扶人的，叫打120的，指责互相推卸责任的......
种种人声灌进耳里，刺得沈良玉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一阵头晕目眩里，有道声音显得极为突出。
“让让，让一下，让我过去。我叫你让一下听到没有？！”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沈良玉努力抬了抬头，睁开眼，却是一片黑暗。
暗色中透着血红，什么也看不清。
她低喘着气，隐约感觉到脸上有液体滑落，伸手想去摸。
手抬到一半，被一张大她很多的手掌握住。
掌心干燥温暖，和记忆中的某双手缓缓重合。
那双手曾教会她很多事，也曾这样用力握过她。
思绪飘远之际，手的主人俯下身来。
温热的气息轻拂过脸颊，手的主人压低声音道：“别动。”
沈良玉当场愣住，下一秒，在众人的围观下，无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