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9点,申国日报头版头条:《摩国政变后公主宝石齐失踪》。

    又过了一日,依然没有蓝摩的音讯。

    疏桐和明宇枯坐在警局大厅,刑侦队的人忙得进进出出,到了深夜才轮到向他们问话。

    清晨,摩国国王的死讯却传遍大街小巷。据说摩国国王死前最后一刻仍攥着女儿的披肩。其门下最后几个忠诚的战士们,自发集结,筹划复仇。

    传闻中,车平野即是凶手。

    一小时后,翘屁股的青年男人傲慢地看了一眼这个圆滚滚、眼睛滴溜溜转的中年男子,给他戴上手铐,叫他那总是运筹帷幄的双手无法动弹,把他铐押回了警局。

    奚月被传唤,几日不见踪影。

    纵是百爪挠心,疏桐和明宇只能是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宇终于被单独叫去问话,只剩疏桐一人坐在外头了。

    ***

    宴会后第四日,邹疏桐的生日,8月24日。

    不知道几点,疏桐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了。只知道天是亮的,房间是暗的。许是父亲把她接了回来。

    太多的事扰人心神,已超出了一个普通少女应该经历的。

    从小相伴的朋友忽然消失,喜欢的人因父亲入狱而郁郁寡欢、深深内疚。身边所有人的日子都被搅乱了,就连奚月的考古发现都没人在乎,仿佛丢了便丢了。疏桐自己的生日更是忘了。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灯已老旧的洋房里。

    那是地球β星,申国上城,宁安嘉里中心对面的爱林登公寓,从阳台上向下看即是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向上望是上城市中心最蓝的天空。这洋房是疏桐母亲邹云的陪嫁,虽然旧,但当阳光穿过蒂凡尼窗,大大小小十多个房间都流光溢彩。可是这房里没有母亲,邹疏桐怎么瞧都是暗的。

    晚上八点,父亲默默带回十八个她最爱吃的巧克力哈斗,匆匆回房里歇息。疏桐这才想起来这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成年的日子。

    如果长大就意味着她爱的人都要离开,她宁愿永远不长大。

    为什么不是一大个完整的奶油蛋糕呢?

    邹疏桐的父亲林运纵横官场二十余载,在感情上却向来是不善表达,疏桐小时候见他唯一一次送母亲玫瑰花,都不敢送出手,临母亲回来了,竟丢到垃圾桶里。

    表达爱和接受爱对父亲来说像是一种全身发麻的过敏,若用明显的表示叫人看了出来,是要赶紧拉上袖子遮住再落荒而逃的。哈斗是日常也可吃的,疏桐喜欢,父亲也不会觉得隆重得让他窒息。更何况,在13年前,这也是疏桐母亲离开的日子,大肆庆祝仿佛不妥。

    人人都说邹云的离开是为了她一生的真爱,而疏桐的父亲是个入赘的小男人,为了钱,孩子也要跟着母亲姓。他后来的平步青云,人人都说是疏桐母亲的功劳。

    只有疏桐知道,一个年轻的男子有多爱一个女人,才会力排众议,更抵抗内心那源自自尊心的卑劣情感,与来自外地的、独自一人带着大量财产来的她结婚。旁人的质疑从未让二人动摇过。

    没人比她更了解父母的相爱。

    在母亲未离去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攥住疏桐小小的、红红的软脚丫,对她说:“疏桐,你长大了也许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你的妈妈会永远陪伴我。我和她才是一对儿。”

    母亲偷听到这话也会一返青春容颜,俏笑起来。

    可是她离开了。

    疏桐很偶尔很偶尔地,会想起恋爱,会想起明宇……但是一想到他有一天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她宁愿不要他。

    想起明宇是不应该的。不想了。

    思绪飘回很小的时候,湿冷的冬夜,父亲为疏桐穿上羽绒背心,把她抱在怀中;妈妈打开门,十年一遇的雪花飘起来。

    爸爸把疏桐高高举起,她用手心接到人生中的第一片雪。妈妈把疏桐手心里的雪拈起来,放进她哈着热气的小小的、温软的嘴巴里:“尝一尝。这是来自妈妈家乡的雪。”

    是一点也不甜的冰淇淋。

    疏桐一直以为,母亲是来自北国的雪人。如今她既然不知所踪,一定是在南方的阳光下融化了。

    妈妈呀,妈妈,我那么爱你。你爱我吗?如果爱我,你为何离去?

    思绪混乱的日子,每一个人格外想念他们的妈妈,更何况今天是母亲给予她生命的日子。

    疏桐决定踏上灰尘遍布的阁楼,看看母亲的相片。

    而这个举动,将改变她的一生。

    ***

    在寒冷的阁楼上,疏桐刚上楼就几乎要昏睡过去。

    那曾是母亲的书房,她离开后,父亲把关于她所有的东西都锁在里面,再未踏足此地。不是父亲不重视,只是父女二人都讳莫如深地近乡情怯。

    如今的阁楼显得阴暗诡异,堆满了发潮的旧书。角落里弥散着烂木头的味道,白蚁的尸体落在纱布台灯上,好像一场绝望的爱。再按开关时,已断然再无法点亮。屋内唯一的光线来自木制书桌前面的一扇小窗户,窗外的街灯照着桌上的信封。

    疏桐的注意力却不得不转向阁楼的转角处,那里传来微弱的沙沙声。疏桐蜷缩在一个旧箱子后面,她裹紧那条她最爱的毯子,那声响却越来越激烈,仿佛要就着黑夜连她和毯子一块吃掉。

    她悄悄抬眼望过去,声音来自一张布满灰尘的床单之下。声音停止了。疏桐犹豫了一会儿,手指悬停在布满灰尘的床单上。阁楼似乎和她一起屏住了呼吸。疏桐深吸一口气,把床单扯了下来。

    下面是一个华丽的鸟笼。

    鸟笼的栏杆扭曲成复杂的图案,看起来几乎像文字。笼子里有一只夜莺,它的羽毛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柔顺靓丽。它用一双对鸟来说太聪明的眼睛看着疏桐。

    “你好,”疏桐低声说。和一只鸟说话很傻吧。

    令人震惊的是,夜莺竟叽叽喳喳地回响,几乎形成了旋律,这旋律如此优美,让疏桐感觉有些……心痛。

    “打开。”那鸟竟会说话,音调像个男人。

    “什么?”

    “用你口袋里的钥匙。”

    疏桐摸摸口袋,竟是那块三角形的、琥珀色的、发着光芒的石头。“这不是奚月阿姨的……不是我偷的啊!”

    “钥匙会自己寻找它的主人。”

    疏桐试图打开笼子的门,却根本找不到锁孔。

    “给我。”那鸟以命令的口吻道。

    疏桐还没来得及碰到它,那只鸟就开始发光了。它已敏捷地叼走石头,含入口中。

    一道柔和的金色光芒笼罩着它,越来越亮,直到疏桐不得不遮住她的眼睛。当光线终于消失时,疏桐眨了眨眼,喘着粗气。

    站在夜莺之处的是一个男人。他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头发像午夜一样黑,眼睛却闪亮得像星星。至于他的衣服,似乎是用光织就的,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他的“衣服”光影变幻。

    他倏然靠近疏桐:“你想妈妈吗?”

    这一定是个梦。

    “不是的,邹——疏——桐——”那夜莺化作的男子轻声笑了起来。“这不是梦,邹疏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想妈妈?”疏桐问道,惊慌地提高了声音。

    “石头说的。”他回答。

    她靠他很近,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我叫夜、莺。”

    世上竟有一种鸟知道人类冠予他的名字,世界上竟有一只鸟以他的物种命名,世上竟有一只鸟能变成人形?!这不是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吗?

    疏桐后退一步,却发现退无可退,书架上的书倒掉下来一本《夜莺志怪》,是那种街边随处分发的流行小故事,跟《故事会》差不多,上面多是些奇事异闻,与书架上摆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简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等格格不入,不像母亲常读的那类。

    书落在疏桐脚跟后边,男人弯腰捡书,手指却碰到了疏桐冰凉的脚,疏桐下意识地把毯子往下挪一挪,不让脚露出来。

    “如果你非要这样裹紧的话,一会儿跑的时候就该摔倒了,邹疏桐。”

    “什么?”

    撞击声在房顶回荡。

    “我是说,快跑!不然我们都完了!”

    疏桐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流下。

    夜莺抓住了她的手。“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现在。”

    二人一言不发,冲下阁楼的楼梯,跑进了下面的走廊。

    房子似乎比平时更暗,阴影不祥地延伸到墙壁上。

    疏桐执意要冲去父亲的房间唤醒他,却发现父亲根本不在。

    当他们折返,一股力量将二人打得向后倒去。

    门口站着一个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他身着西装,头戴礼帽,蹲下来,把口中的雪茄塞进疏桐的嘴里:“味道怎么样?”

    那味道,跟平野叔叔的不同,倒像是相似的口味,但更烈的版本。

    烟草味呛得疏桐直咳嗽。

    夜莺把疏桐拉起来,把雪茄按在墙上,熄灭。墙上留下一小团黑晕。

    夜莺把疏桐推到他身后。“靠近一点,”他低声说。

    疏桐不服气,踢了一脚西装男的膝盖,没想到他疼极了,那张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痛苦。

    “你体型偏胖,膝关节常年遭受更大压力,半月板十有八九有损伤。”疏桐道。

    西装男一个反手就将疏桐擒住,枪抵着她的脑袋:“体型偏胖,却身手敏捷。”

    着西装的男子向前走,脸直直逼在夜莺面前,他的眼睛闪耀着不自然的紫色宝石般的光芒。

    “我就说你逃不掉的,夜莺。”着西装的男子瞧着夜莺留着鲜血的左臂。

    夜莺按住伤口, “是吗?”

    夜莺又狠狠踢了一下西装男的膝盖,枪滑落,疏桐也被松开。

    夜莺对着疏桐的耳朵悄语:“口袋。掏我口袋。”

    疏桐摸进夜莺的裤子口袋。

    “不是那里。”

    疏桐找到刚才那块石头,再次将它放进夜莺的嘴里。

    “聪明。”夜莺道。

    在石头放入夜莺舌苔之上的一瞬间,刚才那奇异的光芒再次闪现,二人倏然囿于笼中。

    “自己把自己打包好了?”着西装的男子道。

    “喂!”疏桐有些恼了。

    “等等。”夜莺道。

    四周任何变化也没有发生,二人仍在笼中,几乎是束手就擒的样子。

    着西装的男子冷笑道:“至少,扛走一个巨星鸟笼比扛走两个人难。”

    着西装的男子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在地上点了两滴墨水,墨水立刻生成了两个壮硕的青年男子,一样穿着西装,不过是黑色。

    两个男子刚刚作出要使力气的样子,鸟笼竟在光芒中消失了!

    ***

    转眼间,笼子已降落在一片绿原的和煦清风中。夜莺与疏桐坐在山岗上。

    “别害怕。”夜莺道。

    “害怕什么?”疏桐起身观察四周,蹦蹦跳跳起来。“我觉得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这里可不是你的星球。”

    “什么?”

    “你也许不知道,你所在的星球在宇宙中的编号是10070924,叫做地球β。”

    疏桐笑了:“咱们管它叫地球,没有什么β。什么β不β的,谁命名的?外星人啊?”

    “我就是外星人。”夜莺道。

    疏桐从夜莺的口袋里摸出石头,随后又把石头塞进夜莺嘴里。那熟悉的光芒再次显现,笼子罩住二人。

    “别闹。”夜莺吐出石头,把它放回口袋里。

    “我根本是在做梦。要不你掐掐我我就醒了,”疏桐插科打诨道:“你要是外星人,这笼子就是你家,更是飞行器。逃逸速度超过了地球的11.2公里/秒。”

    “确实聪明。它能带你去任何地方。”夜莺望着原野远方的海。

    “不过一个困住人的笼子竟然能带他游历无穷,真是个有趣的悖论。这个概念好,我醒来要记下来,告诉别人。”

    “是就是非,非就是是。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你感觉它是梦,它就不是。”夜莺道。

    “你说话怎么像蓝摩一样?”疏桐突然黯然神伤。

    “不必担心她,她现在很好。”

    “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这一定是梦,他怎么会认识蓝摩?疏桐读过许多奇幻小说,这个梦与小说何其相似!可是奇幻小说从来不会是现实,眼前的男子不过是她幻想出来的形象罢了。

    “是吗?”男子突然问。

    “什么?”

    “我会读心。”男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石头,再将疏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是假的吗?”

    过了两秒钟,夜莺却感到自己失礼了:“对不起,你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会知道的。”男子看着疏桐,微笑了一下,随之神情忧伤了两秒。“总之,我会燃烧一切,来到你的世界。”

    ***

    床单从中心形成一个漩涡。疏桐终于被胃痛扰得醒了。

    一切都是梦。

    蓝摩不会再回来,妈妈不会再回来,明宇永远不会属于她,梦里的男子永远地消失了。

    明天就要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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