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两张嘴吃饭,柴米油盐没过几日便消耗殆尽了。祝余见温郁金状态实在不对,索性打发她上集市采购家常日用。

    “瞧一瞧看一看啊!最后一天跳楼大甩卖!走过路过别错过!”

    这套路她见得多了,总而言之就是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天都在促销跳楼大甩卖。

    “三两一只!十两三只!多买多优惠啦!”

    有没有搞错?这人的算术全还给夫子了吧!

    饶是温郁金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等等?

    她回头一瞧,方才叫卖的商贩果然以贩鬻鸟禽为业。

    许是天气太热,五颜六色的鸟儿在笼子里休憩,见人靠近,才掀起眼皮,懒懒地叫上一两声,权当营业。

    “哟,祝娘子的小徒儿吧?”鸟贩忙着喂食添水,抽空问了一句。

    “正是。这只鸟怎么卖?”

    温郁金穿的是祝余的旧衣,被认出也不足为奇。只是尚未敬过拜师茶,就这么认下师徒之名,不免有些心虚羞赧,便指了指早先看上的一只鸟儿,强行转移话题。

    这鸟儿是只八哥。它无精打采地站在树枝上,通身漆黑的羽毛蓬松无光,喷香的小米摆在面前也没啄几口,笼底更是积了好几根尾羽。

    以前家中有不少上了年纪的长辈喜欢养鸟,总提溜着个笼子四处遛达,还要攀比谁的鸟儿精神头更足。温郁金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分辨得出这只八哥已逾暮年,离生命的终点怕是不远了。

    “又是买回去解、解……解什么?”

    “解剖。”

    “欸对对对,解剖,是解剖来着。你师父可真够怪的,放着那些活泼鲜艳的不要,专买老鸟病鸟回去杀。如今来了个小的,也教成这样——”

    “你也真够怪的,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倒议论起客人的是非来了。”

    温郁金到底是世家出身,宅间内斗屡见不鲜,当即反唇相讥:“且不说我师母买病鸟老鸟回去是为解剖,并非虐杀,事后也将其妥善安置了。再者我银子都付了,又不是你白送的,怎么处置是我的事,轮得到你插手吗?”

    “好好好,好个牙尖嘴利的黄毛丫头!”商贩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集市上人声鼎沸,温郁金音调高亢,有如用铁壶烧开沸水发出的尖啸声,于一众嘈杂喧嚣中脱颖而出。不少好事者闻风而至,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一大把年纪了还欺负人家小姑娘,真不要脸!”

    “哎我说你,睁眼说瞎话是吧?分明是这小丫头片子蛮横无理,有意刁难!这么大脾气,小心嫁不出去!”

    “都别吵了都别吵了,要我说啊,双方都有错:小姑娘年纪轻不懂事,这位叔年纪大火气暴,针尖对麦芒,回头一看,不就那么点事,互相道个歉不就完了?何必要闹得这么僵呢,生意还是要做的嘛。”

    “说实话,这人卖的鸟也不咋地,看,都蔫巴的,一点不活泼。花三两银子就买了个这玩意儿,我要是人家小姑娘我也气。嘁,就这,还标榜自己卖的是名贵品种呢!”

    做生意的最怕门前是非,眼见四周已有好些人被吸引过来看热闹,鸟贩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把鸟给她得了,嘴上却仍不服输道:“你一个娇小姐,嘴上一套一套的,真要动起刀子来,可别哭鼻子!”

    温郁金本来也不欲闹成这样,不想这鸟贩狗眼看人低,嘴里不干不净地贬低祝余,不怼他几句实在不痛快。

    但话又说回来,若放在以前,自有伶牙利齿的丫鬟替她解决,自己只需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热闹即可。如今被看热闹的反倒成了她本人,尤其是她还胜了,这种体验不可不谓新鲜有趣。

    见对方已有息事宁人之意,温郁金也不愿过多纠缠,索性借坡下驴,一把夺过鸟笼,“不劳您老费心!”

    回到药庐,祝余又进山采药去了,尚且未归。

    展开早先画好的草图,烧上热水,洗净手,拔出柳叶刀……一应用具准备齐全后,温郁金盯着八哥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把它捉出来。

    它老了,行动迟缓,没挣扎几下力气就用尽了,服帖地被她握在手心,热热的体温透过稀疏的羽毛传递进皮肤。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掌下的起伏越发紧张急促。温郁金心中不忍,指尖都发凉僵硬,想起鸟贩方才的嗤鄙之言,咬咬牙,另一只手终于捏住鸟头——

    格拉一声脆响,八哥的脊椎被扭断了。

    温郁金知道自己下手越果断,它受的罪越少,如今也总算是解脱了。

    可她的任务还未了结。

    她将鸟尸胸口的毛剃掉,露出清晰的胸骨轮廓,而后用柳叶刀沿胸骨划开一道口子,顺着开口轻轻揭开皮肤。

    温郁金忍着鼻酸,探入二指翻动内里。

    朱笔正为草图添上最后一笔,忽闻啪嗒一声,草纸表面掉了一颗边缘模糊的圆形湿痕,并有逐渐扩大的迹象。

    幸亏滴在空白处,没有打湿笔墨。温郁金周身紧绷,拿过帕子就想拭去,岂料竟越擦越多,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离书案远了些,不让泪水再落到纸上。

    也没别的,她就是,突然有点想家,想爹娘了。

    温氏势大,距四世三公仅一步之遥。她在家中,一双手是连女红针线都碰也不碰的。她不想学,也没受长辈责怪过,反正养了绣娘,不能叫她们白拿工钱,想要什么香囊纨扇,动动嘴皮子就是了。

    然而眼下,她竟用这双精心养护的手,去持刀剖鸟,弄得血呲呼啦的,狼狈极了。且不说虽洗过手,黏腻恶心的触感却仍停留在指尖,仿佛怎么洗也洗不掉似的,呛人的血腥味还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熏得她几欲呕吐。

    造化弄人,估计谁也不曾想过,温氏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最后竟落得这般潦草收场。

    而她,温郁金,温家唯一的后人,甚至还没有成长起来,没有足够的能力为家族复仇。

    合族上下几百人,个个死不瞑目啊!

    这些天来,偶尔她学累了,歇息间隙,也会望着窗外,呆呆地想:若是温家还在,这会子自己在做什么呢?

    是悠闲地煮茶品茗,还是倚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看新出的话本?

    一夕之间,坠入凡尘,任谁也无法轻易接受。

    “好重的血腥味——呀,怎么哭啦?”

    恰在此时,祝余推门而入,不过一眼便明白了发生何事。

    委屈、愤怒、辛酸、疲惫……种种负面情绪一拥而上,温郁金脑袋中始终绷得紧紧的那根弦遽然断裂,一头栽到祝余怀里嚎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

    祝余用力环住她双臂,一手轻拍她的背,微微低下头,想看清温郁金的脸,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刚入门那会儿,雀鷇、蛙黾、耗子……什么没剖过?甚至有时连死尸也得捏着鼻子去剖,还得偷摸着乐呢,毕竟这样好的机会可不多有。这就是我们身为医者的必经之路。”

    “父亲要把家业交给我堂弟,反倒对我这个亲生的不闻不问,我就出来自个儿单干;病人认为我学艺不精,不愿意来我这儿看病,我也没放在心上,总归有人愿意来找我问诊的;鸟贩不理解我,在背后嚼舌根子,我也都清楚。大不了我们下次不在他那儿买,反正普天之下又不是只有他卖鸟,看不起谁呢,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世人都瞧不起我们女医师,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们女医师就是了不起!”

    祝余一开始语气还挺平静,到后面越讲越激动、越讲越慷慨激昂。见温郁金破涕为笑,她乘胜追击道:“师母分享给你几个小妙招,保管好用。”

    “是什么?”

    “下次解剖之前,在脸上围一块面巾挡住口鼻,这样血气就不会太冲人了。还有,用滚水能烫掉牲畜的毛发,解剖前先将毛去了,可以避免视线被遮挡……”

    “啊?”温郁金喉咙里的调子来了个山路十八弯,十分委屈似的,“也就是说还有下次?我还得接着剖?”

    “那当然,你这才刚入门。年轻人,路还长呢!”

    “等等……”温郁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从祝余怀里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惊喜地望着她,“师母这是认可我了吗?”

    “当然!茶已经煮好了。”祝余豪气地一挥手,“就等你来敬了。”

    温郁金去洗了把脸,整理好衣衫,斟了一碗茶,恭恭敬敬地在祝余面前跪下,双手奉上粗瓷茶碗。祝余接过,啜了一口,被烫到,只好吹一口抿一口地饮完了。

    喝过这碗茶,就算拜师礼已成了。

    自此,温郁金正式踏入岐黄之道。

    祝余所言不假,解剖鸟禽的确只是一个开端。

    打那以后,田里的泽雉、蛙黾,雨中的飞凫、鹁鸠,水中的文鱼、稻蟹,林中的枭羊、狌狌,甚至是山间的大虫,无一不在温郁金的柳叶刀下走过一遭。

    尤其是枭羊和狌狌两样,因其内在构造与人体最为接近,故而也是她最喜欢解剖的。只是它们都鬼精鬼精的,与人长得像,智慧也接近。甭说打猎,就算想捡一两只受了伤的回来,也是难上加难。

    因此只要是能用于解剖的,她绝不会放过,就连屠户杀猪也站在一旁伺机观察。

    温郁金还啃下了更多的医书。起先熟读了《黄帝内经》,笼统地掌握了脉象、经络、阴阳五行等学说后,又读了《难经》,了解了一些基础的诊脉技巧及疾病诊断方法。

    待祝余诊察时,她便立侍左右,援疑质理。根据祝余对病人脉象的描述,先自己尝试着做出论断,再依照祝余的诊断一一核对校正。

    经此种种,温郁金进步飞快。及至将《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千金方》等书也大略学过几遍后,祝余认为纸上得来终觉浅,便毅然决然取出积蓄带她游学,好将书本上的学问尽数付诸躬行。

    三年来,她二人从青龙方心州琮都出发,一路向南至落日清江里的朱雀方,又迂回朝西去往大漠孤烟直的白虎方。

    命案现场与义庄通常是她们的主要目的地。一路上,温郁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体结构,正常的自不必多说,另一些譬如镜面人、多指、并指、隐睾、双宫等等,着实让她大开眼界,也从中收获了许多非实战所不能得的宝贵经验。

    拜访当地仵作并向其讨教已是家常便饭,甚至偶然路遇突发命案,她们还会充当临时仵作,以一柄薄薄的柳叶刀还原真相,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又过一年,二人于白虎方毕州客居。

    一日天寒微雪,温郁金正在客栈内整理簿历,忽觉背后生凉。

    转头一瞧,原是祝余裹挟着一身风雪进来了。她见桌上有热茶,急巴巴地端起来一饮而尽,方觉身上和缓了些。

    她一边脱下蓑衣,一边道:“琮都一位皇子突发昏厥,太医治了几天都不见好,圣上下了旨,召集全天下的良医妙手进京诊治。阿金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突发昏厥?温郁金皱眉。

    那件事虽已过去四年,可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她记得自己确有几位族人突然昏迷,从此就再没醒来过。

    莫非这位皇子染上的是同一种病?

    若当初面对温家一事,皇帝也能招揽天下名医前来诊治,而不是草草杀光烧光了事,恐怕四年后的今天,轮到他的亲子病重,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说白了,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温郁金狠狠攥紧了拳头,甲尖深深刺入掌心肉里也似毫无所察。

    “怎么了?”祝余发现她脸色铁青,赶紧去掰她手心,果然是鲜红一片,连忙找来帕子替她包扎。

    “师母,我必须得去一趟,此症也许关乎当年我家灭门一事。”

    “这当然好。只是严老太君的病刚大好了,还需调养上几月,严家那边怕是不肯放人,我脱不开身。不若再等等——”

    “无妨,我一人前去即可。这病等不得,须得和阎王抢命才是。”

    “可你……”祝余忧心忡忡捧着她受伤的手,几度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故地重游,难免惹人伤怀。这孩子虽心细如发,却也敏感多思。届时对景伤情,还指不定躲在哪儿自个儿偷偷哭呢。

    再者,阿金这还是头一次自己出诊。没有自己从旁照看,总担心她惹出乱子无力自保。

    温郁金读懂了她的未尽之言,朝她宽慰一笑,另一只手回握住她的手。

    “师母不必担心,徒儿自有妙计。我保证,凡事定以自保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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