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刻，天元琮都，夜深雪重，灯影稀疏。
轮轴轱辘辘转动，一辆马车嗒嗒行至朱门前。
眼见车中跳下一位少年，早先便候着的人已迎上来，恭敬问道：“阁下可是丹心客？”
温郁金没有马上回答。
雪夜明亮，青墙绿瓦，金漆朱门，一览无余。
兴宁坊虽是王侯居处，却与记忆中的乌衣巷相去无几，令她不由生出些怀念之情。
常言近乡情怯，她回来得太赶太急，忘了先怯一怯再进京。如今真真切切、实打实地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再想怯却怯不起来，只余心底暗道一声“久违了”的怅然。
一别数年，竟恍如隔世。
收回视线，她掏出皇榜，裹紧斗篷，这才答道：“正是。”
“我等已恭候多时了。”那几人便领她进去，弯弯绕绕，穿过数重九曲廊腰。
四下里阒然无声，然而灯火通明，奇也怪哉。
温郁金细心观察，见地形实在复杂，若非专人带领，否则定要迷路，索性弃了记路一事。
又跟着人拐进一道月洞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枝上寒梅越冷越香，屋中之人却不受其扰，一心一意望闻问切。
温郁金把过脉，带上油布手套，一面翻动着病人的眼睑和唇舌，一面问道：“躺了几日？最后一餐用了什么？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药？”
侍从早有准备，一一答道：“主子昏迷迄今已有七日有余，最后一餐也只是平常饮食，用了些牛乳和八珍糕。大夫们看不出好歹来，这些日子吃的不过是些温和的补汤，吊着口气罢了。”
依其所言，的确是寻常饮食……可脉象紊乱，一时间倒真理不出头绪来。
当年温家事发之前，整个琮都及周边地区并无任何疫病发生的迹象。且全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可能每个人行迹都一致，时疫侵染一说更无从谈起。
如此大规模的突发性事件，她一直倾向于是中毒。
温郁金沉思片刻，吩咐道：“那些牛乳和八珍糕还有吗？端上来看看。”
“有是有，不过这些都是易腐之物，眼下虽是寒冬腊月，可——”
“先让我看看，看不出好赖来再另说。”她坚持道。
侍从只得依言去了，一盏茶后端来些残羹冷肴。
温郁金屏住呼吸一一细查，又用银针试了两次——未果，遂拧着眉挥挥手，让人给撤下去了。
天寒地冻的白跑两趟，那跑腿的侍从忍不住腹诽：这丹心客好大架子，使唤别人家的下人，倒跟使唤自个儿家的一样顺手。
查探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温郁金毫不意外，反倒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疫病，总归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换作是有人投毒，没有线索才合理。
试想，若那幕后黑手精心筹谋好一切，投了毒，却被抓到把柄轻易揪出，那么不仅先前所为尽付诸东流，而且连带着还将自己也给赔了进去，实在是亏本买卖，所以必然要将马脚藏好。
可究竟是谁与温家结了仇呢？又是谁给这位皇子下了药呢？这两方黑手又是否为同一人？
眼下这一切还未可知。
温郁金摘掉手套，净了手，着人安排笔墨纸砚，开始写药方。
患者昏了七天，难免体弱，可当务之急便是催吐……
她边想边写，下笔十分谨慎，每写一味药之前，必先沉吟片刻，确思虑周全了，才端端正正将其名完整写下，惟恐抓药之人出了差错。
又过一盏茶，这药方才写好。
有侍从带了几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儿来，请他们一一看过。温郁金也坦荡，大大方方任由他们一面查阅药方，一面打量自己。
“这……这！”一人指着其中几味药惊呼，“常山、瓜蒂二者一起用？！且不说瓜蒂微毒，这常山可是虎狼之药，王爷尚不省人事，你就不怕——”
他们中不止有太医，还有早闻丹心客鼎鼎大名、心生嫉妒的江湖游医，此时见丹心客遭了责难，也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道：“殿下身体金贵，自有数不尽的千年人参服用，你开那价廉的沙参和茯苓作甚？莫不是想昧下抓药的钱？”
“仁兄此话有理！瞧这小子那副穷酸样儿，估计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连千年人参也不知道，光开些性平温和的药材，糊弄人罢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温郁金听在耳中，生不出半分气来，反而快被逗笑了。
她，温郁金，穷酸？
自己吃厌了宫中赐下的桂花酪、将金汤匙扔在地上听个响的时候，这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棒槌，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要饭呢！
“呃！”
一阵短促的痛呼打断了密雨似的排揎。众人齐齐向床榻之上望去——
只见那人浑身抽搐，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呈鸡爪状，本就如金纸般的脸色更加灰败几分，一副大限将至的病痨鬼模样。
温郁金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率先抢上前去给人把脉。
指下肌肤冰冷发凉，她一颗心更是如坠冰窖，越诊越往下沉，一时间竟顾不得许多，飞快道：“痰湿、食积、气血瘀滞、筋脉拘挛……敢问诸位前辈，这些症状哪一样不可以用常山、瓜蒂、沙参和茯苓？”
堂下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了。
“王爷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又用厚衾成日捂着，此刻体温却开始下降，事态已经迫在眉睫了！瓜蒂的确微毒，保守起见可以先去掉，但常山必须保留！若服下一剂汤药，王爷仍毫无起色，你们再取我项上人头也不迟！”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这群老头儿竟被唬得齐齐怔住，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应答。
最终还是一位个头稍高些的老者出面道：“既如此，那还不快些取药去煎？王爷已是强弩之末，索性便放手一试。若真有不测，自有这位小兄弟一力承担。”
闻言，温郁金眉尖抽动，默然无言——
还以为这老头儿这么好心要给她作担保，结果原来是补刀。
要不是病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直挺挺躺着，这样做实在不妥当，否则“一力承担”这四个字，能让她直接无语到笑出声来。
约莫一柱香后，汤药终于煎制完成。患者牙关紧咬，汤水送不进去，只好让两个力大的侍卫一人掰嘴、一人喂药，并在温郁金的指导下不断按摩颈上穴位帮助吞咽，就这么强硬地给一口一口灌下去了。
屋内众人略松了一口气。因为如若再不见好，他们就得施针相救，佐以天材地宝强行续命。
可终究治标不治本，找不出病灶祸根，拖又能拖到几时呢？
一日医不好崇安王，他们就一日惴惴不安，生怕上头那位龙颜大怒，让他们通通人头落地。
如今来了个毛头小子主动揽责，总算是能保住一条小命，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温郁金盯着那碗药一滴不剩地进了病人肚子，心神却愈发紧绷。
四年里，她曾无数次复盘那天种种、无数次拷问自己——
当年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保住温家。
她反反复复思考了很多，在每个寝不成寐的夜里，为温家设计了无数条出路——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即使她已以堪称逆天的速度，从彻头彻尾的门外娘，成长为名震江湖的“丹心客”，却终究无法活死人、肉白骨，无法令四年前死在她面前的家人一一复生。
“如何了？”
一把浑厚嗓音如撞钟似的，将温郁金从彻骨的悲伤中撞醒。
身旁有人拉了她一把，她一时不察，当真被拽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听闻丹心客到此，吾儿——”
“呕……”
说时迟那时快，床上病患猛地吐出一大口黑水，一股接一股，愈演愈烈。只是双目仍紧紧闭着，数九寒冬的天，额上竟然渗出汗珠来。
“这是怎么回事？！太医！丹心客！朕不管你们究竟有多大本事，治不好崇安王，你们通通都要陪葬！”
“陛下息怒！这、这……这药是丹心客开的，与我们无关啊！”
“是啊陛下，殿下是吃了丹心客开的药才呕吐不止的，我等曾劝阻过，可他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啊！请陛下明鉴！”
“丹心客自恃少年天才，但究竟年少轻狂，难免有失了水准的时候。可他再如何，也不该拿殿下的性命当儿戏啊！”
一干太医被吓得瑟瑟发抖，争先恐后地将脏水尽数泼到温郁金身上，竭力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方才那位对她嗤之以鼻的江湖游医也浑水摸鱼，假惺惺地进言一二。
看似是以年纪轻、资历浅为理由袒护她，实则将加害王爷的黑锅牢牢地扣在了她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丹心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也不必回白虎方见青囊君了。”
这话表面平平无奇，实际暗藏重重杀机——
只要她加害崇安王的罪名落实，皇帝不仅要她丹心客的脑袋，而且要丹心客之师青囊君的脑袋。
除此之外，更是对她师徒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任她们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天元之主的手掌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话不假。在场听出话外音之人，无一不冷汗顿发。
温郁金同样冷汗涔涔，然而面上却毫不露怯，知道皇帝虽然发怒，却仍给她辩白的机会，遂膝行上前，深深再拜，“草民怀疑王爷是中了毒，才开了常山这味药催吐，以达到荡涤肠胃之效，并佐以沙参、茯苓等物养护肠胃，因此王爷现下呕吐是正常现象。若草民估得不错，王爷将毒物与不克化之物尽数吐净，便可清醒了。”
听罢，皇帝未置一词，但神色稍霁，一双威严龙目转而落在病中的崇安王身上，额角略放松了些。
许久，他才复又开口：“听你说话，并无甚口音，似乎也是青龙方人士？”
在皇帝面前撒谎可不是个明智选择。温郁金心念一转，决定露一半藏一半，“回陛下，草民正是琮都出身，只是幼年时便随师父云游四方，三年五载才回一次罢了。”
“原来如此。”皇帝点点头，又不作声了。
温郁金原以为他不过是来坐坐，片刻就走，岂料又一炷香燃尽了也不动弹，大有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他不动，其余人等也不能先行离开。子时已至，一群耳顺之年的老头子困得头晕眼花不说，十九岁的温郁金也昏昏欲睡——毕竟她一向以早睡为荣啊！
皇帝似乎也看出众人的窘态，略不自在地清清嗓，“丹心客，依你所言，吾儿吐也吐过了，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他不会真要在这儿待到崇安王醒过来吧？温郁金心中警铃大作。
人什么时候醒她还真算不准，毕竟各人体质有别：壮得几拳能打死一头大虫的，也许下一刻就醒；弱柳扶风些的，须得慢慢调养，少说也需两三天，但总归同样是很快的。
就怕这位以为她没把人治好，不等人醒就把她拉出去砍头，毕竟当年也不是没做过这等事。
但皇帝金口已开，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把脉，“容草民看看——”
“动了动了！”
“动了，真的动了！”
“陛下，臣亲眼看见崇安殿下的手指动了！”
识海周围的混沌如潮水般退去，耳边的惊呼越发响亮了。
元川断缓缓撑开眼皮——光线太亮，他有些不适应，只知自己正似乎被人注视着。
待视线彻底清晰后，他颤动的眼球突然凝滞不动了。
一位少年正低着头俯视他，嘴唇微抿，面容沉静。见他醒了，那双圆杏眼里闪过一丝欣喜，除此之外并无过多情绪。
元川断直直望进这双漆黑如墨的眼中，蓦地呼吸加速，手心也一个劲儿地出汗，心跳如擂鼓，在耳畔怦怦作响。
他感到喉咙干燥，喉结滚动了一下，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这少年后退几步，与众人俯身下拜，“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温郁金见人果然醒了，心中大喜，正暗想自己和师母的项上人头终于保住了，忽闻头顶上皇帝哈哈大笑几声：“好、好、好！丹心客医术高超，妙手回春，救朕爱子，赏！”
这狗皇帝，变脸变得比白虎方昴州特有的戏剧变脸还快。她忙谦逊道：“不过是对症下药罢了，陛下谬赞。”
“你也无需谦虚，朕知道，对症下药也须看得出来是什么病。”
皇帝大手一挥，如刀般的视线一一扫过温郁金身后众人，看得他们鹌鹑似的将头埋得更低了，“这些老糊涂，医了这些天也毫无起色，看在吾儿初愈不宜见血的份上，朕不治你们的罪，已算是心慈手软了！”
除丹心客外的众人惶恐不已，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赏赐很快便下来了——乌衣巷一处三进宅子，另有黄金千两、珠玉宝石及奴仆若干，今夜收拾收拾便能拎包入住。
皇帝还想将她封为御医，被她以性本爱丘山为借口婉言谢绝了。但同时温郁金也拐弯抹角地提醒了一番，崇安王昏迷一事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势单力薄，她想借天家之手查出幕后真凶。
目前还不能断定向温家投毒与毒害崇安王系同一人所为，但起码大有希望查出毒药来源，从而顺藤摸瓜，还原当年的真相。
受害者崇安王自然也是一条藤。只是毒已解，后续的调养自有太医院负责，她插不进手。若那天答应了做御医，估计就有由头接近崇安王了。
可她总归是要回到江湖中去的……
温郁金苦闷地用枕头往脸上一埋，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滚了几圈，终于久违地找回些许以前做千金小姐时的感觉。
御赐之物就是好，比师母的药庐舒服多了。日后她老人家回了琮都，也可以住在这儿。有奴仆照顾日常起居，就有更多时间投入到钻研中去了。
虽说生活水平终于恢复了过往的十之一二，但这些天来她倒也没光顾着享受，还是做了些正事的，譬如听了一耳朵京中的风声，得知皇帝要在众皇子中选出一人出使西域，与西戎各国及沿途的九曜、陆合等国建交。
首选之人便是战功赫赫、名震中州的崇安王。
出使西域一事，功在当下、利在千秋。一旦交流的纽带建立起来，天元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可以向西流动，西域的香料、药材、皮毛、金银器等等也可以来到天元，各地的农耕、医药、织造等技术亦可互相交流……种种好处，不一而足。
怪不得皇帝这么迫切要治好崇安王，一是忧其安危，二恐怕就为出使一事之故。
这崇安王倒是真命好。此次若能平安归来，小小东宫，也不过是他囊中之物。
只是他要真去了西域，她再想接近他就更难了，调查下毒之人一事也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真真急死个人。
温郁金理清楚这一切，烦恼反而越发多了，不由长出一气，惆怅地翻了个身。
皇帝那边，她已尽了自己最大努力；然而崇安王这边，仍是一筹莫展，叫她好生郁悒。
“老爷，有人求见。”有侍女在外轻轻敲门。
“不见！”自崇安王一事后，她一战成名，声名大振。无数达官贵人求见，想请她出手诊治顽症痼疾，但无一不被回绝了。
丹心客圣宠正眷，兼之少年天才，难免有些恃才傲物，故而即使对外声称自己暂需静心修养一二，来客一概不见，也无人敢多加叨扰。
“这……”侍女为难，“可外头候着的是崇安王——”
“快请！”瞌睡了枕头就自己送上门来了，看来她运气还算不错。
这处宅邸与崇安王府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可胜在精巧别致，花木繁多。元川断边走边看，试图从中窥得几分此间主人的喜好，未果。
丹心客住进来尚不足一月，这宅子还未完全留下他生活的迹象，也属实正常。
“草民拜见王爷千岁。”
花木深处，青衣少年朝他作了一揖。元川断随口允了免礼，便就着大好天光细细打量起这位素有天才之名的丹心客来——
十九岁的少年郎，生了一张鹅蛋脸，眉骨平缓，一双圆杏眼仍是平静如水、不见波澜，鼻子嘴唇都很秀气，总体甚是协调，看了十分舒心。
对方身份贵重，他不先开口，她也不好说话。温郁金还在思索如何让他将中毒前的行迹全盘托出，便听得他说：
“你和我，去西域。”
轮轴轱辘辘转动，一辆马车嗒嗒行至朱门前。
眼见车中跳下一位少年，早先便候着的人已迎上来，恭敬问道：“阁下可是丹心客？”
温郁金没有马上回答。
雪夜明亮，青墙绿瓦，金漆朱门，一览无余。
兴宁坊虽是王侯居处，却与记忆中的乌衣巷相去无几，令她不由生出些怀念之情。
常言近乡情怯，她回来得太赶太急，忘了先怯一怯再进京。如今真真切切、实打实地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再想怯却怯不起来，只余心底暗道一声“久违了”的怅然。
一别数年，竟恍如隔世。
收回视线，她掏出皇榜，裹紧斗篷，这才答道：“正是。”
“我等已恭候多时了。”那几人便领她进去，弯弯绕绕，穿过数重九曲廊腰。
四下里阒然无声，然而灯火通明，奇也怪哉。
温郁金细心观察，见地形实在复杂，若非专人带领，否则定要迷路，索性弃了记路一事。
又跟着人拐进一道月洞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枝上寒梅越冷越香，屋中之人却不受其扰，一心一意望闻问切。
温郁金把过脉，带上油布手套，一面翻动着病人的眼睑和唇舌，一面问道：“躺了几日？最后一餐用了什么？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药？”
侍从早有准备，一一答道：“主子昏迷迄今已有七日有余，最后一餐也只是平常饮食，用了些牛乳和八珍糕。大夫们看不出好歹来，这些日子吃的不过是些温和的补汤，吊着口气罢了。”
依其所言，的确是寻常饮食……可脉象紊乱，一时间倒真理不出头绪来。
当年温家事发之前，整个琮都及周边地区并无任何疫病发生的迹象。且全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可能每个人行迹都一致，时疫侵染一说更无从谈起。
如此大规模的突发性事件，她一直倾向于是中毒。
温郁金沉思片刻，吩咐道：“那些牛乳和八珍糕还有吗？端上来看看。”
“有是有，不过这些都是易腐之物，眼下虽是寒冬腊月，可——”
“先让我看看，看不出好赖来再另说。”她坚持道。
侍从只得依言去了，一盏茶后端来些残羹冷肴。
温郁金屏住呼吸一一细查，又用银针试了两次——未果，遂拧着眉挥挥手，让人给撤下去了。
天寒地冻的白跑两趟，那跑腿的侍从忍不住腹诽：这丹心客好大架子，使唤别人家的下人，倒跟使唤自个儿家的一样顺手。
查探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温郁金毫不意外，反倒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疫病，总归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换作是有人投毒，没有线索才合理。
试想，若那幕后黑手精心筹谋好一切，投了毒，却被抓到把柄轻易揪出，那么不仅先前所为尽付诸东流，而且连带着还将自己也给赔了进去，实在是亏本买卖，所以必然要将马脚藏好。
可究竟是谁与温家结了仇呢？又是谁给这位皇子下了药呢？这两方黑手又是否为同一人？
眼下这一切还未可知。
温郁金摘掉手套，净了手，着人安排笔墨纸砚，开始写药方。
患者昏了七天，难免体弱，可当务之急便是催吐……
她边想边写，下笔十分谨慎，每写一味药之前，必先沉吟片刻，确思虑周全了，才端端正正将其名完整写下，惟恐抓药之人出了差错。
又过一盏茶，这药方才写好。
有侍从带了几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儿来，请他们一一看过。温郁金也坦荡，大大方方任由他们一面查阅药方，一面打量自己。
“这……这！”一人指着其中几味药惊呼，“常山、瓜蒂二者一起用？！且不说瓜蒂微毒，这常山可是虎狼之药，王爷尚不省人事，你就不怕——”
他们中不止有太医，还有早闻丹心客鼎鼎大名、心生嫉妒的江湖游医，此时见丹心客遭了责难，也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道：“殿下身体金贵，自有数不尽的千年人参服用，你开那价廉的沙参和茯苓作甚？莫不是想昧下抓药的钱？”
“仁兄此话有理！瞧这小子那副穷酸样儿，估计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连千年人参也不知道，光开些性平温和的药材，糊弄人罢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温郁金听在耳中，生不出半分气来，反而快被逗笑了。
她，温郁金，穷酸？
自己吃厌了宫中赐下的桂花酪、将金汤匙扔在地上听个响的时候，这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棒槌，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要饭呢！
“呃！”
一阵短促的痛呼打断了密雨似的排揎。众人齐齐向床榻之上望去——
只见那人浑身抽搐，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呈鸡爪状，本就如金纸般的脸色更加灰败几分，一副大限将至的病痨鬼模样。
温郁金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率先抢上前去给人把脉。
指下肌肤冰冷发凉，她一颗心更是如坠冰窖，越诊越往下沉，一时间竟顾不得许多，飞快道：“痰湿、食积、气血瘀滞、筋脉拘挛……敢问诸位前辈，这些症状哪一样不可以用常山、瓜蒂、沙参和茯苓？”
堂下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了。
“王爷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又用厚衾成日捂着，此刻体温却开始下降，事态已经迫在眉睫了！瓜蒂的确微毒，保守起见可以先去掉，但常山必须保留！若服下一剂汤药，王爷仍毫无起色，你们再取我项上人头也不迟！”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这群老头儿竟被唬得齐齐怔住，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应答。
最终还是一位个头稍高些的老者出面道：“既如此，那还不快些取药去煎？王爷已是强弩之末，索性便放手一试。若真有不测，自有这位小兄弟一力承担。”
闻言，温郁金眉尖抽动，默然无言——
还以为这老头儿这么好心要给她作担保，结果原来是补刀。
要不是病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直挺挺躺着，这样做实在不妥当，否则“一力承担”这四个字，能让她直接无语到笑出声来。
约莫一柱香后，汤药终于煎制完成。患者牙关紧咬，汤水送不进去，只好让两个力大的侍卫一人掰嘴、一人喂药，并在温郁金的指导下不断按摩颈上穴位帮助吞咽，就这么强硬地给一口一口灌下去了。
屋内众人略松了一口气。因为如若再不见好，他们就得施针相救，佐以天材地宝强行续命。
可终究治标不治本，找不出病灶祸根，拖又能拖到几时呢？
一日医不好崇安王，他们就一日惴惴不安，生怕上头那位龙颜大怒，让他们通通人头落地。
如今来了个毛头小子主动揽责，总算是能保住一条小命，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温郁金盯着那碗药一滴不剩地进了病人肚子，心神却愈发紧绷。
四年里，她曾无数次复盘那天种种、无数次拷问自己——
当年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保住温家。
她反反复复思考了很多，在每个寝不成寐的夜里，为温家设计了无数条出路——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即使她已以堪称逆天的速度，从彻头彻尾的门外娘，成长为名震江湖的“丹心客”，却终究无法活死人、肉白骨，无法令四年前死在她面前的家人一一复生。
“如何了？”
一把浑厚嗓音如撞钟似的，将温郁金从彻骨的悲伤中撞醒。
身旁有人拉了她一把，她一时不察，当真被拽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听闻丹心客到此，吾儿——”
“呕……”
说时迟那时快，床上病患猛地吐出一大口黑水，一股接一股，愈演愈烈。只是双目仍紧紧闭着，数九寒冬的天，额上竟然渗出汗珠来。
“这是怎么回事？！太医！丹心客！朕不管你们究竟有多大本事，治不好崇安王，你们通通都要陪葬！”
“陛下息怒！这、这……这药是丹心客开的，与我们无关啊！”
“是啊陛下，殿下是吃了丹心客开的药才呕吐不止的，我等曾劝阻过，可他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啊！请陛下明鉴！”
“丹心客自恃少年天才，但究竟年少轻狂，难免有失了水准的时候。可他再如何，也不该拿殿下的性命当儿戏啊！”
一干太医被吓得瑟瑟发抖，争先恐后地将脏水尽数泼到温郁金身上，竭力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方才那位对她嗤之以鼻的江湖游医也浑水摸鱼，假惺惺地进言一二。
看似是以年纪轻、资历浅为理由袒护她，实则将加害王爷的黑锅牢牢地扣在了她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丹心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也不必回白虎方见青囊君了。”
这话表面平平无奇，实际暗藏重重杀机——
只要她加害崇安王的罪名落实，皇帝不仅要她丹心客的脑袋，而且要丹心客之师青囊君的脑袋。
除此之外，更是对她师徒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任她们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天元之主的手掌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话不假。在场听出话外音之人，无一不冷汗顿发。
温郁金同样冷汗涔涔，然而面上却毫不露怯，知道皇帝虽然发怒，却仍给她辩白的机会，遂膝行上前，深深再拜，“草民怀疑王爷是中了毒，才开了常山这味药催吐，以达到荡涤肠胃之效，并佐以沙参、茯苓等物养护肠胃，因此王爷现下呕吐是正常现象。若草民估得不错，王爷将毒物与不克化之物尽数吐净，便可清醒了。”
听罢，皇帝未置一词，但神色稍霁，一双威严龙目转而落在病中的崇安王身上，额角略放松了些。
许久，他才复又开口：“听你说话，并无甚口音，似乎也是青龙方人士？”
在皇帝面前撒谎可不是个明智选择。温郁金心念一转，决定露一半藏一半，“回陛下，草民正是琮都出身，只是幼年时便随师父云游四方，三年五载才回一次罢了。”
“原来如此。”皇帝点点头，又不作声了。
温郁金原以为他不过是来坐坐，片刻就走，岂料又一炷香燃尽了也不动弹，大有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他不动，其余人等也不能先行离开。子时已至，一群耳顺之年的老头子困得头晕眼花不说，十九岁的温郁金也昏昏欲睡——毕竟她一向以早睡为荣啊！
皇帝似乎也看出众人的窘态，略不自在地清清嗓，“丹心客，依你所言，吾儿吐也吐过了，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他不会真要在这儿待到崇安王醒过来吧？温郁金心中警铃大作。
人什么时候醒她还真算不准，毕竟各人体质有别：壮得几拳能打死一头大虫的，也许下一刻就醒；弱柳扶风些的，须得慢慢调养，少说也需两三天，但总归同样是很快的。
就怕这位以为她没把人治好，不等人醒就把她拉出去砍头，毕竟当年也不是没做过这等事。
但皇帝金口已开，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把脉，“容草民看看——”
“动了动了！”
“动了，真的动了！”
“陛下，臣亲眼看见崇安殿下的手指动了！”
识海周围的混沌如潮水般退去，耳边的惊呼越发响亮了。
元川断缓缓撑开眼皮——光线太亮，他有些不适应，只知自己正似乎被人注视着。
待视线彻底清晰后，他颤动的眼球突然凝滞不动了。
一位少年正低着头俯视他，嘴唇微抿，面容沉静。见他醒了，那双圆杏眼里闪过一丝欣喜，除此之外并无过多情绪。
元川断直直望进这双漆黑如墨的眼中，蓦地呼吸加速，手心也一个劲儿地出汗，心跳如擂鼓，在耳畔怦怦作响。
他感到喉咙干燥，喉结滚动了一下，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这少年后退几步，与众人俯身下拜，“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温郁金见人果然醒了，心中大喜，正暗想自己和师母的项上人头终于保住了，忽闻头顶上皇帝哈哈大笑几声：“好、好、好！丹心客医术高超，妙手回春，救朕爱子，赏！”
这狗皇帝，变脸变得比白虎方昴州特有的戏剧变脸还快。她忙谦逊道：“不过是对症下药罢了，陛下谬赞。”
“你也无需谦虚，朕知道，对症下药也须看得出来是什么病。”
皇帝大手一挥，如刀般的视线一一扫过温郁金身后众人，看得他们鹌鹑似的将头埋得更低了，“这些老糊涂，医了这些天也毫无起色，看在吾儿初愈不宜见血的份上，朕不治你们的罪，已算是心慈手软了！”
除丹心客外的众人惶恐不已，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赏赐很快便下来了——乌衣巷一处三进宅子，另有黄金千两、珠玉宝石及奴仆若干，今夜收拾收拾便能拎包入住。
皇帝还想将她封为御医，被她以性本爱丘山为借口婉言谢绝了。但同时温郁金也拐弯抹角地提醒了一番，崇安王昏迷一事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势单力薄，她想借天家之手查出幕后真凶。
目前还不能断定向温家投毒与毒害崇安王系同一人所为，但起码大有希望查出毒药来源，从而顺藤摸瓜，还原当年的真相。
受害者崇安王自然也是一条藤。只是毒已解，后续的调养自有太医院负责，她插不进手。若那天答应了做御医，估计就有由头接近崇安王了。
可她总归是要回到江湖中去的……
温郁金苦闷地用枕头往脸上一埋，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滚了几圈，终于久违地找回些许以前做千金小姐时的感觉。
御赐之物就是好，比师母的药庐舒服多了。日后她老人家回了琮都，也可以住在这儿。有奴仆照顾日常起居，就有更多时间投入到钻研中去了。
虽说生活水平终于恢复了过往的十之一二，但这些天来她倒也没光顾着享受，还是做了些正事的，譬如听了一耳朵京中的风声，得知皇帝要在众皇子中选出一人出使西域，与西戎各国及沿途的九曜、陆合等国建交。
首选之人便是战功赫赫、名震中州的崇安王。
出使西域一事，功在当下、利在千秋。一旦交流的纽带建立起来，天元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可以向西流动，西域的香料、药材、皮毛、金银器等等也可以来到天元，各地的农耕、医药、织造等技术亦可互相交流……种种好处，不一而足。
怪不得皇帝这么迫切要治好崇安王，一是忧其安危，二恐怕就为出使一事之故。
这崇安王倒是真命好。此次若能平安归来，小小东宫，也不过是他囊中之物。
只是他要真去了西域，她再想接近他就更难了，调查下毒之人一事也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真真急死个人。
温郁金理清楚这一切，烦恼反而越发多了，不由长出一气，惆怅地翻了个身。
皇帝那边，她已尽了自己最大努力；然而崇安王这边，仍是一筹莫展，叫她好生郁悒。
“老爷，有人求见。”有侍女在外轻轻敲门。
“不见！”自崇安王一事后，她一战成名，声名大振。无数达官贵人求见，想请她出手诊治顽症痼疾，但无一不被回绝了。
丹心客圣宠正眷，兼之少年天才，难免有些恃才傲物，故而即使对外声称自己暂需静心修养一二，来客一概不见，也无人敢多加叨扰。
“这……”侍女为难，“可外头候着的是崇安王——”
“快请！”瞌睡了枕头就自己送上门来了，看来她运气还算不错。
这处宅邸与崇安王府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可胜在精巧别致，花木繁多。元川断边走边看，试图从中窥得几分此间主人的喜好，未果。
丹心客住进来尚不足一月，这宅子还未完全留下他生活的迹象，也属实正常。
“草民拜见王爷千岁。”
花木深处，青衣少年朝他作了一揖。元川断随口允了免礼，便就着大好天光细细打量起这位素有天才之名的丹心客来——
十九岁的少年郎，生了一张鹅蛋脸，眉骨平缓，一双圆杏眼仍是平静如水、不见波澜，鼻子嘴唇都很秀气，总体甚是协调，看了十分舒心。
对方身份贵重，他不先开口，她也不好说话。温郁金还在思索如何让他将中毒前的行迹全盘托出，便听得他说：
“你和我，去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