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未落,余晖被前边几条青巷遮住,洒在黄土屋子里便偏潮冷。

    幼瑛带着胡饼与米汤过去时,木板门大敞,里边儿空无一人,地上被扯了一堆细纱布。

    归义大街上,几辆牛车拉着草席往城门走,草席里裹着长长的物什,有几袭还在蠕动,路人纷纷手掩口鼻,被这浓烈的味道熏着了。

    粗衣青年两两拉着牛车,为首的约略三四十岁,马脸,窄眼皮小眼睛,身材瘦削,有驼背,穿着一袭黑色圆领袍。

    “这是什么情形?”

    “从乐坊运出来的死人,拖去雪翠岭扔了。”

    “我怎么看这草席里还有动静,这不是害人么?”

    “领头的骀佗向来心狠,且她们这些人的眼睛坏了,吓人得很,谁乐意供这些人白吃白喝,或许死了也是解脱。像她们这些人,命硬不好。”

    牛车拉出了取国城门,不知是哪家铺子泼出了桶污水,黄土地上都是湿黏黏的,漂浮着丝丝腐臭,幼瑛一路追过去,刚过度厄湖便看见他们身形。

    牛车车轮碾在砂石铺就的沙地上摇摇晃晃的响,一下一下印着度厄湖的水迹。

    珠绯棚的东家远远就听见有马蹄朝这边赶,看了一眼未曾在意,不多久便拦身在他这伍牛车前。

    东家定睛看了看,抬抬手让牵引牛车的仆役停下来。

    “我还以为是哪尊菩萨。”

    “我们过去雪翠岭,你有何贵干?”

    幼瑛没有料想到他们今日就打算埋尸,也没料想到他们居然打算活埋。

    她心有余悸,仍旧镇定的从马背上下身,掏出袖袋里的凤鸟玉令牌摆到他的眼前。

    她一直揣着它防身,今日还是第一回用上,青玉玲珑、凤鸟翱翔、日月居中,楷书阴刻“扶光郡主”,雄强奇肆。

    “和我过去县衙。”

    东家闻声,不见得紧张,挑挑眉梢,斜眼看看令牌,再抬起手拍过:“原就是你给她们包的伤。”

    “我只听袭军使的吩咐,扶光郡主是何人?我识不得,你莫不是从哪儿窃来的令牌?冒名可是大罪呵。”他的个头比幼瑛矮,却说得张扬有气势,重重的一咬尾音,笑了笑。

    幼瑛垂下手,看了看简陋牛车上的草席,面色冷清:“你说…你只听袭军使的吩咐?”

    东家摆摆手,抬步欲走:“一来一回数十里地,莫要耽误我的时间。”

    过了度厄湖,四面都是沙海,风随处可来,捎着几分干燥。

    幼瑛用劲推了他一把:“袭军使为了边地安危,与兵卫白昼早起、至昏而止,骑枪射剑一日不怠,你怎敢将诓害人命之事推诿到他的身上?”

    “卫朝律令,诸图财害命者,五年;已致人伤者,流三千里;已取人性命者,凌迟处死。”

    东家被她这么一推,旋即冒了火气,却又暗含着一股羞辱感,从而使得嗓音更尖锐:“她们是贱户,与律令等同吗?她们的户籍都依附在我的手中,我买下她们是让她们待客,她们如今这副模样,走在黄泉路上都堪比牛鬼蛇神。扶光郡主,你何时这么心善了?”他张唇说着,并未动手。

    “原来你知晓我是谁,”幼瑛也顿时将他的声音掩盖过去,“卫朝律令,诸奴婢有过,其主未禀官府而擅杀者,杖责二百;若故意为之,罪加一等。你生杀人命,这是杀了多少奴婢,还想用袭军使给你掩过去,我看你也应当被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

    东家看着幼瑛模样,反而开始笑了:“县外贺员外杀妻害妾,他最后有事吗?”

    “同罪异罚、同罪异罚。我供养这些奴婢吃用,她们却要故意杀我,按卫朝律法,她们是要被处以斩刑的,我不过也是按律例行事,惩罚有罪的奴婢!”

    骆驼托运着客土,白杨胡杨堆放在度厄湖边,远看近看都是绿翠的,武思为卷着袖口裤腿,在往这边赶过来。

    风沙粗粝的刮在人身上,幼瑛极其不耐地抬手扇在东家脸上。

    “她们软弱无力,何时要故意杀你?”幼瑛继而说道,“你惩罚这些奴婢,却借由袭军使之名,袭军使是朝中官员,也是魏的堂侄,你造如此妖言,轻者流刑,重者绞刑,袭军使知晓吗?这些奴婢是要杀你这个主子,还是要杀袭军使呵?”

    “你今日是打定主意与我过不去?”东家显然没有料到,巴掌拍凝了他的笑,“以往怎么不见你这般热心肠,若不是剜眼会让眼睛坏死,你怕不是早就将谢临恩送来我这儿,你装什么模样?”

    幼瑛再次将令牌提到他眼前,令牌的形状便像是一座尖锐又祥和的山。

    “你今日要么将人撂在这儿,要么同我过去县衙说明白。”

    “郡主殿下动这么大的火气么?”

    东家还未回话,身后便传来声音,幼瑛回头看去,袭招身着深色马褂,与他的莫高军骑于马背上,腰悬利刃、背负强弩。

    袭招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东家冷哼了一声,松了一口气。

    幼瑛赶过来只是临时的,未曾想到他也会恰巧过来。

    州县的禁医令是乐人得罪了高官厚禄之人才下达,美名其曰是乐人过多、药材珍贵、官府料理。

    官府除了见到赤裸裸的好处,是更吝刻于拿出一点点药材与钱两的。

    可以搬下禁令的唯有袭铮与袭招,袭铮偏袒他,袭招便顺理成章地恃势凌人。

    而方才珠绯棚的东家信誓旦旦,他真的是在替袭招做事。

    想到这儿,幼瑛的心就沉了沉。

    幸而,她前段时日送去杏果,原以为他不会肯轻易罢休,却没想安然至今。

    彼人好凌于高阁,以俯瞰众生之态自居。

    幼瑛将令牌放回袖袋后,从中抽出防身用的细长刻刀,瞬间扎进东家的肩膀处,东家始料未及,生生吃了一痛,幼瑛又将刻刀迅速抽出,扇了他一巴掌。

    袭招定是会护下他,那她便什么都做不了。

    起码这样可以出出气。

    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出气而已。

    “你来得方好,我这些天正是病了,才会想得多一些。”

    幼瑛启声,飞眼看向东家,心中却在翻检袭招的结局。

    袭招未留名于青史,或许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戳人肺管之事,但幼瑛一面迎合他,一面又暗暗找寻他哪怕一点一点不好的微末终局。

    “这人借着你的名义要把这些死透的、未死透的奴婢一起拖去雪翠岭埋了。以往太子在宫中狎弄婢女,圣人便气得笞打他。他这不是妖言妖行、成心让你回不去长安吗?简直该狠狠教训。”

    东家手捂着臂膀,疼得龇牙咧嘴,鲜血汨汨直流,却仍是不还手,似乎深知她是郡主,还手只会让自己落人口舌。

    “袭军使,我今日过去屋里,便看见有人给这些奴婢包好了伤,”他咬紧牙关,狠狠说道,“扶光郡主这是明知故犯,不将禁医令放在眼里,也不将国公、不将军使郎君放在眼里头!往后县里的人都会效仿,到时候如何治下?”

    幼瑛简直就想将刻刀刺进他的喉管里,这么想着,她也攥住他如实做了,但尖尖的刃只抵着他的喉咙,并未再上前一寸。

    东家的声音更加利锐,眼睛也眯起半分:“天家之女杀人,在律法中是何罪呵?”

    幼瑛松手,手上都是血的潮腻:“我为律法行事,为袭军使的名声着想,容得你多言吗?”

    “——郡主殿下的病况这是好多了。”

    袭招的视线高踞,俯看两人在眼下动气:“何人能将这些话传到圣人耳里,我想来想去,便唯有郡主你。”

    “赶紧去将人埋了。”他随之命道。

    幼瑛看看牛车上草席的微弱动静,她在明面上压根就救不了她们。

    她便是为了避讳袭招,才假意装病,他们要埋,如何能救?

    幼瑛看向不远处的武思为,他在看见袭招过来时,便及时止住了步子。

    他不像袭招这般卑鄙凶恶,但也没有多考虑过莫高百姓。

    他拿到织锦缎子后,便悉数换成了树苗树种,行动迅捷,抢在了袭招过去之前,看着像是有意为之,但也或许只是为了大计在前的一两分可靠,他也不愿多得罪袭招。

    宦海沉浮,血性总会被磨蚀几净,他选择明哲保身,不去承担繁重的任务,便不会被任务绊得摔跤。

    东家闻言,招呼着青年再拉起牛车,牛车踏踏行进,黄牛哞哞的叫了几声。

    用来编织草席的茅草干燥无光,有些还被鼠蚁啃食,漏出她们的衣角,她们始终无声,幼瑛的心中冒得却不是火气。

    “——袭军使,且慢。”

    又有一行人过来。

    幼瑛听声熟悉,抬眼看去,岐林带着一队部曲,驶过她的面前,至袭招的马前停下。

    “袭军使,借一步说话。”

    袭招高坐乌骏,对岐林的到来出乎意料,却不打算这么听之任之。

    幼瑛便看见岐林下马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状似于令牌的白玉,模样精巧更多,抬手之间轻描淡写地摆到袭招面前,态度却是谦卑。

    “山静郎君中意这群瞽姬,要买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日头西沉,在解玉雪山镀出一片绵延的金光,斜洒在度厄湖上。

    沙海在静默流淌,戈壁的人烟向晚。

    幼瑛只看见袭招在见到白玉令牌后,真的与岐林去了一旁谈话。但也没有谈论多久,便抽了抽马,带队离开。

    “军使郎君,这些乐户如何处理?”东家在身后喊道,“真要卖给睢园吗?”

    袭招已经骑出了几丈远,闻声没有回应,直到要过度厄湖,才勒马回身。

    他回身的瞬间,便顺势抽出弩机,从胡禄箭囊中抽出长箭,压动钩牙,箭羽直出,刺破空气。

    方头箭矢旋即飞过幼瑛的脸颊,直冲进东家的胸膛。

    东家瞪圆了那双眼睛,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便是一阵剧痛,让他的胡须直直抽搐,倒下身子如救命稻草一般攥紧了幼瑛的脚。

    袭招方才骑马远去。

    血直接沉在沙子里,武思为低着身子恭送,神情也活脱脱的像是奴仆。

    幼瑛不知岐林拿着的是何人的令牌,但让袭招不得不听从的,会是谁的?

    是那位郎君的吗?

    但那位郎君如今并无多少权势。

    “郡主,救…救我…”东家的嘴角淌出血迹,断断续续地说。

    他的仆役作鸟兽散,幼瑛看着他面露痛苦,眼里瞳孔放大,睁着对死亡的恐惧。

    天底下有君明臣良之理,袭招想杀便杀,背后的推手或许不单单只是袭铮。

    幼瑛踹开他的手,看向走过来的武思为。

    “袭军使将他就地正法了,给他一个了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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